“你是多么愚蠢啊,”伸市漠然地脸衬着这些强烈地词句,仿如上天的使者,只是前来传达上帝的声音:“上帝用生死提示你真正的心意,我用得失强调你人生的意义,你置若罔闻。现在,上帝让我告诉你,你已永远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或许,这会让你松一口气……对不对?”
牧愣愣地回头看伸市,伸市双手捂住胸口,缓缓地说:“玫瑰的孩子就要死了,在这个世界里他寻不到爱情。你看不出么?他就快死了,他是那样焦急,你看不出么。他的翅膀已经折断了,他早是筋疲力尽,他会在冬日某个早晨死于一朵永不开放地玫瑰花下;他娇小地身躯枯瘦如柴火,干瘪地小腹深陷如盆地,他是饿死的,因为没有人爱他。他是那样美丽,那样柔弱,啊,这座世界竟会让这样美丽地精灵活活饿死,啊,”伸市毫无表情地缓缓转动眼珠,眼珠一点一点移动过来,突地同牧的视线对上了:“……这里都有着怎样的人。”
伸市站了起来:“我不曾得到过获得青睐的机会,但我仍想为他做些事。我会帮助他将实验室关闭,我还会尽我所能,帮助藤真先生延长寿命,让他活到他太太公演那一天。我或许不配得到花儿的青睐,但我尝试珍惜,更懂得弥补。”
伸市出去了,牧手中始终握着那把刀。有那么几次,好几次,他都想拿出那把刀,对准自己的心脏,一刀戳下去。他不想再内疚下去了,他的心让世间顾虑搞得面目全非;夜深人静时,他总觉得自己胸中对藤真那份内疚,会忽地转化成自己对自己的内疚,他终究骗不了自己的心。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早上藤真上班时还没听见外面有啥动静,看着天气这么冷了,他还找时间溜去兔笼旁边给兔子喂莴笋。一群兔子欢快地在藤真身边跳来跳去,知花医生突然从寝室那头冲来,大喊道:“美……所长!出事了出事了,回休息室,赶紧——其他人,赶紧,一起集合!”
藤真马上把兔子逮回了笼,杵着拐杖去了休息室。休息室里大家几乎到齐了,知花医生拿着刚送到的文件说:“……最坏的事情发生了……六月实验室查出的那批药在地下被量产化后……第一批副作用受害者于昨天出现于东京艺术团……”
藤真没有任何表情,真希瞟过来,发现藤真一脸疲惫,稍稍皱了皱眉头。新间医生低声问:“多少人?”
“……七个……”
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这么点人,要对付下额外七人,是怎么一个概念?藤真没有任何表情,荻原和乙竹医生不满道:“现在的经费维持不了,送去其他地方。”
“最近闹得有点大,”知花医生为难道:“卫生局答应增加经费,但病患不能送去其他医院,怕媒体……”
“你们准备怎么下手?”真希警惕地看着新间和荻原:“是不是1%以下的又直接用来当白老鼠用?”
“年轻人说话不要这么难听。”荻原厉声道:“所里65%的病患是我复健的,50%的手术是我一个人做的,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真希大怒,朝藤真看看,藤真没有参战的意思。真希决定独自开火,正要张嘴,藤真又说话了:“人在哪里?”
“四个芭蕾舞团总共七人,千叶艺术团问题严重,有四个,已经上路了,其他的明天早上到。”
“大家该吃饭吃饭,休息一下,等一下准备迎接病患。”藤真撑着额头,看着脸色很不好。他转身回了办公室,拿起电话给打给了卫生局。
“什么意思?”藤真对着电话问。
“今年年底之内上面要求警局完全清理掉bi,在这之前,亦或之后,所有bi药物成瘾者都将送入您管辖之下的神奈川复健所。”对方顿了顿:“医生,我多说一句话,脸不要丢到国外去……”
“没有哪间实验室能在封闭状况下生存,明天开始,我将开放实验室希望进行的学术交流的技术项目列表,任何国家的专家对研究项目有兴趣的都可以直接向我申请……”
“你敢!”
