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 ----陶夜
  发于:200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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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心理恐怕不算很健康吧?曲正彦偶而也挺忧虑。可是,现代人哪个心里没点问题呢?只需要看相关的对方是否能接受吧。这就好比老式木家具的榫头,一个凹槽,一个卡子;又好比一把茶壶,一个壶身,一个盖头。
  话说回来,真想让何自明发脾气,也不是没有办法,曲正彦心虚地想。有一件事他临走前并没有告诉何自明。这次回北京,其实还有一件事是计划在行程里的。王白露发来了结婚请柬,她结婚,曲正彦是一定要到的。不为什麽,就因为他们是那麽多年的朋友。
  但是这件事,如果何自明知道,肯定不会很高兴。
  当飞机穿过云层,沐浴著毫无遮蔽明亮刺眼的阳光,飞向遥远的北方时,何自明正走出国内出发的大厅,去乘机场大巴。呼吸到室外的新鲜空气,他轻轻吁出来。飞机场、火车站这种地方总是让他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到这里的人,不能平静,他们眼中充满对旅途尽头的期冀、离别的愁绪、等待的焦急、对未来不安的茫然……
  何自明不喜欢这种飘荡不定的感觉。
  过来时曲正彦根本就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如果他会开车,曲正彦恐怕会让他送自己到机场再把车开回来。但何自明不会,於是只好叫出租。曲正彦可能根本没想到让他把行李送到出租车後备厢就好,理所当然打开车门对他说,“来!”
  於是何自明在犹豫了半秒後,跟他一起来了机场。
  机票定了周末的,但曲正彦还有公事要带回北京做,去了一趟公司,所以他们的时间赶的非常急。到机场换了登机牌,马上就听到呼唤登机的广播声。曲正彦回身看著他。何自明环顾四周,不知道该说什麽。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比平时更冷淡,更紧绷……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掩藏在表象下的紧张和焦虑,也许只有眼前的这个男人能看出。
  曲正彦什麽也没说,只是近身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後拖起行李扭头走了。
  还好!当时何自明想,如果两个人真的需要面对面枯等半个小时,会多麽难受呢!
  然而,现在,他坐在大巴上,把手肘搭在车窗边,看著返程高速路边的风景时,却不由自主地怅然起来。
  这恐怕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空是高远的透明的蓝,白云朵朵,被风吹得不断变换著模样。远处的山像苍黛色剪影,近处的农田像不同的绿颜料调染出的大块布匹。路两边石灰石铺就的斜坡道上野蔷薇枝叶披挂下来,盛开得如火如荼,似繁花的瀑布。
  这样的美丽,只有他一个人在看著。
  城市还是城市,路还是路,风景也还是风景,却只剩下他自己。
  在此之前的许多年里,何自明都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名叫“寂寞”的那种疾病。会觉得寂寞,当然是因为心中有所期待,期待有人相伴。何自明的处方是:让自己明白孤独将是一种常态,慢慢地把期待抽离出感觉,让心静下来,就自然不会再难受。
  可是短短的几个月,曲正彦便让他旧病复发。那个人才刚刚离开不到半小时,他就开始想他,就开始感觉到身边少了什麽……
  大巴进入市区,何自明在地铁口下了车。周末假日城市里人流如织,拥挤在小小的检票卡口,进来,或出去,无论方向如何,他们总是会有一个去处。何自明站在巨大的地铁示意图下,抬头望著蛛网般的线路。
  曲正彦跟他一起乘过地铁。他的车送去检修那几天,他就跟何自明一起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这个人对於开车的路线很熟,对公交和地铁的站名却不太清楚,亦步亦趋地跟在何自明身後看大图示,很认真地研究该坐几站。何自明有两张卡,第一次两人一起去乘地铁,他都拿上了,进站前从自己的包里摸出其中一张,递给曲正彦。进站时还算顺利,曲正彦虽然有些不熟练,但依样画葫芦地也算是跟上来了。出站时何自明一路走在前面,都走出去十几步才发现曲正彦还堵在卡口对面,拿著卡,左右看检票仪,有点束手无策的样子。他只得返身回去,把感应区指给他看。曲正彦“啊”一声,把卡贴了上去。站在曲正彦身後的一个挺漂亮的女孩一个劲儿地看曲正彦,眼神有些怪异,大概在想这样帅气精英,看起来挺聪明的男人,居然连地铁都不会坐。
  何自明自己当时也有些想笑,但他努力忍住了。两个人走出去很远了,他才问曲正彦,“你在北京从来不乘地铁吗?”
