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爷----淡生烟
  发于:2009年0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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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少爷露齿一笑,低声,“哼,傻是不明事理痴痴呆呆,你看他那一点像?”孙慧崇不着声色地打量过去,孙少爷又道,“我再问你,有朝一日你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会了,周遭什么都不认识,看着这些那些,你不会急得哭?”
  傻子吃饱了饭,把视线投到两兄弟这头,定定看着,咧着嘴笑。孙慧崇越看越觉得大哥所言在理,“大哥的意思是,这人无需我们担心,今日不和他多打交道是怕日后惹祸上身?大哥真真目光长远……”
  孙少爷心道:我胡诌的这些,也只有你能越看越像了。
  不经意对上傻子目光,清澈澈的,仿若镜鉴,一时愧从心中来,吩咐慧崇安排他住处,先行回房歇息了。
  第二日孙少爷早早醒了,听孙武说昨日孙少爷回房后,傻子满堂屋的乱窜,又是扔筷子,又是摔碗,只差没掀了桌子,上房揭瓦。
  付之一笑。
  差了孙武去做事,自己偷偷摸摸地去了别院,伫在廊渡出张望客房动静。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傻子才推门出来,衣衫还算齐整,精力充沛的模样,负责别院的丫头怯生生的问道,“大爷要梳洗罢?”
  忙跳了出去,“你下去罢,我来。”
  覃镇不比富贵繁华的京都地方,不然也不会有匪独大,孙家早早去了家主,规矩不多,仆众也大都不是死契,不拘泥于主奴,孙家几个兄弟不消人伺候的时候也是极多的,那丫头给孙少爷一鞠就退了下去。
  傻子一看到孙少爷就亲昵地迎了上来,笑得眼睛弯成了条缝。
  孙少爷把他领着往外走,出了孙家又一直走到街口,拐了弯,这才停下来,傻子还是不谙世事的鲁直样子,孙少爷道,“天下无不散筵席,何况你还亏待了我,我们就此后会有期。”心里补了句:最好你莫留在覃镇。
  转身就逃难似的跑了,初时还觉着傻子跟在他后面,一路都不敢回头看,直到到了家,阖上了厚重木门,竖起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晌,也未听得动静。
  默念了声佛号,平了平心,就进了屋里,唤来孙武,吩咐说不要随便开门,开门也不要放那傻子进来。
  孙武以为是那傻子不懂规矩,饭桌上唐突了孙少爷,连连答是,还骂了声,“不识好歹的傻子。”

  6

  孙武极怨恨那日同孙少爷一起回来的傻子。
  看罢:少爷下了逐客令,傻子大概知道自己被人赶出去了,不吵不闹只可怜兮兮地坐在孙家大门边上,日头毒,他便移到了孙家对面,恁大个人缩在那树荫里,巴巴望着孙府。倒有路人给他扔钱。
  孙武不是嫉妒,是憎恨,傻子整日在那,有碍观瞻。大少爷闭门修养,孙家二少爷见了傻子直皱眉,找了云桥客栈的掌柜的收他打杂,赏他一口饭吃。
  没两天,出事了,还惊动了大少爷。
  孙少爷自从把傻子带了出去就开始心神不宁,这日破晓前后,发了一场梦,起来时一阵恍惚,竟然梦失了精。
  脑子里浮起傻子那张不谙世事的脸,不由得低咒了一声,把孙武唬得一惊。
  “孙武,那个傻子还在门口?”
  “二少爷让他到云桥客栈打杂去了。”
  “哦。”
  孙武不知道孙少爷这声甚么意思,瞥了一眼孙少爷的床榻,暗想孙少爷也该去会会那群莺莺燕燕了。
  孙少爷起来冲凉,舒展了下骨头,着了身新衣,葱绿缎子把脸衬得白皙俊朗,眉目如画,昂首挺胸,带着孙武,出门去了。
  孙少爷虽说闭门修养了几日,其实是浮生偷得半日闲。他此次折了一些人手,损了一批银两,失了后 庭贞操暂且不提,这还不算了,那些命丧匪徒手里的弟兄家里,无论如何也要上门接济点,既然是匪患,就不得不跟官衙打交道,店铺里周转的银两也都要他亲自提去,一桩一桩,列阵胸次。
  布庄生意不错,账目也清楚,孙少爷刚坐下来想喝杯茶,孙家二少爷急惊风样地跑了来,满脸委屈,还带着伤,进来就叫,“看着大少爷没?”
  忙唤住他,“惠崇,出了甚么事?”
  孙慧崇囔囔着,“还不是那傻子惹的祸,我原道只是个傻子,么料到居然还是个疯子……”
  “讲清楚。”
  孙慧崇看大哥皱起眉毛,赶紧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遭:他看那傻子可怜,身体又壮实,就给云桥的傅老板说了声为他说了事,可今日傅老板突而派人送口信让他过去,他去时那傻子正狂性大发,云桥客栈里头的东西被他扔得七七八八,跑堂的被他打晕了过去,客人都受了惊吓,傅老板脸上挨了一拳,老脸黑了一块,躲在门柱后头,战战兢兢地唤孙二少爷的名讳。
  惊恐道:二少爷,这傻子疯了!
  他脸上不知是肉疼还是心疼,老泪横流之下,皱成了一团败菊模样,孙二少爷想自己怎么也算中间人,眼前顿时一黑。
  心头火气,就大喊了句:他娘的傻子!快停下!你赔得起么!
  “就冲他吼了一句,一句,他跟疯狗似的追了我两条街……这会才不见了……”孙二少爷抹了把眼泪,水汪汪地看着他大哥。
  孙少爷琢磨,那晚他也是吼了傻子一句,傻子就冲进了林子里,想来傻子虽迟钝,但好意恶意却能分清楚,恐怕是极恨人大骂他,“估摸着是云桥那头有人骂了他。”
  孙慧崇抬起头,“哥哥,傅老菊花定会好好宰我一通的。”
  他言尽于此,含泪望着孙少爷。
  孙少爷扫一眼他,转头就往外面走去,“哪个要你自作主张。”
  孙慧崇不死心,慌忙跟了上去,直叫唤,“大哥,大哥。”

