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好起来,不好吗?
他一直这样想,直到今天,开始动摇。人生很长,像今天这样的情形,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次,他不确定自己有足够的坚强去承受。看到何自明倒在车前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胸膛里有一块血肉像突然被生生掏空。当医生肯定地告诉他何自明没有大碍,他的惊慌失措在医院走廊上突然变成愤怒。他已经努力做深呼吸,怒气却始终在血管里突突涌动,无法压下去。
从车祸到现在,他没有跟何自明说一句话。
韩寻波的话平静而冰冷,像递给他一把刀,诱惑他去做一件残酷的事。深吸一口气,曲正彦停住胡思乱想,盛出汤。饭菜已经摆好在餐台上。他转身回房间。
何自明正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出神,听到曲正彦进来,转过头。曲正彦没看他的眼睛,径直走过来扶他起身。幸好当时那辆车刚起步,车速不快。何自明被撞倒时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地,因为角度不对,右手腕骨有些骨裂,算是比较严重,腿和手臂上其他刮到的地方只是些淤血挫伤,看著吓人但好起来会很快。现在身上自然还疼,也不好用力,曲正彦一手伸到他脖子下面,一手扶住他腰,把他托著坐好,再慢慢站起来,往外走。
何自明轻声说,“我自己可以。”
曲正彦不说话,也没松手。
似乎感觉出他有点不高兴,何自明不再说什麽,任由他扶著自己走到厨房,两个人沈默地坐下来吃晚饭。何自明的右手腕敷了厚厚的膏药,裹著纱布,虽然不用固定,却也不敢大活动,只得用左手拿著勺子笨拙地往嘴里送。舀汤时不小心在盘沿磕了一下,汤水洒到桌上,他转头找抹布,手伸出还没摸到,抹布已经被曲正彦抓在手里,飞快地把桌面擦净了。
何自明看了他一会儿,看他始终一声不吭,又慢慢垂下眼皮,继续吃自己的。
这顿饭吃得气氛沈闷,阴云密布。吃过饭,送何自明回了房间,曲正彦心事重重在厨房洗碗盘。各种念头在脑子里走马灯一样掠过,根本没注意自己在干什麽,直到手里一滑,“碰”一声巨响惊得他打个激灵。手里的碗莫名其妙碎了一只。他瞪著那两半碗,终於无法忍耐地把抹布丢到一边,擦干净手,走出厨房。
何自明正站在房间门口向厨房张望,瞳眸里有隐约的担心。看到他,怔了一下,很快地收敛起眼神,表情恢复淡然。这样细微的变化,曲正彦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凉和堵的感觉於是更浓重。他走过去,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谈一谈。”
何自明沈默一会儿,说,“好。”
曲正彦盯著他,“你知道我跟那个女人没什麽关系,对不对?”
何自明低下头,良久,嘴唇蠕动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曲正彦毫不放松,“你知道,对不对?”
“……对。”
“那你逃什麽?”
“……”
“回答我!”
何自明仿佛被这种咄咄逼人的追问压迫的站不住,慢慢靠在门框上。
“今天是这个人,明天还会有别人,我不可能造个密封套子把自己与世隔绝!那麽你要怎麽办?每次都这样吗?”
“……”
“一旦有什麽风吹草动,你连求证都不去尝试,立刻转身就走。你是不是打算每次都这样?那麽我算什麽?算你生活里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吗?”
“……”
“就算这一次是误会吧,那麽如果不是误会呢?如果真的有人插到我们中间,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退让?”
何自明无声无息地垂著头。
曲正彦的口气从恼怒强硬,逐渐变得酸涩软弱。没有回应……他的勇气随著问话一点点消失。何自明可以接受他,也会关心他,可是任何一个朋友也能做到这些。他心里坚持的某些东西,何自明是否也会坚持呢?曾经他认为他可以凭一个人的力量联结起两个人,总有一天,对方会回应。
可是,真的会吗?
这一刹那曲正彦对自己的信心充满怀疑。
“自明,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过什麽?”
发生过什麽,让你再也不相信能够从生活里得到幸福?到底发生过什麽,让韶光离你远去,让你怀抱感情,却再不敢期待?
