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 ----陶夜
  发于:200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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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啊?”
  “今天开完会,他过来跟我道歉,然後提起……”
  “……”
  “他提起杜咏珒……”
  曲正彦一声不出。他们都来了北京,仿佛都在追寻著什麽……而何自明却独自去了遥远的南方,在那个周围都是陌生人的城市里悄无声息地生活著……
  “是吗?”他干巴巴地问,“说了些什麽?”
  “……他说他後来也一直没看到过杜咏珒。”
  “……”
  “那个,正彦……”王白鹭欲言又止。
  “在说什麽?”董绍钧高高兴兴回来落座,顺口问。曲正彦没什麽心思回应,他的思绪还有一多半沈浸在回忆中。
  王白鹭嘟嘟嘴,“在说我不喜欢嘉里办酒宴。”
  董绍钧“咦”一声,“可是只剩下几天了,就算再定别家也来不及了啊?!”他回来重新加入谈话,话题立刻转开。
  “可是我就是不喜欢!”王白鹭百年难遇地使起小性子。
  董绍钧骇笑著对曲正彦说,“你觉得她这是不是婚前焦虑症?”
  曲正彦也不解,问,“嘉里有什麽不好?我好像听说当初也是你选的,说是离家和公司都近,比较方便。”
  “唉,可是现在我不喜欢了呀。”
  董绍钧和曲正彦都觉得王白鹭这纯是临阵紧张,并不当真,齐齐笑起来。关於之前的事,曲正彦与王白鹭便没有再提起。再提起又有什麽意义呢?那个人只是他们过去生活中的一个过客,也许当时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但时间磨灭一切,这个人现在於他们无任何关系。
  婚礼定在周六,在酒店的草坪上举行。曲正彦并不只是个参加婚礼的闲人,他是伴郎,要跟著一起忙乎。一对新人打扮过後,真是光彩照人,可惜一个满脸傻笑,一个焦虑不堪,气质大打折扣。新娘子坐在化妆室,还托人出来告诉曲正彦不要乱跑,弄得他和一群朋友哭笑不得,“她应该盯紧新郎官,盯著伴郎做什麽?”
  有人哈哈笑,“一定是因为戒指在伴郎身上,她怕他嫉妒心发作,带著戒指跑掉让婚礼泡汤。”
  曲正彦和王白鹭也算青梅竹马,平常也没少被人开玩笑。这两个人一向落落大方,显得光明坦荡,所以玩笑也始终只是玩笑。即使新娘子真的是在担心这个,她也可以松口气了,直到婚礼快结束,这种可怕的情形也没发生。
  好朋友结婚,大家都跟著高兴,曲正彦多喝了两杯。他觉得脸热头昏,悄悄溜到卫生间去往脸上扑一点凉水。回来时经过酒店的长廊,这里被布置成一处休闲吧,半露天式,正面对著草坪。有些客人正颇有兴致地看著那里正在举行的婚礼,看著人们欢呼雀跃,也不由自主跟著露出笑容。
  不知道为什麽,曲正彦忽然注意到一个年轻男人。
  他边走边盯著他看。这男人虽然坐著,也能看出身形高大壮硕。他肤色微黑,五官略显粗犷,正沈默地看著草坪上的人群,目光幽暗而专注,有些奇怪。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奇怪的目光,才让曲正彦注意到他。
  曲正彦觉得他似曾相识,脚步不由自主放慢。
  那男人似乎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突然转过头来。曲正彦头脑停顿了一秒,突然一个人名跳出来。
  郭鸣华!这是郭鸣华!
  不知道是因为潜意识里的嫉妒,还是脾性不投,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郭鸣华时,曲正彦就不喜欢他。现在的他性格已经足够成熟,看过太多人,经过太多事,虽然不至於圆滑到立刻摆出一副客气微笑,但至少不会马上皱起眉头,把情绪直接放在脸上。
  何况,他不觉得这个人跟现在的自己和何自明有任何关系。
  郭鸣华慢慢站起来,注视著他。
  曲正彦没有停留,他把目光从郭鸣华身上收回,继续走向草坪上欢笑的人群,不去深究落在背上的视线里包含著什麽。
  王白鹭挽著蓬松的婚纱,自人群中迎出来,“正彦?”