  曲正彦倒挺坦然,“乘过的啊,不过很少,我记得是要吃卡的啊?”
  “那是单程票,这个卡是充值卡。”
  “这样啊!”曲正彦恍然大悟。
  何自明转头看他,不知道想起什麽,唇角翘起来。
  “怎麽了?”曲正彦敏感地问。
  “……没什麽,我忽然想起我们公司以前一个女高管,”何自明说,“每天抬著下巴,谁也看不起的。据说家境很好,从来没乘过大众交通工具。有一次她的车也是坏了,只好也去乘地铁,买的单程票……”他说到这里,笑意更浓。
  “发生什麽?”
  “跟你一样啊,不会出站。她那样子一看就是精明强干,没人想到她也需要帮忙……”
  “那後来她出来了?”
  “当然,有个农民工教她。”
  “哦……”曲正彦长长地说。
  两个人沈默了一会儿,片刻後,曲正彦开口,“所以说,很多时候人的骄傲和自信都是很盲目的,不知道自己身上的什麽是真正值得骄傲的,也不知道该在什麽时候骄傲……”
  何自明知道,他只是随口说说。但是世界上的很多事真的是这样的,只不过当时你并不知道。在不同的环境里,值得骄傲的东西并不一样。就比如说在灯红酒绿的城市森林中,财富与权势可能让某些人觉得自己不同凡响,但在广袤荒凉的原野上,如何获取食物生存下去才更重要。
  许久,何自明才说,“……人这一辈子,不过是三餐一宿。”
  曲正彦深深看他一眼,然後点头,“是。”
  地铁里仿佛特别适合回忆,疾驰来去的车辆与匆匆忙忙的人群在时间的拉伸下变得朦胧而抽象,成了一幅流光的背景,当时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的声音宛如就在耳畔。
  何自明在明亮如镜的玻璃橱窗里看到自己的脸,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他有点受到惊吓,急忙转身离开。一路出神,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梅花庵南路的地铁口,抬头就可以看到新公寓大楼。
  他从来没有自己来过这里。
  犹豫了一会儿,他慢慢向那里走去。前几次都是曲正彦开车带他过来,这一次安步当车,慢悠悠地闲逛,何自明发现许多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这条路两边种的行道树是泡桐,树龄已经不短,初春会盛开满树喇叭型的紫花,花落生叶,阔大的叶片柔软而有绒毛。路的两边有24小时便利店,宠物诊所,蛋糕房,洗衣房……不是很热闹,但想必方便。
  电梯的楼层灯一点一点向上升,最後在二十三楼停下来。何自明迈出电梯,看看两边,这里也是一梯两户。他摸出钥匙,梦游一般打开2302的大门,按下门侧的开关。大放光明的顶灯似乎突然劈开黑暗,拉启一道幕,把一个世界展现在他面前,这世界熟悉而又陌生。
  何自明慢慢看著四周。装修的时候,他几乎没发表过什麽意见。可是,这房子里几乎没有一样不是让他喜欢的,虽然没说出来,但他真的喜欢。就好像有什麽神秘的心灵感应,曲正彦常常叹著气说,你再不说,我就决定了哦!
