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中)----clairekang
  发于:200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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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要这么想,”藤真认真点头:“其实,我最近想,当年我该画点画,或者雕点东西卖,当时不是没时间画画……”藤真咬咬嘴唇:“当时不想动笔,觉得提不起兴趣,说到底,我还是兴趣第一的人。现在后悔了。”
  “要卖的话价钱还很不错。”藤真抬头,补充道。
  “你也不容易。”
  “你更不容易,”藤真放下牧的脚,起身:“好了,不互相恭维了,我要上班,你留下吃个早饭?——真希!还不起来!”
  真希迷糊着坐了起来,习以为常地说:“牧你又打架了?我都喊藤真把床垫铺着不用收了,你以后来可以直接睡……”
  牧观察藤真看真希的表情,藤真笑眯眯地端详眯着眼睛的真希,眼睛笑的弯弯的,嘴角轻轻抿起。牧看得出藤真很爱护真希。

  第五十四章

  藤真去了实验室,最近这几个月他总是去得快快乐乐,真希不知道他这是吃了什么禁药。藤真早上快快乐乐地巡房,随后回到办公室,很迅速地把一日的基本工作完成了。下午有几次手术,他去对面做了麻醉,监督着手术做完,监督的时候还走了阵神,一副神往表情……路过实验室窗前,他在实验室里看见了那位“怪医秦博士”,对方正拿着几根试管测试东西。藤真惊异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后来想起好久之前诚野给自己看了份交流学者的申请表,没有贴照片,自己当时好像批了……看来就是这人。对方看了藤真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藤真也点了点头。
  晚上,该走的人走了,食堂关了之后,整个复健所顿时像停尸房一样。密不透风的走廊上幽幽地泛着蓝光;今天轮到藤真值班,他去了休息室,独自在里面弹琴。调整好情绪之后,他走去走廊最深处,轻轻地打开了一间病房。
  “要出来透透气麽?”藤真探头问。
  那位毫无面部表情的先生坐在屋子里,在药物以及物理治疗师的帮助下他已能微微动口了,可他还是不说话,带着漠然的表情。他站了起来,藤真走在前面,他静悄悄地跟在后面。两人进入休息室,对方看见广阔的地板和地板反上来的光,眼里闪过了一丝兴奋,藤真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开始跳舞,他的舞中总带着焦虑,还有□裸的□。藤真随意弹着曲子,他也不想管曲子,反正弹什么这人都能即兴跳出来。他一心一意看对方跳舞,手指自己跑动着,脑子只需要在一曲的结尾稍稍停留,思索一下下一首曲子的大概就好。他痴迷地看着对方的舞蹈,那样□裸的欲望,那样纯粹直观的激情;这人为什么不能说话呢,不能哭不能笑呢……藤真想,可能他真的能说话了,能哭笑了,就不需要用舞表达自己了。这样的舞蹈就不在了。
  藤真对对方说,自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亲和朋友都要用特别的途经表达自己。父亲用画笔和钢琴表达情绪,母亲用舞蹈表达爱恨情仇,情同手足的好兄弟薪更是动不动就跳舞,一天到晚只想着跳舞。藤真不明白了,有嘴有手,可以说话可以写字,这些左脑负责的高级能力大家就不屑用麽?非要用右脑那些千古流传下来的本性来与人沟通。弹着琴,他对舞者陈述他的观点:文字语言是人类的面具,让□裸的欲望和感情蒙起了面纱。感情是私密的欲望是晦涩的,既是如此存在,人们理当用更加含蓄的方式表达日常需求,将□裸地交流用在更加珍贵的事物上——文字正是人类发明出来解决这一差异的。这有什么不好?
  他抬头痴痴地看舞者,他说:“如果其他人像你这样,到了只能用舞蹈表达自己的地步时,其他人也会跳舞麽?”
  “你的家在哪里?”藤真弹着夜曲,一号弹了弹二号,二号之后是三号:“你的父母在哪里?我曾经想,就算孤儿,也有父母,他的父母,也有他的父母。我们每一个人,都和几千年前的祖先联系在一起,我们的祖先或许彼此认识。”
  舞者柔和地舞着,他的舞是那样美,那样传神那样直指人心,藤真从没被舞蹈感动成这样。他知道对方在跳自己,自己此刻是如此无助,父亲要走了,自己就要被丢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了,他要成孤儿了。藤真突然砸了下琴键,低声喊:“够了!”