“我还有什么不敢?”藤真的嘴唇白得吓人:“我命都玩进去了我还有什么不敢?——还有,经费按人头算,一个人20万美元,少一分不接,送去其他地方。”
“你反了!”对方大骂:“你们实验室的资金是其他实验室的五倍,你还要怎样?”
“警察的外快是我们资金的五十倍,不如你喊警察来做。”
“藤真健司,我告诉你,你敢把病情和病患资料抖出去,我会让你一辈子无法在医学界混。”
“钱不到不开门。”藤真看看手中病历:“从东京过来需要两个小时,江角先生您自己考虑。”
藤真放下电话,回头见真希正站在自己身后;藤真没精打采地问:“怎么了?”
“你要接?”真希几乎绝望了:“接进来给荻原做猴子?”
藤真倒去床上:“送去其他医院,病患复健的几率是?”
真希不说话了,送去其他医院自然没有来这里治疗系统。真希对门外的乙竹点点头,乙竹也进来了,开口道:“藤真,我们答应接收病患,也愿意听你的话,配合你的指示。但我们也有要求,以后二期病患复健的具体安排必须四个人一起决定,不能各顾各的病患。”
藤真点点头:“这个提议不错,但一起定,我怕你们吵不过荻原和新间,他们两人年长得多,你们之间差了整整二十年的经验……”
“你是不是病了?”乙竹也觉得藤真的脸今天白得吓人:“荻原和新间就是手术上有优势,新病患倒也不见得手术……”
藤真拿起挡住眼睛的手掌:“噢?”
“我昨天下午就接到消息了,昨天一整夜我和藤间都在看病历——这几个病患是不得以才转过来的,东京大学附属医院研究不出具体复健方法——我同学漏给我的——藤真,搞不好更保守地方法反而合适。”
藤真坐了起来,好奇道:“说说。”
“目前二期十六人,一期十三人,中间有十一人还有机会转入二期。再进来七人,刚发病估计身体条件并不很差,大多可直接进入二期,也就是说,二期一共二十三人。现在二期医生四人,一人照顾六人,极为勉强,不如让知花医生也加入二期,让每人减少两个名额的负担。知花医生以前也是做二期的,他能立刻上手。其他临时医护就可以省了。”
“一期十三人,我一个人管……”藤真掂量着:“可以,继续。”
“我们也不要再开刀,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其实都知道病患的康复程度还是取决于他自己。与其开刀然后大量依靠药物辅助,我们不如完全由心理方面入手,直接做训练。不开刀一是节约资金,二也是照顾病患,二期病患花很长时间完成术后恢复,真正的能力训练时间并不充足。术后恢复需要大量医护照顾,少做手术,需要的医护数目也可以减少。”
“一人四个?”藤真看看真希:“你们受得了?”
“干不下去了,”乙竹说:“我也不是没人性的人,看病患看多了我也看不下去。我不是说诚野他们搞的那些事,我单纯看病患看烦了,赶紧做完赶紧走,去哪间医院也不用看到这么糟糕的病人。”
藤真要说什么,门又被推开了,新间和荻原冷冷地说:“就知道你们两个要过来搞地下关系。”
“坐,都坐。”藤真指指凳子,自己坐在床上:“乙竹医生提出以后治疗不采用手术,你们怎么看?”
“不手术?那么多坏死区域不手术?出去就得病变死了,我们在这边忙这么多做什么?”新间瞪着乙竹:“肢体腐败要截肢,脑子坏了要‘截脑’……”
“新一期病患还没确定……”
“所长……藤真,你说说。”
“具体情况,具体看,以后什么方案你们四个人一起商量,不要各做各。还有,”藤真扬起手指挨个指:“商量好了就做,不要再闹矛盾,内忧外患怎么做事。”
“透明度怎么说?”乙竹看着藤真:“又要搞封闭实验?”