  7

  街上也热闹,鸡飞狗跳一片狼藉。贩夫走卒没遭殃的,都乐呵呵的缩在一旁闲话,遭了殃的不敢惹那傻子,只在后头干骂,傻子愈发冲动,一头一身,大汗淋漓,炽阳下油光闪闪。
  孙少爷也不敢凑他太近,清了清嗓子,试探着唤了声,“傻子。”
  傻子熊一般吭哧转过来,孙少爷一看,他身上还是回来那天穿的布衣,现下乱七八糟的,印的全是汗渍,一头大汗,嘴唇上起了道道白皮,双眼红赤,肘上不知在哪划了道口子,染了些血,心里不由蹿起了股火气。
  “走,跟我回去。”冷冷横了眼挤在人堆里的傅老板,朝傻子伸出了手。
  傻子愣愣的,孙少爷就伸着手等着。
  直到傻子终于把那高热的手伸给孙少爷牵住,孙少爷朗声,“傻子是孙某带来的,今日被连累有了损失的,尽管到孙家来找管家要赔偿。”
  孙家二少爷在孙少爷耳边嘀咕,“大哥,不是说不管他么。”
  孙少爷也不理他,暗忖:我赔了这么多银子,还让他白上了次,把他留在家里当终身长工使唤,多少也能回来一点。
  傻子不知道孙少爷在考虑什么,扁扁嘴,捏紧了孙少爷的手。
  到了家,孙少爷招来孙广延,“伯伯,来帮我写份契子,他,”一指傻子,“改姓孙,死契。”傻子随他的动作望向孙广延,眼睛瞪得圆圆的,只是不笑了。
  孙广延舔了舔笔,行云流水般写了张契子,取了红泥,静静等着。
  孙少爷捉过傻子的手,看到上头又是细细密密的伤口,不由皱眉,小心捏了他的食指蘸了红泥,摁在契子上,睇了眼傻子,傻子便冲他笑了起来,齿列整齐,白森森的。
  “罢,麻烦伯伯带他去洗个澡,发他套衣衫,再带他去找厨子要些吃的。”
  孙武问道,“那他住哪?”
  孙少爷努唇,“你们睡一屋去。”
  前尘种种,不堪一概而论。孙武就这样怨上了傻子,可孙少爷一言既出,事情尘埃落定,他咬牙切齿也无可奈何,只敢偷偷欺负傻子。
  傻子洗得干干净净的进了屋,略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口,孙武把他的被褥扔到地上,“你睡地上。”傻子就睡在地上了。
  第二日一早,孙广延就在孙少爷耳边旁敲侧击,“孙家老爷都是大善人,品性端正,治身严谨……”
  孙少爷出入青楼楚馆,最怕他提作风,当下头疼,忙问道“伯伯想说什么?”
  “孙家仆庶可没一个是睡地上的,孙白昨晚却睡的地上。”
  “孙白是哪个?”
  “大少爷昨日带回来的傻子。”
  “孙武!”
  ……
  这下孙武连欺负傻子都不敢了,傻子睡了一晚地上,他被罚了廿钱,还一个人去替傻子搬了竹床,累得他差点抽筋。孙少爷还交代孙家上下,不许大骂傻子,防他疯癫。
  孙武对着傻子直哼哼,“你真是好命,遇到我家大少爷,好吃好喝,可见你还没傻透。”
  傻子极黏孙少爷,只要看见孙少爷就撵不走,幸而他不怎么说话,孙少爷就默许了他跟在旁边,只嘱咐孙广延和孙武教他做些杂事。
  孙武对此嗤之以鼻,“杵在少爷跟前,似个人柱,”对他百般看不顺眼,“就这黑人柱,还孙白?叫他孙黑都玷污了黑字。”
  这日傍晚,日薄西山,桑榆末景,覃镇另一户人家送了信来,孙少爷把信纸一抖,撩了撩额发,莞尔。
  哪个也没带,出门了。