  对方还跳着,他跳上来抱住藤真,藤真用虎口遮着脸轻声道:“够了……”
  对方捧起藤真的脸,让藤真看他的脸。他抚摸着藤真的脸庞,双手滑下尽量合并去一起,做着拜佛的姿势将双手竖立着退回他自己胸前;他双手的功能已经严重退化了,手指颤抖着,早分不大开了,就这么爪着。他突地张开双臂将手中的眼泪撒向屋顶,最后张开双臂环抱着,用肢体告诉藤真,你的眼泪可以充斥整间屋子。他将左手贴上胸口,死死地朝里按了按——“我看着心痛了。”
  “以后不要哭了,爸爸会心痛的。”——藤真想起父亲的话,当时父亲也是这样将手贴在胸口。藤真遮着眼睛跪去了地上,他带着哭腔对舞者说:“我的父亲要死了,命运它欺负我。”
  “我过得好苦……”藤真捂着自己的胸口:“谁来疼疼我?”
  舞者摆着第五基本姿势站立着,静静地看着地面上的藤真。

  第五十五章

  牧回到家,太太不在家,小孩跟奶奶出去了。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思索最近做的事,看来事情快到头了,只等一项会议结束,某位人士归来之后,骨牌就可以推倒了。目前他就还有一个疑问,这位同自己订赌局的人到底怀着怎么样的心思。
  家里没人,呆着没意思。牧出了门,再次去了泉步家里。泉步的家离那个仓库不远,是个两室一厅的小套房,装得典雅,其中一间房间始终关闭着,牧也没看过里面是什么样子。牧去问泉步之前是怎么把邻居同志救出来的,泉步说对方是连夜逃出来的,连自己都没通知,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口,他也吓了一跳。泉步说,对方买通狱卒从大门直接出来了,牧哑然,想对方竟比自己还有本事;自己还得靠外部接应,这人简直把整个监狱当自己家了,想躲避外面的风雨就进去睡觉,心血来潮了再出来。
  泉步问牧:“你是怎么给对方留信喊他逃走的?”
  牧悠悠然笑了,眼睛半眯,嘴角抿起。他轻笑道:“这人是个同性恋,每天晚上一定要找人一起睡,人是从牢房里挑的,他点好人了牢头负责带过去。我就让这人带信过去。”
  “你笑什么?”泉步严肃地问:“绅一,你不要瞧不起同性恋,这事一点也不好笑。”
  牧愣了,说不出话。泉步严肃地看着牧,牧皱起眉毛,眯起眼睛,脱口而出:“你小子喝多了?”
  印象中泉步决不是干涉这方面事情的人,牧甚至记得这人还在寝室发表过不理解同性恋一类的演说。牧没搞懂对方为什么突然对这种事情这么敏感了,正义得跟人权组织示威者一样。泉步对直愣愣看着他的牧说:“你不明白他们的日子有多苦。”
  牧哑巴了,怎么会说到这种话题?他挥挥手,懒得跟泉说话。泉回神了,觉得自己突兀了,也知道自己显得太敏感。他拉着牧又喝了罐酒,牧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泉步说:“就这几天了,你头上再不动手就输了,我等着看他给我多少药。”
  “说说你在里面都做了什么。”泉又有些上头了,仰头靠着椅背喘气。
  “你不是调查清楚了?”