  曲正彦放松脸上的表情,看著蹙眉的朋友,“怎麽了?”
  王白鹭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迟疑一下,问,“他看到你了麽?”
  “谁?”曲正彦随著她视线回头,恍悟,“你说那个郭鸣华?应该看到了吧,怎麽?”他心里觉出一些异样,对於王白鹭掩不住的焦虑。
  “那,那他问你了吗?”
  “……问什麽?”
  王白鹭咬著唇,模样有些不安。
  曲正彦认真起来,“白鹭?”
  “他有没有问你……问你……他有没有问你杜咏珒在哪儿?”
  曲正彦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麽意思?他心生警惕,“他为什麽要问我?”
  “……”
  “白鹭……”
  王白鹭抬起眼来,勇敢地直视他,“正彦,抱歉,那天我突然看到他,情绪有些激动,我……我可能……说了些什麽让他猜出我见过杜咏珒,他想知道……他在哪儿。”
  曲正彦看著她,过一会儿,忽然瞪大眼睛,“但是……”你什麽时候见过杜咏珒?这句话没说出来就被他吞回去。曲正彦立刻意识到一种可能性。
  王白鹭难得的气虚起来,“正彦,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那麽,”半晌曲正彦才能出声,“你一开始就认出……”
  “是,我一开始就认出他了,”王白鹭撇撇嘴,“但我实在是不想认得他!”她加重语气。
  於是她就装作没认出那个人。
  曲正彦瞪著她,心里却有点了解她的想法。而且,他想,她也是不想因此与自己这个好朋友产生尴尬吧?毕竟两个嫌隙那样深的人见面,夹在中间的自己肯定会很难做。
  “……白鹭?”人群里有人在叫,人们在呼唤新娘子。王白鹭回头看一眼,又转回来祈盼地看著曲正彦。
  曲正彦叹口气,“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王白鹭再看他一眼,终於返身离去。曲正彦知道,她是担心自己误会。她稍後就将跟新郎官直接在酒店换衣服,然後去机场,展开他们的新婚之旅。她担心她走後郭鸣华会找到自己,担心她的一时失言会让自己不快……是因为重视自己这个朋友,所以才会不安。
  其实就算她说了,也不是什麽错。
  曲正彦有了心理准备,再次在酒店大堂见到郭鸣华的时候,就不是那麽意外。那时候婚礼的客人早都走了,曲正彦做为新人的亲友帮著处理了一些琐事,所以迟了些才离开。
  郭鸣华仿佛特地在大堂吧等他,见到他,站起走过来。
  曲正彦停住,等他说话。
  郭鸣华眯著眼睛看他,片刻後开口,“去喝一杯?”
  两个男人一起到酒店二楼的蓝岸酒吧。这个时候酒吧里的人还不太多,略显空旷的空间流淌著似有若无的乐声。
  曲正彦摩挲著啤酒瓶颈,心里琢磨著这个人会跟自己说些什麽。他侧头看看:记忆里流气的少年,当初因为青涩而略显浮夸的刁悍气质,在多年以後的今天收敛了不少。当然,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些许端倪。这也许是一种性格的特质,很难经由时间而磨灭。
  郭鸣华灌下半瓶酒,才斜过眼来看曲正彦,说,“我其实都不记得你跟那女人的名字了。”
  曲正彦心里怔一下,脸上没什麽表情。他想:我们本来也就是陌生人。
  郭鸣华自嘲地笑笑,“要不是那女人那天看到我口气特别冲,一副想要踢我一脚的表情,我还真是想不起她了。”
  是,被害人在凶手的眼睛里都是没有面孔的!曲正彦心下冷笑。郭鸣华当初不过是跟杜咏珒做笔交易,他才不管受伤害的是甲乙或丙丁,受了伤害之後会不会要死要活。
  郭鸣华似乎在等他开口,半天等不到,微微转过头来,问,“你们都见到过他,是吧?”