  8色艺双绝出场

  鸨母抿了抿唇,“孙少爷!听说你前些天受了惊,我们盈盈可是感同深受,深以为苦喏……”
  孙少爷听到“受了惊”,下意识就想回道“你才受了精”,亏得反应及时,未能脱口而出,只道,“宋兄在哪间雅座?唤盈盈过来弹琴罢。”
  鸨母脸上笑开了花,“是是,这就去叫,”转头换了精干嘴脸,“虫虫带孙少爷到宋公子的雅间去。”
  前脚踏进雅间,立马嗅到阵阵暗香,宋家双珏公子手上扇子一并,笑道,“听说你为了个傻子,和傅老板当街大打出手?”
  孙少爷待虫虫出去,忙辩解,“错了,是傅老板为了个傻子,和我大打出手,”一转念,急道,“也不是,是我和傻子为了傅老板大打出手,唉呀,随你去说好了。”
  宋双珏细长眼眨了眨,给孙少爷倒上酒,“孙兄,你此番受累了。”
  孙少爷端起杯盏,一饮而尽,“甚是。”
  “那傻子是哪里人士,我倒是好奇,听人讲,似是江湖人。”
  孙少爷顿了顿,“还不是个傻子。”
  “孙兄不在的时日,二少爷可没少难为我。”
  “还不是宋兄知道时机,看我不在,怕惠崇寂寞,逗他逗过了。”这是句暗讽。
  双珏公子把扇柄在桌缘轻敲,“此言差矣……”
  这时环佩声动,门扉轻叩,“宋公子,孙少爷,盈盈进来喏。”
  宋双珏温颜好语,“盈盈请进。”
  女子红妆粉饰,绫罗绮丽,乌发蝉鬓,盈盈双眸,潋水滟滟,抱一把乌木琵琶,袅娜坐下,“孙少爷,别来无恙。”
  孙少爷斜了桃花醉眼,微微一笑,“盈盈,叫我好想。”
  一曲终了,宋公子款款起身,“我似是醉了,只好先告辞了,孙兄留步。”暧昧抛了个眼色给盈盈,换美人羞涩。
  孙少爷关上门,俊俏面皮上春风得意,门阖上,也隔了宋双珏的视线去。
  孙少爷醒得早,也没惊醒身侧的盈盈,倒了水漱洗,掸顺了衣物,套在身上,细细摺了襟口领角,又看了眼床上沉睡的温香软玉,帮她掖好了单子。
  留下一只精致银簪,吊一串碧玉珠翠,放在了茶壶边,轻轻开门关门,回家去了。
  他一路哼着小曲,看见熟悉的菜农街坊,一一打了招呼,又在自家店铺门口转了一圈,回到孙家,还差半个时辰用早膳,他起得早,肚子里又没有油水,就负手进了厨房,想先填填肚子。
  一眼看见门口坐着个一大团,走进了看果然是傻子,他面前放了一大盆长角豆,正边掐边挠头发。
  孙少爷不动声色,正想蹑手蹑脚绕到他后面将他一吓,傻子先抬起头朝他看来,索性大叫一声,“孙白!”
  还是把傻子吓得脖子一缩,于是乐呵呵地进了厨房。孙家厨娘看见孙少爷,先道了声早,“呵,大少爷今个心情不错喏。”
  傻子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孙少爷抬起蒸笼,拿了个馒头,“刘大姐,傻子怎么到你这来做事了?”
  “还不是孙广延说让他甚么都学着,大少爷,你莫叫他傻子,他只是没做过,可是一学就会了,人又实在,力气又大,挺好一人。”
  孙少爷看厨娘对傻子赞不绝口,傻子又在一旁咧嘴直笑,便问他,“你长角豆掐完了?”
  傻子嘴一撅,又出去了。
  孙少爷在这头嚼着面兜子,想着傻子那一副稚气,心道:我不能报复傻子,冤孽旧债,就与你勾销了。