  “听你自己说,感觉不一样。”
  “坐牢四年,我花了三年时间摆平关系,最后一年没事,在看守室吹空调或者暖气,那人正吹那头的暖气……”
  泉闭眼静静地听,牧的声音平稳不带感情,但是有停顿,也算抑扬顿挫。他说,他们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认识的。那天他在墙壁上画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墙壁是木板的,硬生生把两个牢头休息室隔了出来——他在墙上指指点点,指到某个时候,对面突然回击了一声。后来他们就这样下棋,对方敲哪个地方,牧就在这边画个圈圈;他自己又敲这边一下,对方大概就在那边画个什么东西。有一天对方忽然不敲了,而是嘶哑着嗓子说出了位置。从此以后两人就开始下盲棋,因为盲棋又刺激又考脑子,两人很快上了瘾,再不敲墙壁了。
  对方的嗓子古怪无比,很像乌鸦叫,仔细听才能分辨出词句,牧也是练了好几个月才完全掌握这门语言。这声音平时听起来像有人拖着笨重地纸箱在地板上拖的声音,兴奋时又变成了粉笔摩擦黑板,或者铝合金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有时候对方也吼,要么是吼自己手臭,要么是吼牧耍赖,这时他的嗓音就成了无法形容的声音,如此独特,牧只能用虚幻的东西比喻它——鬼叫之类的词大概合适。
  下了半年的棋,后来棋也不刺激了,两人又开始玩桌球。这么复杂的东西他们居然真的用嘴巴报出来,而且还摸索出了一套报位置的方法,简单好用,也不混淆。就是有时候牧要耍赖,无比难打的球他非说自己打到了,惹得对方骂声不断。两人就这么三天两头的玩,由于手艺相当,再加上彼此都佩服对方的脑子,对手相逢惺惺相惜,两人都将彼此当作一位特殊的人,这份关系是任何词语都定义不出来的。
  “你信不信?我在里面负责清洁,一开始是厨房,后来跟人矛盾太深,被安排去了厕所。”
  “厕所?”泉步哈哈大笑:“你也有这一天!”
  厕所混了半年他又逐渐打了上来,用拳击争取到了打扫下水道的机会。下水道是监狱里各路组织交换消息的重要渠道,把握命脉的牧很快得到了好处;一步一步干上来,他从打扫下水道打扫到了寝室,最后更是负责了几位组织头头的寝室,为他们做个人卫生。后来这几个头头玩得太凶,上面提前下了执行令,把他们给吊了。群雄割据一年之后,牧并吞六国,把这几个头头的权力搞到了自己手里。
  “之后我还是干老本行,不过没人敢我争位置……我个一人,先后打扫了牢头办公室,牢头寝室,和‘资料室’。”牧神秘地转头看泉步:“知道‘资料室’是什么?”
  “资料室”是死牢这边赚外快的工厂,里面有时候拿来囤货赚中转钱,有时候自已自足生产点东西,和和白粉印印钞票之类的,牧也就分了点掩口费。有一天他被指派打扫一间从未打扫过的“资料室”,推开门后发现里面是科学怪人的实验室。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对面邻居做药用的地方,邻居跟监狱里其他几位科学怪人分租这间“资料室”,在这里各自做各自的东西。
  牧是一步一步血淋淋干上来的,监狱里跟他不和的人要么给打得要死不活要么让他派的人软磨硬泡地说来了自己这边,称其为王自是当之无愧。爬上王座的过程是惨烈的,牧的肋骨长期处于恢复阶段,这根才长好那根又断了。他的背上被人烧过三次,第二次最惨,整个给关进了垃圾焚烧炉,差丁点被烧死。监狱里有关系的人常弄些刀进来,每次打架牧都得挨几下;由于种种原因,头两年里牧硬是没能疏通好关系给自己整把刀,这也是那两年里牧最头疼的问题。
  他给泉步看了看伤口,泉步不耐烦地说打拳的时候看了无数次了,就这破伤口你也得意。牧放下袖子,接着说——后来,他终于弄到了刀,不但刀,连枪都搞到了。这次疏通成功之后牧就开始红火了,牧本就能打,弹药再一充足,其他人跟他打架时自是毫无优势。这时牧反而不打了,他知道所有人都心虚着自己,心理上输了,这些人其实已经输了。借着一次放风的机会,牧让自己买下的警察关了放风室的喇叭,对眼前众人说了番话,意思大概是,与其给牢头们表演狗咬狗,不如表演狗咬人。他说再这么打下去也没意思,反正最后都要吊死,玩点新鲜的损失也不大。