  “谁?”曲正彦淡淡反问。
  郭鸣华看他一眼,踌躇一下,说,“杜咏珒。你……还记得他吧?”
  曲正彦顿一下,淡淡道,“你说他啊。”他既不肯定,也未否定。他不知道郭鸣华想要做什麽,但本能地不希望这个人与现在的何自明有所牵连。
  郭鸣华眼神复杂地看著他,“你不会现在还避著他吧?”
  曲正彦皱起眉。他真的不明白郭鸣华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郭鸣华说,“当时我就知道你不是。杜咏珒那样说,也许只是因为骄傲,也许他只是……为了拒绝我……”他的语气很重,却有点犹疑不定,似乎不太肯定自己的想法,却又想通过强调来让自己相信。
  曲正彦凝视他,忽然之间懂了。
  郭鸣华是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及他的想像延续到了今天、现在。那天晚上,小珒在酒吧当著这个人的面说喜欢自己,而自己气愤地掉头就走……
  “你……”他很想说你错了,话到嘴边,变成,“你喜欢他?”
  郭鸣华怔怔地望著对面的墙出神,喃喃自语般说,“……我也不知道……太久了……”
  听到这样的话,曲正彦有些沈默。太久了吗?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喜欢一点一点开始模糊吗?那为什麽自己正相反呢?每一天每一天,他都会想起小珒,每次想起小珒,就会更确定自己的心意……原来朦胧的情感,像掩埋在土层下的古迹,灰尘一点点拭去,露出清晰而美丽的文字……
  “……可以告诉我在哪里见过他吗?”
  “……既然那麽久了,再见他又有什麽意义呢?”
  郭鸣华半天不说话,仰头又咕嘟下半瓶啤酒。他把空酒瓶推到一边,示意酒保再拿一瓶。
  “见到他,你要跟他说什麽呢?”曲正彦追问。
  郭鸣华转头看他,“你知道那女人跟我说什麽吗?”
  “……”
  “她说,他过得不好,他生活的很难过……她希望我也同样……”
  曲正彦有些无语。
  “我只是想看看他……是我把他带进这个圈子的……我带他到那里……发生了那些事……我也没制止……我想把他拖下来……他总是那麽高高在上……我以为……等他习惯了跟我们一样……也许他就会看我……”
  曲正彦慢慢转头看他。
  郭鸣华壮硕的身体弯曲下来,双肘支在吧台上,仿佛承受不了回忆的沈重,表情有些难过,有些扭曲。
  “……你干了什麽?”
  “……”
  “小珒出事的那天晚上,你也在那里?”
  “……是,我在。”郭鸣华深呼吸,点头,“我知道他们要干什麽,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发生过……程大跟我说,被干过了,吵一吵,闹一闹,顶多打一架,也就那麽回事了……他就跟我们一样了。程大说他清高……我也那麽想……既然进了这个圈子,还有什麽可装模作样呢?男人……不就那麽回事嘛……”
  曲正彦控制著自己,把手从瓶子上挪开,平放在台面上,很用力很用力向下压,手指仍在轻轻颤抖。他盯著张开的五指,一动不动。
  “我们都不知道他会发疯……”郭鸣华的声音低哑,眼神有些乱,笑得像哭一样,“他醉了……”他脑子里想起那个时候,脸色酡红、目光迷离的少年,衣服被扒得七零八落,露出让人呼吸几乎停顿的纤长而充满诱惑力的胴体……他真美……站在角落里的自己当时在想什麽?