  於是……他就决定了。他决定他们铺栗子色的地板,墙壁的颜色调进一点几乎看不出的淡绿,窗帘用白杨树的图案,地毯是米白色的。他们的家具厚重朴实,搭配暖色的手工织物。露台上摆著藤制家具,房间每个角落都有绿色植物在摇曳。他的决定恰恰都是自己想要的……
  何自明把鞋脱在门口,只穿著袜子在室内慢慢走动。看看卧室,看看厨房,最後在露台的藤摇椅上坐下来,看著外面。二十三楼的视野很好,在这里,也能看到被最後的夕阳染成金红的月亮湖一角,下面是黑黝黝的湖面。城市的灯光已经亮起。何自明努力辨认著远远的对面,猜测著哪一盏灯是属於小夏家的,然後心情很好地想起小夏哭诉他们以後只能隔湖相望。真的呢,月亮湖公寓被公园包围著,又正在湖的岬角上,灯光非常明显,以後坐在自己家,架上一部望远镜,说不定真的能跟小夏对看呢……
  何自明刚刚笑起来,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小夏家……自己家……他已经把这里当做是自己家了吗?
  藤摇椅旁的小台子下面有隔层,似乎放著什麽东西。何自明弯腰把它拿出来。那是一个小小的镜框,里面镶著一张照片。何自明低头看,有些发怔。这是他跟曲正彦的合影,背景有树、有流水。他自己正抬著头面对镜头的斜上方,不知道在看什麽,曲正彦坐在他旁边,凝视著他。淡淡阳光把他们的头发与面庞衬出一道光晕的轮廓……
  这是……何自明努力回想,忽然明白了。这是在山里,上次去成蹊山庄的时候。只是,这照片什麽时候照的,他一点儿都不知道。
  何自明呆呆地看著照片,他的视线落在曲正彦眼睛里……跳跃著金色的瞳仁……专注的……温柔的……爱恋的……
  他久久地望著那双眼睛。
  夜有些深了,眼睛有些干涩,他眨了眨。镜框的边缘被他捏得有些潮湿,他把它小心地放到胸口的位置,慢慢躺下去。眼前是晴朗的夜空,天高云淡,有几颗星星在暗灰色的云块之间闪烁。
  我等著你。何自明微微笑了,在心里轻声说,曲正彦,我等你回来。

  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19]

  [19]
  曲正彦回到北京,忙著办自己的事之外,抽空给准未婚夫妻打了个电话道喜。说起来他也算是这一对儿的媒人了。王白鹭的男友董绍钧是曲正彦的大学校友兼师兄,两人同系不同级,因为同属一个社团,所以关系一向不错。王白鹭被公司派驻北京後,经由曲正彦认识董绍钧,两个人不知怎的就看对了眼。
  电话打通,董绍钧很高兴,立刻张罗著约他出来吃饭聊天。
  曲正彦说,“你们最近那麽忙,别折腾了,反正婚宴上也能见面。”
  董绍钧坚持,“婚宴是摆给别人看的!再说过後你一走,又不知道要去多久。趁著人在北京,赶紧出来聚聚!”
  老董摆起师兄的谱儿,曲正彦也就不再推辞,约好一起吃晚饭。鉴於王白鹭同学是一只纯正的食肉兽,定了八公山烤肉店的位子。
  曲正彦到的时候,订好的座位处只有董绍钧一个人坐著,远远见了他,扬起手来招呼。曲正彦自人群中穿过去,拉开椅子边坐边问,“太太呢?”
  董绍钧回答,“公事,晚一点儿过来。”
  曲正彦讶异,“这周末就结婚了,还那麽忙?”
  董绍钧摊摊手,“就是因为想在婚假前把事情都交待出去呀,所以才忙得头昏脑涨,连捧花样子都要我去看!到时万一不满意怎麽办?”
  曲正彦笑了,“白鹭不是那麽计较的人。”
  董绍钧叹口气,“幸好不是!”
  正说著,王白鹭也来了,一瞧就是刚从办公室赶过来,套装公文包,嘴唇抿得紧紧。她朝曲正彦“嗨”一声,没等董绍钧起来为她拉椅子,自己坐下了。老董急忙给太太奉茶,并且慰问,“今天很累?”
  王白鹭摆摆手,一副不堪提起的样子。
  曲正彦见她脸色有些不好,也关心,“工作要是别人能做放手就是了,你也该美美容,做做保养,安心等著当新娘子吧?”
  “我也想啊!谁知道这麽巧,偏偏这时候碰上……”王白鹭一句话说了一半,皱起眉,有点恼火的样子,“别提了!”