曲正彦伸手去触摸何自明的脸颊,不知道是自己的指尖凉还是何自明的皮肤凉,有点麻痹的感觉,不像摸著真实的人。何自明脸色苍白,眼皮轻颤,紧紧抿著唇。
“你其实是在……惩罚我吧?”曲正彦苦笑。
何自明抬起头看他,眸光幽黑如潭。
“还是不回答……”曲正彦有些失望,更多的是失落和茫然。他直直站著,半晌才开口,语气已经变得平静,“我以为这条路靠我自己就能走下去。现在我发现我太高估自己了。没有你,我走不下去。自明,请你想一想,──如果你不能回应,我就离开,假如你肯陪我,就请开口留住我。”
他屏住呼吸,仔细看著何自明的眼睛。
那双眼睛早已不复少年时的灿烂明亮,变得低调而幽暗,总是淡淡地望著周围,仿佛压抑著许多心事。即使在它们的主人说愿意再续前缘时,它们也并不明朗。许多的情绪藏在里面,捉摸不定,让人充满无力感。
长久的静默。曲正彦轻轻叹息,慢慢转身准备走开。一只手臂突然从背後抱住他。他顿住。何自明的胸膛紧贴著他的後背,左臂试探著,从轻轻圈著变成很用力地拥抱,用力地让曲正彦有点窒息的感觉。
他迈不动脚,只觉得眼眶与鼻腔有点潮热。
片刻後,他听到何自明在背後轻声嘟囔,“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17]
[17]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童年与少年时期的人,柔软似水,轻灵似空气。生活为你添料加色,让你浓稠污浊……每一个重大的人生经历,都像一条狭窄又不规则的隧道,你必须扭曲自己,改变自己,去适应这条隧道,跌跌撞撞间难免留下无数烙印疤痕。这样的经历在不知不觉中为一个人塑型,时间又将它加固。
这就是性格,生活习惯,处世原则……
二十七岁,这些几乎都已定型,何自明只知道曲正彦不喜欢,却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办。正如一开始他所预料,曲正彦迟早会发现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小珒,迟早会失望,会离开……他也一直在做著这样的心理建设:那样梦一样的温柔,给多少,就拿多少,不要贪心……
可是真的到这时候,他却舍不得……
左手被握著,有点紧。身侧传来的温热令人眷恋,忍不住想靠近。曲正彦陪著何自明躺在床上,两个人肩并肩。何自明身上有伤,不能拥抱,那就十指相扣。一时想不出该说什麽,也没关系,慢慢来。
至少,他是想要自己留下的。
虽然那个动作做出来,他自己都显得无措……
锺表指针的嘀哒声在安静的室内十分清晰。除此之外,耳朵里是一种细小的空气涌动声,像风卷著云刮过天边,忽远忽近。还有呼吸声。两个人的呼吸声,一起一伏,错落交融,逐渐地像有了形体,彼此缠绵著缱绻著。
曲正彦喜欢这种感觉,他耐心地等待著。似乎过了很久,他终於听到何自明开口,“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吗?”
“……自明?”
“嗯。”何自明的声音有点飘忽。
曲正彦犹豫一下,说,“是激励你的吧?”说是这麽说,如果他以前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也知道不是了。
何自明在枕头上转过头来看他,露出一个微笑。“是自知之明……给我这个名字,意思是让我记住,自己要有自知之明。”
曲正彦沈默了一会儿,翻个身面向何自明,说,“每个人都得有自知之明。地球那麽大,我们那麽小,知道自己有几分几两重是我们人生的目标。”
何自明看著他,半晌,唇角翘起。
曲正彦受到鼓励,继续说,“比如说很多小孩儿学奥数,那就是一个不断证明自己是傻瓜的过程。同样道理,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证明我们有多渺小的过程。”
何自明笑著,深深吁出一口气,转过头去看著天花板,目光朦胧。“嗳,正彦,”他轻声说,“我以前可不知道这个,我以前,还以为自己有多麽了不起呢。”
这句话勾起曲正彦遥远的记忆,他没有作声。当年那个叫做小珒的男孩子,也许骄纵,也许任性,也许是一个许多人回想起来都会不由自主摇头的人,可是在他的心中,却是最鲜活,最美好的存在。不同的人看同一样人或事或物,得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论。曲正彦在第一眼时就已为他所看到的著迷,并且心甘情愿为此投入全部情感。
“杜老太太说,你到医院来看过我。”
曲正彦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奶奶,但是这样奇异的称呼……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现在追问。
“是,你当时在睡。”
“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吗?”
“嗯……”曲正彦措辞谨慎,“後来听说了一些。”
何自明沈默。他在想。数年来他努力忘记过去,也确实觉得过往的记忆逐渐模糊,像闲置经年的家具上落了一层灰,看不太出本来的木纹肌理与色泽。可是沈下心时,就知道增岁的那些刻痕其实还在,小刀刻下去的那种痛楚也没有完全消失。
“……我不记得为什麽要去那里,”他有些迷惘,“可能因为虚荣……你知道……那时候我喜欢那样。我总觉得同学都幼稚,一个个生活枯燥乏味。也可能……是觉得那里有同类……他们能理解我……”
曲正彦握著他的手稍稍紧了一点儿,“……这些年,我常常後悔。那时不该朝你发火……我应该好好跟你谈。”
何自明淡淡笑了一下,“没用的。”
曲正彦不作声。是,他说的没错。现在仔细想想,当日当时,即使他们能坐下来谈,也很可能谈不到一起。可是,连尝试都没有过……这是曲正彦这些年来最懊悔的一点。
“我那个时候真的不会看人,我不知道他们存了那样的心思……”
曲正彦的唇绷紧。
“……最让我觉得自己傻的是什麽你知道吗?”何自明忽然苦笑起来。“我那时候根本没觉得喜欢男的有什麽大不了,我恼火的是他们居然敢对我用强!来硬的!我怕过谁?”他的声音激动地扬高,但很快又低落下来。“……我打他们打得理直气壮,觉得说到哪里都是自己有理……我根本就想不到……想不到……”
何自明的声音一瞬间哽住。两个人扣在一起的手指在他无意识地用力下,紧得骨节都钝痛起来。曲正彦贴近他,用一只手臂环绕过他,感觉著,抚慰著那肢体传过来的紧绷。
“……有一段时间我天天都在想,在他们心里,即使我真的被人轮了,被人打成残废了,那也比被人知道是同性恋,丢了他们的脸要强……我才发现:我不是人,我是一张脸……你能明白吗?”