  杜咏珒微微张开长睫遮覆的星眸,瞧著程大,然後皱起浓黑干净的眉推拒,“混蛋……走开……”
  然後他们动了粗,少年激烈而无力地抵抗著,尽全力向後缩。
  程大的几记耳光打得他呆住,然而眼神却渐渐清醒过来。
  郭鸣华看得清楚,想开口,却什麽也说不出来。
  当程大拿出绳索的时候,杜咏珒的目光尖锐而明亮起来,他用力咬著牙,撑著摇摇欲坠的身体……谁也不知道是怎麽发生的……太快了……他们只听到“!啷哗啦”的脆响,少年像道影子一样猛冲过来……
  程大的身体僵住,瞪大眼睛。
  等杜咏珒退後,他们才看到他手中不规划的、刺眼的、还在向下滴著血的玻璃尖茬……
  另两个人惊叫起来。
  接下来,是一片混乱。
  郭鸣华手脚冰凉,头脑完全空白,直到看到一个人抡起椅子向杜咏珒的头砸过去,他才一惊,猛醒过来,吼著冲上去阻止……
  那个时候,一切其实都已经晚了……
  其实当他把杜咏珒带到这个地方来,当他把一个陌生而光怪陆离的世界展示给杜咏珒看的时候,一切就都已经晚了。
  ……
  “……那後来你为什麽不给他作证?”
  郭鸣华转头看曲正彦,目光恍惚。

  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20]

  [20]
  “……作证?”郭鸣华的眼神陷进久往的记忆里。沈默良久,他苦笑出来,笑中夹著嘲讽,“没人要听我的证言!我作证给谁?”
  曲正彦皱眉。他很想反驳,但却忽然想起杜咏珒的父亲和奶奶。半天,他闷声说,“至少你可以向他家人解释一下……”
  郭鸣华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向嘴里倒酒。他的喉结神经质地上下滑动,鼻翼微微翕动,面孔有著几难察觉的绷紧和扭曲。仿佛是嫌啤酒入口的清淡感压抑不住从身体深处泛起的紧张,他叫酒保换了面前的酒。盯著面前透明的酒液半晌,他把杯子拿起来一饮而尽。
  曲正彦冷眼看著他。
  烈性酒一杯一杯灌下去,郭鸣华的两眼开始发直。
  曲正彦想走了。他开始後悔跟这个人到这里来。一瞬间他有点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想要在这个人这里挖掘某些过去的想法。何自明的过去对於他来说是支离破碎的,不完全的,隐藏著他所不了解的伤痕和痛楚。有时候他确实是想知道,知道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可以对症下药,但又矛盾地觉得不能问,那仿佛在挖何自明的伤口……所以才会跟这个人来。
  可是从这个人处可以得到什麽呢?
  只有懊悔与愤怒……如果何自明觉得自己该知道,他会说。他不想说的,是他想隐藏的……知道了,会否反而变成两个人的痛?两个人的心结?
  曲正彦站起来。
  郭鸣华有点迟钝地抬头看他,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他在哪儿?”
  曲正彦想挣开,却引来郭鸣华更用力地抓握。被手指用力扣进皮肉,曲正彦只觉手腕部位传来一阵刺痛。郭鸣华的声音低沈重浊,执拗地继续问,“告诉我,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曲正彦冷冷道,“……而且,你知道了又有什麽用?”
  郭鸣华被他问的怔住。
  “你能做什麽?”曲正彦说。
  他的语气中透著明显的怨怪与责备,即使是已有醉意的郭鸣华也能听出来。他垂著头,沈默下来。
  “……你还想做什麽呢?”
  郭鸣华抬头,眼睛有些发红,“我想补偿他!”
  曲正彦猛然甩开他的手,觉得努力压抑下去的黑暗情绪又逐渐要沸腾起来。他沈声说,“补偿?我想他并不需要!”
  “他需要!他需要!”郭鸣华失控地大声叫,“你什麽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後来发生了什麽!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根本不会认识他们,不会出事,不会被赶出家去!你不知道……”他的声音低沈下去,近似呜咽,“……我不知道……会这样……他那麽骄傲……你不知道他在街上是怎麽过的……他吃什麽……在哪里睡……”
  他抬头看著曲正彦,呵呵地笑,然而面孔完全是扭曲的,“……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找到他?”
  曲正彦觉得身体僵硬,颈背发毛。他轻声问,“在哪里?”
  “……收容所,他被拴在铁栏杆上,像拴一只狗……”
  月亮湖的这片湖岸是被规划成湿地公园的,湖岸与公寓小区之间的地方,种著大片大片的杨树林。晴朗而静谧的夏日夜晚,即使隔著一段距离,也能听到树林被微风吹过的“沙沙”声,一波一波,像海涛涌过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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