“你们想媒体进来?”藤真看大家:“实话说我其实也不想,不是怕拍到见不得人的东西,是觉得乱。不光我们觉得乱,病患一样觉得乱。当然我也怕他们拍点什么出来,这种事情说不清楚。”
“……放几个进来?”荻原保守地说。
藤真点头反问:“放哪几个?”
大家回答不出,藤真摇摇头,换了个话题:“钱只有这么多,大家工资照发,补助照给,我不想在这上面节约,我知道大家辛苦。我体谅大家大家也体谅一下所里,以后做事用药节约一点,手术能不做就不做,能亲力亲为的就自己动动手;那些兔子什么的没事去喂一下,我看你们也缺乏锻炼……”
四个人齐声道:“不干!”
藤真愣在原地,没法子了,揉揉眼睛无奈道:“诶,算了,算了。记住,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有矛盾,明天开始知花医生也去你们那边,你们也不要排挤人。”
“你不会看见的。”乙竹咕隆道……
“我不会看见?”藤真居然听到了:“我告诉你,我没事喂兔子的时候就去你们那边看看,谁吵架之后一个星期都该他喂兔子,不但喂,还负责洗笼子……”
大家再次异口同声道:“你自己养!”
藤真挥挥手喊大家出去,真希临出去时回头看藤真,轻声问:“你怎么了?”
“……我到底吃了什么……”藤真虚弱地躺在床上,喃喃道。真希哑然——原来这人又拉肚子了。
第三十章
进来的病患都是bi5号药成瘾患者,这是诚野还在时研发的最后一批药,药效好副作用发生几率小;它还有个不知道是不是该称之为好处的“好处”,它的副作用症状潜伏期短,真有了前后半年就能知道,要就医就赶紧就医,不会耽误病情——这点上来说,诚野倒是成就了一次革新。所里为了节约开销没有再签临时医护,藤真一人负责所有一期病患自是累得头昏眼花。他自己累倒没什么,他就是怕其他医生累得不行了要找借口溜掉;不过其他医生都没有打退堂鼓,每日忘我地与病魔博斗,藤真很是欣慰。
接管实验室后他逐渐意识到了很多具体问题,这才明白诚野曾面对的诸多难处。六月实验室内部问题被警察曝光之后外国专家全部跑了,不过最近他们又先后联系上了藤真,其中好几个都主动说愿意义务提供支持,用的到自己的地方你一定开口。藤真迷糊了,不知道这些人这些年来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比如那位英国医生,前后就在实验室呆了一年多,期间尽在搞副业,没见他在bi上花过心思;这样一个看似坏透顶的人,最近居然也来电话说愿意帮助实验室病患设计疗程,还一口气寄来了一大堆资料,藤真光是看就看了四天。这些资料给藤真提供了很大帮助,藤真和其他五名医生一起,在这些行为学方面的资料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一套完善地复健方法,这样一来,只要病患脑部没有明显病变,她就不必再接受手术,而是通过心理训练让大脑其他部位代偿被损区域的功能。
那位英国医生很认真地同藤真谈了一次,他说,藤真医生,你不要看不起我,我虽然没有直接在bi药物亦或bi抑制药上做研究,但我的研究一定对病患有帮助。大脑是一个复杂的机器,它是千万年来人类历史的见证,要修补大脑,你需要懂的不仅仅是bi药所作用的区域,还必须了解它的一整段历史。他很真诚地对藤真说,神奈川复健所拥有他所见过的最好的实验室,里面的一切不受庸俗原则的局限,没有过多的道德问题,没有这样那样的、本是永远不属于医生的顾虑;在这里,知识没有界限。
藤真没有办法回应他。对方说医学就如人类的大脑,里面错综复杂,每一个神经元不可能清楚地分门别类,之间的关系也不固定,所以你万不可将问题锁定在某一区域。他一次又一次提醒藤真不要受任何约束来看待事物,具体事情要具体分析;他请求藤真不要相信概率更不能轻言放弃,要永远相信奇迹。
“我曾养出过一头会说话的牛,我兴高采烈地带着他去剑桥大学医学院,可是里面的专家说,这不足以说明什么,你至少需要再带9头这样的牛过来,你的论点才能得到足够的论据——纳伦博士您不知道?数据建模中,需要高于5%才足够否定您的论据无法成立,您可是养了200头牛做实验啊。”
藤真哈哈大笑,对方鼓励藤真:“bi5现在还有没有成功医治的先例,但你一定能成功。”
藤真放下电话,转头对缩在自己床上打瞌睡的真希说:“如果一个人,杀了一百个人,但救了一千个人,你怎么定义他?”