  董绍钧和曲正彦互相瞧瞧,相视一笑。董绍钧说,“算啦老婆,如果真有什麽事值得这麽烦恼的话,赶快把它丢给别人!想想几天後……”他做出一副梦幻般表情,“啊美丽的塞舌尔……金色沙滩……桅子花……棕榈树……”
  王白鹭眨眨眼,笑出来,心情看来放松了些,“真是……算了。”她转向曲正彦,“说说你,听说你要离开北京?”
  “是,打算在那边长住。”
  王白鹭长长地“哦”了一声,“长住也不用把户口办过去啊,怎麽忽然想起这个了?”对於他们来说,因为职业的关系在各地往返也不是稀奇的事,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户口这种东西与他们的生活其实关系不大。
  “对啊,”董绍钧也表示疑问,“人家往里走,你往外走。就算为了以後孩子上大学方便,也应该是过来啊。”
  王白鹭反驳自己老公,“他才不用操这个心!”
  董绍钧点头,“也是,正彦的孩子以後不一定非要挤这个独木桥。”他的意思是,以曲正彦的家庭环境和他的个人条件,孩子完全可以选择不同的路。
  王白鹭微微摇头,似另有想法,深深看了曲正彦一眼。
  他们两夫妻在这里说话,曲正彦没插嘴,只是笑。他只是想让何自明知道,他准备把根扎在他身边,一点点,经历岁月,相互缠绕,让两个人有一天谁也分不开谁。
  这时候肥腴的牛肉、蘑菇和其他食物一盘盘端上来,三个人开始动手烤肉。看著铁网上铺开的肉片滋滋滋冒著油花,香味儿引得人食指大动,话题自然而然转到轻松的一面,谈论起未婚夫妻的蜜月计划。王白鹭今天的话比较少,两个男人当她是上班太辛苦了,所以才埋头苦吃,也没太在意。直到酒过三巡,董绍钧起身去卫生间时,王白鹭才对曲正彦说,“你不回北京,是因为那边有个人吧?”
  曲正彦抿著唇笑的有些腼腆,片刻後才轻轻点头。
  “……让我猜一下,是那个跟你一起去博览会的男孩子吗?”
  曲正彦吃惊地看著她。
  王白鹭抬起头,很沈重很沈重地叹了口气。
  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而沈默,曲正彦不知道该说什麽,只是盯著王白鹭,许久才困难地开口,“如果你觉得别扭……”
  “不不,”王白鹭立刻说,“不,不是这麽回事,你别误会。”她伸手拍拍曲正彦的手臂。
  如以往一样的朋友式的态度让曲正彦被拨乱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很诚恳地说,“谢谢。“
  王白鹭轻笑一下,“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但她的眉头仍是微蹙。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的事实,王白鹭的反应已经是最好的了。曲正彦在心里叹息。他问,“你什麽时候知道的?”
  “这个……应该说……很早就知道了。”王白鹭沈吟著回答。
  曲正彦在脑中搜索著:王白鹭最早见到何自明也就是在博览会上,难道自己那个时候的表现就那样明显吗?他不由在心里苦笑。
  王白鹭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到曲正彦看著自己,勉强笑一下,“你的生活你自己作主,我们做朋友的,只是担心你吃苦。”
  曲正彦知道她是真的担心,心里有些感动,“白鹭,谢谢你。”
  “有什麽好谢呢?你也一样啊,我们都只是希望身边的朋友能幸福而已。那个,正彦,你还记不记得……”
  “什麽?”
  王白鹭一眨不眨地看著烤得焦黄的蘑菇,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你记不记得上中学时,陷害我的那个外校的男生?”
  曲正彦要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回忆立刻回到那个小花园,那个弥漫著花香的夏日午後,以及面目模糊的那个少年……他的脑子里甚至隐约滑过纹身的青色……他嘴唇动了一下。
  王白鹭抬眼看他,从他的表情看出他记得。她说,“我今天看到他了。”
  曲正彦眨眨眼,最後只得说,“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但不太记得他的样子。”
  王白鹭咬咬唇,“我们公司有一款新品要投放市场,他是新中标的广告商特派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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