曲正彦不知道该说什麽好,他只能尽量地贴近何自明,试图让对方感觉到自己传递过去的暖意。
“……那种眼神……那些话……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就好像之前的十七年我都生活在一个谎言里……真荒谬!”何自明把缠著纱布的右手抬起来,放在额头上,挡住自己的眼睛,良久,喃喃地重复,“真荒谬!”
“……”
“……我从拘留所出来,他们赶我走,说他们杜家不能有我这样的人……我自以为是的……还在赌气,我以为他们也是这样……後来我妈妈给我改名字,冷淡我……我一点也不怪她!恃宠而骄那种事,要别人爱你,才可以……没人在乎的时候,你赌气给谁看呢?後来我才知道,我真的应该有点自知之明。”
他放下手,转头看曲正彦,“我在外面晃了几天,又回去过……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曲正彦怔怔看著他,嘴唇掀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麽。
何自明仿佛知道他的想法,嘴角很快勾起一抹不像笑的笑容,又很快地消失。
是,连最亲近的家人都可以背离他,又怎麽能让他相信刚跟他吵完架,把他一个人留在看不见的地方遭遇噩梦的那个人呢?多年以後他可能不会再怨他,但当其时,以小珒的骄傲,他不会在他面前示弱。
他们之间一时只能沈默。许久之後,曲正彦轻声问,“後来呢?”
“……後来?”何自明的声音有些疲惫,“……我到处走……直到被我妈找到。”
曲正彦听得出他不想再说下去了。至少今天,不想再说什麽了。他隐约能想像出何自明後来的遭遇。一个一向生活优裕,被娇宠惯了的少年,忽然流落街头,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更何况,他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残酷的一次体验──被亲人抛弃。
“所以,你觉得反正最後总是会失去的,又何必那麽执著於拥有?”曲正彦这句话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一种陈述。
“……是,我害怕。”何自明转头,看进他的眼睛,“与其後来被拿走,不如一开始就不要。”
“……与其被抛弃,不如自己先走开。”曲正彦叹息。
他们看著彼此,离得那样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瞳眸中最细微的情绪,看清对方瞳眸中的自己。但,即使我在你眼中,依然不知道该怎样抹去那些犹疑,那些伤痕。
“……你会吗?”何自明问。
“我不会。”曲正彦温和地回答,“我不会再离开。”
何自明看著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听到这样的话他很高兴,他很愿意相信,但是也担心自己做不到。有什麽关系呢?他对自己说:你本来希望得到的也不是那样长长久久的东西呵!
曲正彦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他把头埋到何自明颈窝里,深深地叹著气,“如果你想听,你可以不停地问这种傻话,我也可以不停地回答你。但是,日子是一点一点过起来的,我们不如专注於生活细节。”
片刻後,没有得到回答,他抬起头,发现何自明正迷惑地望著自己,只好提示,“比如说,你不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何自明哑然,过一会儿,他问,“那女人是谁?”
“是个室内设计师,为我们设计房子的。”
“……”
“你可以再问‘我们’是指谁。”
“……”
“我们是指你,和我。”
“……什麽房子?”何自明有些困难的问。
曲正彦看著他,笑容慢慢浮上来,“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
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彼此,适应彼此。但这些都不会是隔离开我们的原因。
生命如此残酷。
幸好浮沈之间有你在我身边。
何自明跟曲正彦去看过“他们的房子”,回来的路上一直保持沈默。
感情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何自明就像在生死关头表露真情,留下最後的心里话的人那样,危机一过,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由自主想往後退,缩回壳中,又怕对方生气,於是留下一个头在外面,左顾右盼,小心翼翼……曲正彦很享受这种情形。
与之前的无动於衷相比,至少何自明不那麽怕流露情绪了。而且,他这样子,不正表示他是在乎的吗?
“嗯,你想说什麽?”他心情很好地问。
何自明看他一眼,沈默片刻才反问,“你觉得我有话想说吗?”
“是啊,从刚才就这麽觉得了。你觉得哪里不好?地板颜色?间隔方式?还是不喜欢这种设计风格?”曲正彦忽然顿了一下,迟疑著,“……还是说你不喜欢这个设计师?”
他们过去的时候,许日朗也在新房子处。她看到何自明,神色有些奇怪,但最後也没说什麽。
何自明闻言把头别开,瞪著窗外,过一会儿,小声嘟囔著,“你问题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