  他成功地掌握了众囚犯的心理,大家虽然憎恨彼此,但最恨的人还是牢头。这天以后大家再也不打架了,勾肩搭背仿若失散多年的兄弟。所有人一致对外,牢头们怕了,集体将矛头指向牧。牧很义气地替大家担下了责任,带出去那一个月期间硬是一个人都没招出来。回来之后牧躺了半年,东山再起,这次,他把牢头们整的哭爹喊娘。之后,牢头们终于驯服了,知道皇帝大人只能供着;于是牧是要空调有空调,要三文鱼刺身就吃刺身。牢头们甚至冒着丢乌纱的危险把真纪搞进了牢房一次,牧带着美貌地太太,在春日明媚地阳光沐浴下,于死牢正对面的花圃间散步,真是好不快活。
  牢头们一次又一次地朝上面写申请,请求给牧立刻行刑。可是牧才关进去四年,按照传统,死囚没折腾个十多二十年的,是不能死的。就在上面介于压力要批下文件的时候,藤真的信送到了。
  藤真的信是经由一位牢头递进来的,这人比较懦弱,平时也不怎么整囚犯,是监牢里负责管理书籍啊,给囚犯代笔写写信啊之类差事的人。那天快熄灯时,这人趁着给牧发书的空挡,将藤真的信夹在书里给了牧。牧知道外面有给自己翻供的意思了,找准机会给对面邻居漏了个信,等对面的人连夜走空之后,他按照程序给上面递了一封信,告发了藤真信中所说的一切。当时神奈川实验室正和千叶实验室闹得不可开交,两边的警署都卷进了纷争。这封信由内鬼传达到了神奈川警署署长手中后,千叶警署立刻给整翻了,千叶实验室和千叶警署被查之后,神奈川警署装着正义使者的样子给牧翻了供,神奈川警署署长和牧如愿实现了双赢政策。顺便一提,就在牧被救出之后第三天,牧的执行令就批了下来。好险。

  第五十六章

  明天早上要送小孩上学校,牧看看时间后走了,泉步独自坐在阳台上喝酒。六月了,市区热得像蒸笼,港口这头有风,却是舒服得很。门再次响了,泉步小跑着去开门,门外站着那位面部表情全无的先生,泉步点头道:“您来了。”
  对方进屋坐下,阳台那边吹来一阵风,他眯眼睛享受了阵,嘶哑道:“你这里比我那里舒服多了。”
  “早说了您不必亲自进去,”泉步殷勤地搬着凳子走去阳台:“笛木先生在里面,那些人不敢偷懒。”
  “警察最近如何?”——这声音当真恐怖,几乎听不清音和音的差别,不熟悉的人肯定以为这是某位老人嗓子里卡了痰,正在干咳。
  “绅一说就这几天了。”
  “我刚刚看到他了。”
  “他看见您了?”
  “没有,”面目表情呆板地先生摇摇头:“他那边快好了?我这边也快好了。”
  泉步欣喜道:“恭喜。”
  “昨天笛木跟我说了下,现在是关键时刻,容不得警察先生们的打扰。”先生漠然地看着泉步,递上一张纸片:“你找个时间把这几人干掉,谁也别漏话。你自己去。这几个警察不在了,里面能清净点。”
  “好。”泉步接过资料,他看着,上面是些警察的照片,尽是最近来神奈川实验室挣外快、或者因为挣不到外快所以搅局的警察。泉步埋头仔细看,他手上那警察正是将藤真带走问话那位,这人是个警视长,和牧一个衔儿。
  “您怎么了?”泉步笑着侧头看对方:“为什么一个人笑?”
  “最近跳了很多舞,”对方的眼里闪烁着丝丝笑意:“总觉得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
  “是那位所长的缘故?真希望哪天有幸,能听听他弹琴,看看你们二人的合作。”
  “贤治能看见的话就更好了,我觉得我比以前跳得好了,人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表达的东西更加深刻。”
  “西海先生会看着您的,他那样爱您。”泉步递上一杯白水,里面泡着柠檬,泉步对待这人很细致。泉步说:“……这么多年了,您还爱着他?”
  “啊,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男人点头:“对你来说很奇怪是不是?你不相信同性恋之间也有长久的关系吧。”
  “长久与否与性别没有关系。我嫂子真纪也同您一样,绅一那小子、生死未卜那几年,她死心塌地等着,不改嫁也不放弃,你们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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