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自明赤著脚,坐在露台的椅子里,光裸的脚趾直接踩在地板上的感觉很自由很舒适。他刚刚把房间全部清扫擦拭了一遍,出了微汗的身体沐浴过後放松地摊在藤椅里,抿一口冰啤酒,真是惬意极了。他把双手枕在脑後,望著夜空出神。月朗星稀,条状的长云在夜晚的天空呈现一种淡淡的灰蓝色,似乎在散发荧光。那里是另一个世界,虽然看起来神秘高远,却又隐含著澄澈而亲近的意味,仿佛扑打几下翅膀便能到达似的。
这个瞬间,何自明的头脑空明而安静,灵魂安稳地栖息如一只蛰伏在母亲腹毛下的小兽。
曲正彦已经走了五天。这五天里每天下班之後何自明都会先到新家来一趟,哪怕只是在房间里四处走一走。不用给小夏做饭的两天,他索性就睡在这边,为此还特意去买了新的床单组合。睡在那张本来应该是觉得陌生的大床上,心情却很暖、很舒服、很……安全。
唉!还真是奇怪啊……何自明长长吁口气,伸个懒腰。
客厅隐约传来细碎的音乐声,是茶几上的手机在响。他站起来,走进去拿起来看,显示的号码是曲正彦。何自明顿了一下,接听,“喂?”
“自明?是我。”曲正彦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疲惫。
“我知道。”
“你好吗?”
“嗯。”
“……在做什麽?”
何自明看看落地玻璃隔门,灯光把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衬著外面深色的夜空,朦朦胧胧的。
“什麽也没做。”
“那就是在发呆罗。”曲正彦似乎在微笑。
何自明对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翘了翘唇角。
“这麽安静,小夏不在吗?”曲正彦问。
“……我在这边。”
另一边沈默了片刻,然後才听到声音,“……在家里啊?有没有好好照顾植物?小盆的紫薇要多浇点水。”
因为对方看不到,所以何自明撇了撇嘴,然後在玻璃里观察著自己的面部,这个表情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做过,所以玻璃里的那人一瞬间有点陌生。他慢慢说,“有浇水啊。”
曲正彦又停顿了一下,“哎,我想不起来了,走前有没有跟你说要去多买一盆红豆杉放在书房里?”
“没说过。”
“没说过麽,大概是忘了。回头要买一棵的。”
“嗯。”
“……我三天以後回来。”
何自明想了想,问,“星期六吗?”
“对。”
“……要我去接你吗?”
“……”
“喂?”
“那个,可以吗?”曲正彦的声音受宠若惊又小心翼翼。
何自明皱起眉。他是故意装出这副腔调好让自己觉得内疚吧?去接一下飞机是这麽不可思议的事吗?他立刻说,“是不方便吗?那就……”
“不不不,”曲正彦,“你来接我很高兴。”
“如果你没有拿很多行李的话,我就不过去了。”
“可是,”曲正彦期期艾艾,“这次的行李还真是挺多的。”
对话到这里突然卡壳,两个人都有一种古怪可笑的违和感。何自明抬起眼看外面,发现玻璃上的自己脸上居然挂著可以称之为开心的表情,不由小小地吓了一跳。
“哎,自明……”
“什麽?”
“那个……”
“……”何自明耐心地等著。
“……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很难过?”曲正彦轻轻问。
何自明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在告白,仅仅分离这麽几天,已经在诉说思念,也希望自己有同样的情感。但那个人的语气却似乎包含著更多,更多,更多……
“应该会很难过吧……”曲正彦说,“其实,我一直在等著你……恨我,或者也恨别人,总之,恨一些人……”
何自明呆呆地听著他说。
“为什麽不呢?”
是啊,为什麽呢?何自明已经明白,“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指这五天。然而,为什麽会想起来问呢?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这一句已经真的说了出来。
“为什麽会想起?”曲正彦有些迷惑地重复这句话。“嗯,也许是因为有恨的话,会让人觉得踏实吧。”
“……但那样不是很累吗?”何自明非常理性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对不起!”曲正彦突然清醒过来似的,“这麽想很自私。忽然……忽然有点担心,所以就问了。”
“没关系。”何自明平静地说。他坐下,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靠进沙发深处。“不知道为什麽,提到这些事已经不难过了。”
“……是吗?”
“其实以前……好像也没有恨过谁……”何自明望著天花板,仔细回想,自己也有些困惑,“印象里好像没有过……灰心是有的……但恨谁……好像没有吧?”
“……灰心?”
“嗯,灰心,很灰心很灰心的……就是那麽一种感觉……说不上……”
曲正彦不作声。
那是绝望吧?很浓很浓的灰心……
“时间久了,也没那麽明显了。”
“有的,有痕迹的。”曲正彦忽然说。
何自明皱起眉头,一时不懂他的话。
“去机场接我的话,会准时去吗?”曲正彦问。
“会啊……”何自明迟疑著。
“一定会比我晚到一点儿的。还有很平静地安排自己的将来和後事。身边的人如果走掉,也不会多说一句,也不会挽留。还有这麽冷淡的性格……都是痕迹。”
虽然没有确实地讲明是在谈过去的事,但两个人都明白。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样把心里想的剖开来,毫无顾忌的,敞开的谈论……
良久,何自明淡淡地问,“……你会介意吗?”