  9

  孙少爷之所以算得一方人物,在于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眼界长远,他下乡收蚕丝、纩棉,然后回镇上着人纺织刺绣,所出布绢丝绵,都在自家布庄上架,使他祖父留下的凤池布庄越做越大,渐渐挂上了字号,省内都有子家。
  其实孙家祖父极重文,在孙家堂屋里修了百鱼梁,冀望孙家子弟能鱼跃龙门,光耀门楣,只是孙少爷未及弱冠,长辈就先后登遐,读书自然荒废了,便专心从商,竟然把布庄开得生意兴隆,十里八乡都大大的有名气。
  宋双珏在这方面还是对孙少爷有几分钦佩,一来他持家不易,二来他善解人意,往来也算密切,却大都是约了出去见面的。
  一日突然亲自来了孙家,应门的吃了一惊,“宋公子?”
  宋双珏摇着扇子,点点头,慢条斯理的,“是我,你早,孙少爷在么?”
  应门的抬头望天,一弯勾月,几点早星,想说你来这么早,别说少爷,就是找个鬼,他都在。嘴上还是客气道,“大少爷只怕还未起来,请宋公子在堂屋里坐一下。”
  宋双珏把扇子在手里磕了磕,“有劳。”
  傻子睡在孙武房里,和孙少爷同在西院,这天太热,他醒得早,起来了又无事可做,就蹲在孙少爷门前树下看鸟雀。应门的人蹬蹬蹬奔进院子,拍孙少爷的门,叽里咕噜一通讲,里头那人睡意朦胧地“嗯嗯哦啊”。
  没多久就看孙少爷披着头发出来舀水,应门的人把宋双珏的神情渲染一番,“宋公子只怕真是急事,我听第一下敲门就赶忙从床上跳了下来,一看宋公子在门口,开口就是‘孙少爷在吗’……”
  孙少爷心里是不信的,宋家双珏公子会有急事?岂不是天塌地陷,日月无光?
  随手扯了钗佩,绕了青丝,打了个呵欠,“走罢,去见他。”
  说着就和那应门的从傻子面前走了过去,竟都没有看到偌大一个人蹲在那里。
  宋双珏着了身白衣,又是锦缎又是薄纱,绾一个白玉髻,笑意吟吟,孙少爷心下一烦,道,“宋兄这么早来叨扰所谓何事?”
  “早起遛鸟,突然想起你,来找你下棋。”
  孙少爷忍着气,心里骂道,宋双珏这贼龟蛋的小狐猴,面上不露声色,“我家中可没有甚么棋。”
  宋双珏四处张望了下,指点着,“那里,那里,想必是放得久了,孙兄不记得了。”
  孙少爷微拧了眉,暗叹,突觉宋双珏的眼神纠在他身后,也望了过去,居然是傻子,瞪着一双眼立在那。
  “这就是那傻子,孙兄义助的那位?”
  孙少爷掷地有声,“他叫孙白。”竟透着执拗。
  宋双珏哧一声笑出来,以扇遮脸,对着傻子道,“过来。”傻子彼时正在挠头,闻言先去看孙少爷。
  “宋兄唤他作甚么?”孙少爷边说,还是不情愿地推了傻子一把。
  宋双珏捏过了傻子的手,右手肌理粗糙,布满厚茧,仿若有握生杀大权之力,眼色一沉,松开了傻子,也不去看他,对着孙少爷道,“险些忘了,我叔叔有信来要你去看看他。”
  孙少爷默了半晌,才回道,“我把这边的事都置妥当了,就去拜会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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