真希咕隆道:“杀人犯。”
“十二月了,下个星期,要不要回去一次?”
“你终于要回去了?”真希半睁开眼睛看看藤真:“藤真老师一定想死你了。”
“等病患全部送出去,我就回我家诊所做事。”藤真又开始做梦了:“馒头的儿子有名字了,叫骨头。”
真希拍脑门:“你家狗终于吃该吃的东西了!”
“真希,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真希坐了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藤真脸色苍白,用虎口遮着眼睛。他摇摇头:“没有,你有空,还是回来看看——乙竹那里条件好不好?”
真希不说话。
“薪上个星期回东京了,我一个人在家,有点不习惯。”藤真用鼻子笑了笑。
“他腿好了?”
“三个半月,比预计恢复得慢。你知道么,真纪的小孩是个畸胎,十一月初打掉了,现在真纪在巴黎跳舞。薪看见真纪跳舞,他自己也想跳,腿却总是不能跳,那段时间,他要疯了。”
“又吸了?”
“吸了,我白天回不了家,看不住。”藤真斜靠在椅背上,以前他也这么靠,可靠得精神些:“最后,我对他说,他吸一次,我就动一次刀子。”
“……你怎么不给我说?”真希弹了起来:“你最近回家到底有没有睡觉?——你的脸色怎么是那样的?”
“他到底怎么了?”藤真痛苦地撑着额头:“他以前不是这么没有自信的人,他现在连跳舞都不敢跳,说不好意思跳自己的想法,但又跳不来别人的想法……他到底在顾虑什么?”
“你们吵架了?”真希走去藤真面前:“你们吵架还动刀子?”
“真希,我问你,如果你的亲人得了绝症,你还治不治他?”
真希不说话,紧紧搂着藤真。藤真微微敛着眉毛,说:“最近,我爸情况不好,靠放疗撑着,人很难过,佐喜真先生开了点中药,缓解了一下症状。前几天,佐喜真先生来电话——他最近来了很多次电话——又对我说……‘不如让先生平静地走了罢’。”
“最近常有人来电话劝我,先是医院医生,再是诊所的长辈,后来薪的爸爸也来电话了……”藤真撑着额头,额前刘海搞得一团乱:“连……连我妈也……”
真希说不出话来,这些事情怎么能用一句话决定呢。藤真死死撑着头,平静地说:“真希,我问你,所里这些病人,她们真的想活下去么?”
“我不知道,”真希摇头:“我最近也常常想,她们出去之后,要怎么办?”
“你说我安排的那些手工技能,那些培训,有用么?”
“有用,当然有用!”真希死死捏着藤真的肩膀:“……是不是又有人自杀了?”
藤真缓缓点了点头:“江花真理子。”
“我们这么辛苦治疗是为了什么?”
藤真麻木地答道:“工作。”
“健司,你的腿还痛么?”
藤真点点头。
“牧说的那件事……”
“换人工韧带?”藤真回头看看真希:“不知道,现在没时间想这种事,我好像已经逐渐习惯瘸腿了。我最近一点儿也不想动。”
“牧最近有没有联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