“不会。留了一些痕迹,可是本体还是你啊。”曲正彦的回答也是自然而平淡的,“只是有时候看著……或是想到……会觉得有点难受。”
何自明张张嘴,又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哎,自明?”
何自明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什麽?”
“不会因为想到以前的什麽事而离开我吧?”
“……”
“不会吧?”
“嗯,不会。”
“……那就说定了。”
何自明几乎能感觉到话筒那边的人瞬间放松下来。
“拿到机票我就打电话告诉你航班号,”曲正彦说,“然後,我在机场等你。”
时间是一种很奇怪的介质。它无色无味,捉摸不定,却无处不在地幽游在人与人之间,以及一个人自己的大脑沟回中。所有曾经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联结线,在它的作用下模糊、褪色、脆裂、变形,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样东西。但大多数人都会坚守著这完全不同的东西,始终认为它就是最初的那一个,固执地不肯承认记忆会改变历史。
何自明却不同。
他一直觉得自己所记得的东西,跟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就像一对双生兄弟,随著时间的流逝,双方越走越远,长相上的分别也越来越大。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有些记忆根本不是自己的,而是另一个灵魂不小心丢失的。他不喜欢它们,把它们丢在角落,相信它们会慢慢化为尘土……
接到曲正彦的电话,他想了很久。他想,即使是双生兄弟,即使越走越远,大概毕竟留下了一些由血缘而来的牵扯吧?这些,大概就是曲正彦所说的“痕迹”吧?他自己并没有察觉,那麽,反而是曲正彦感觉到,并且因此而觉得困扰了吗?
痕迹啊……心情不知不觉间有点低落。
曲正彦回来的那天,何自明特意提前了两个半小时出门,为了让心里那种“一个人坐在机场这种地方的恐慌”消弥掉,他拿了一本厚厚的《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又打电话到机场的喔依西面馆订了位子,准备以周末休闲游的姿态过去,“顺便”等一等曲正彦。
这一天的天气不太好,天阴,而且一直有薄雾。出了市区後,雾愈加浓了,远处的原野树木只剩下一层朦胧的灰影。刚过收费站不久,车速就慢下来,司机与何自明都听到很刺耳的“呜呜”警报声,以及穿透薄雾的红蓝色灯光。前面有公路管理处的工作人员顺著道边过来,指挥後面的车辆停下。
出租车司机探出头去打听,“前面怎麽了?”
工作人员回答:“两辆车不小心擦到一块儿了,不会耽误很久的。”
司机“哦”一声,缩回头来,问何自明,“您是赶飞机还是接人?”
何自明心不在焉回应,“接人。”
“那得等一会儿了,不过瞧这天,飞机也落不下来吧?”
何自明看看灰蒙蒙的天空,没说话。
在他们後面,又陆陆续续被截停很多车辆。随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有的司机开始不耐烦,从很远的後面向前走,想查看究竟。雾气中人的声音似乎也很难传到远处,高速路上行串的车与三三两两的人於是构成一幅奇异的默画。何自明把车窗放低一点儿,侧耳细听。以往在这里就能很清楚地听到不时划过晴空的飞机轰鸣声,现在也静悄悄的,什麽都听不到。
焦虑像蚂蚁一样,慢慢爬上心头。何自明有股冲动,想跳下车,向回走,返回家中,缩进沙发里。无论如何,一个终点是一个终点,永远比孤身茫然徘徊在路上要好。
他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拨曲正彦的号码。
曲正彦很快接起,“自明?”
“嗯,你……现在在哪儿?”
“已经到机场了,刚换好登机牌,不过航班因为天气原因推迟,我看这边还好,怎麽家里坏天气吗?”
“啊,有雾。”
“这个季节还有雾?”曲正彦有些困惑。
“是啊,”何自明在座位上放松自己,一边看外面一边跟他说话,“每年南风季常常下雾。”
“真的啊,那怎麽办呢?要等很久吗?”曲正彦的语气有些无奈。
“也许不要吧?”何自明不太确定。
“啊……”曲正彦长长地叹气。
何自明听著他的声音,周围隐约有人声与广播声传来,空旷虚浮,是在一个很阔大的空间里。
“我打算到休息室去坐一会儿,”曲正彦嘟囔著,“每逢这种时候就特别庆幸自己选了这家公司,出门必得头等舱。”
何自明忽然说,“我们没有啊。”
曲正彦似乎愣一下,“咦……啊……”公司订机票当然也视职位层级而定,但何自明说这样的话,几乎就等於是在开玩笑了。曲正彦的心顿时软软的,笑起来,“哎,自明……”
“什麽?”
“真希望马上起飞。”
“嗯。”
“很想马上看到你。”
“……”
“不用说,你肯定是没有我这种心情啦!你现在在干什麽呢?”
“什麽也没干。”
“就是说,又在发呆吗?”
“没有。”
“嗯,也是,明明是在跟我讲电话嘛。”
这不是废话吗?何自明朝车窗翻个白眼。
“喂,说好要到机场来的。”
“我知道。”
“那,差不多也该准备准备出门了吧?”
“不是还在下雾吗?等雾散了再说吧。”何自明不动声色地说。
曲正彦似被噎住,半天才开口,“不必等雾散吧?能见度一公里好像就可以起飞了……”
何自明刚想开口,跑到前面去的司机忽然跑回来,坐进车里“砰”一声大力关上门,嚷著,“好了好了,路清开了,可以走了。”远处的车开始慢慢移动。司机催促地按著喇叭,别的车同样,於是一时间喇叭声响成一片。
何自明拿著手机,没说话。半天,听到对面曲正彦慢慢说,“啊,广播好像在叫了,我去问问看是不是可以登机了。”他声音里含著浓浓笑意。
何自明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哎,那我先挂了,回头见。”曲正彦迅速地挂了电话。听那口气,似乎再不结束通话就要笑出声来。何自明瞪著手机半天,重重地从鼻子里喷一股气出来。哼!
雾虽然散了一些,但天气仍然不好,车辆都减速,四十分锺後何自明到机场,查看电子屏,曲正彦的航班已经起飞了。
喔依西面馆的一面墙是呈斜面而立的数层楼高的航站玻璃墙,坐在这边可以俯看数个像巨大的甲虫脚一样向外伸出的登机口,远处就是跑道,尾巴上绘著不同标识的飞机起起落落著。
不是用餐时间,店里人很少。何自明要了一碗面,坐在那里。他没有戴手表,又懒得时时按开手机看时间,所以只是隔一会儿注意一下广播中的航班出发和到达通知。书是摊开在面前的,其实也没有怎麽细看。
就那麽坐了很久,何自明发现自己在干一件很无聊的事。他观察在低空盘旋的飞机,猜测它们尾翼上是什麽图案,然後等它们降落时证实自己的猜测。不是所有飞机落地後都会滑行到航站楼的这一侧,所以这项娱乐其实没什麽意义。
发现这个的同时,他也发现,等待的感觉似乎也没有那麽可怕。
毫无希望的等待当然是可怕的,可是如果知道一定会有某个好的结局在前面等著自己,那谁都会充满愉快地望著前面,希望那一站快点到来吧?
正胡思乱想间,耳朵敏感地捕捉到广播中甜软的声音,“从北京出发的15XX航班即将抵达”。
何自明合起书本。
有飞机在降落,他眯起眼睛看,一边猜测著曲正彦是不是会在那上面,一边向国内到达处走。宽敞明亮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假椰子树盆景绿油油的有几层楼那麽高,十数个换乘查询站像一座座小岛一样分布在大厅中央,人群井然有序地排在四周,像花朵中心四散伸展开的花芯。
在柔和而略有些嘈杂的背景音中,地板忽然晃动了一下,随後,亦或是随之?一个很大的声音沈闷地响起来。
何自明正乘下行电梯,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下,周围幕墙玻璃似乎也被声波挤压著,发出吱吱的震动声。
周围的人都有些吃惊地停下四处看。
又是一声闷响,接下来是两三次小一点的声音。
有什麽东西在爆炸。
何自明握紧扶手,有些不安,他跨下几级电梯,向航班出口快步走过去。
已经有很多接机的人等在出口,大家都听到那几声巨响,人人一脸不安。有人交头接耳,也有人在著急地追问值班人员。
何自明停在一段距离外,看著那边。
大约十几分锺後,一队机场工作人员匆匆赶过来,人群立刻把他们围拢、淹没。这是不正常的,一般航班到达处顶多有两三个工作人员把关。这一定是出事了!周围的人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不正常。
何自明站在原地没动。他听到人群里突然有女人尖叫著哭出来,接著细小的声波迅速辐射向周边。“……飞机冲出了跑道……救护车正赶去……具体情况会马上反馈过来……请耐心等候……”机场人员在艰难地解释与安抚人群,但是情绪失控的现象就像一场无法阻挡的飓风席卷而来。有人在吼叫著追问刚才的爆炸是怎麽回事,有人哀求著要到现场去救人,有人在声嘶力竭地打电话,徒劳地呼唤著亲友的名字,刚才哭叫的女人已经昏倒在人们脚下……也有人像何自明一样,呆若木鸡地站著……
出口大厅眨眼间挤满了人。何自明被推来撞去,毫无所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听到熟悉的音乐声,他做梦般用僵硬的手指摸出手机,按开。
“自明!自明!你到了吗?”
熟悉的声音……
何自明打个冷战,眼睛顿时清明起来。“我在机场,你在哪儿?”他问。他以为自己声音正常,并没有发现其间的颤抖,和怪异的高亢语调。
“我在三号出口,我们换了通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