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后台的时候,只单方面介绍了他们几个过来兼职的学生。不过,当时戏剧学院的学生们都化好要上台表演的妆了,有些还非常夸张,即使介绍了卸妆过后也未必认得出来。
纪天珩锐利的眼神直直的扫射着齐天恩——这个莫名其妙跟他们攀谈的人,隐隐约约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齐天恩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睛弯弯的:“认识你们很有意思喔!”
十一
“人生总要通过一个个的转折,然而这其中,往往都是些令人伤感而孤独的折点。”——这句话是专门编织美丽童话的安徒生说的。喻明蔚对这句话印象深刻,看似浅白易懂的话语,包含的意义内敛深沉。只是没有想到,再次回想起这句话会是在发生了那么令人难堪及失望的事情之后。
到学校拿期末成绩单的那天,安舜的那个精英团队刚好去参加科技大赛的初赛。喻明蔚没有去观看,而是跟纪天珩兜去了游乐园——虽然请过假了,但时间尚早,所以还是回到后台帮了一会忙,然后坐在一边看齐天恩跟众人嘻嘻哈哈的打闹。
回到家时已是暮色四合,一进门就感到气氛与平时不一样,只星期五、六、日这三天两夜在家的父母居然回来了。
喻明蔚的视线在安舜打了石膏的右手臂上定住了:“你怎么……”
“回来的时候发生了点意外。”安舜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喻明蔚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很快又掩饰在不动声色的表情后面:“看上去好象很严重,比赛没问题吧?”
“比赛没关系,碍不了事。倒是日常生活有点问题。”安舜开玩笑说,“终于体会到杨大侠的苦处了。”
吃饭的时候,喻明蔚充当着安舜的右手,夹菜也夹得很勤快。
见此情景,一直微微皱着眉的继父松开了眉头,似乎舒了口气:“你们兄弟感情这么好,小蔚,方便的话,不如这段时间你就照顾一下小舜,他手伤严重,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喻明蔚尚未作出反应,妈妈就抢先道:“不行,这样不好!”
他诧异的看向明显激动的妈妈,她的视线有些仓皇,像在躲闪一般,一边解释说:“明蔚做事不稳当,肯定照顾不全,万一弄得更严重,影响愈合怎么办?”
继父思索了一下点点头:“也有道理,毕竟还是孩子。”说着看向安舜,“我看你就去大伯家住一段时间吧,你堂哥放假在家可以照顾你,爷爷也在那里,也好陪一下他老人家。”
安舜应了声好,转头对喻明蔚笑眯眯的说:“小蔚,我要喝汤。”
喻明蔚面对难得这样向他撒娇的安舜,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他看了眼妈妈,对方的视线却完全不接触他。
一顿本来美好的晚餐,此刻却让他难以下噎。敏感如他,又怎么会看不透妈妈那双眼睛后面藏的是什么。
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这时突然怎么都压抑不住了,连心都开始发凉。
每个人心底都隐藏着一个宇宙黑洞,像悲伤啊失望啊这些人生中无穷无尽的东西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吸进去,如同充气球一般,总有到达临界点的时候。届时崩裂,措手不及,整个人犹如沉入黑潮之中,被那个宇宙黑洞一点一点吞噬。用来支撑心灵的东西慢慢从身上最亲密的地方剥落,消失不见。
继父在浴室帮安舜忙的时候,他在正抹洗流理台的妈妈面前站定。
“干什么?”妈妈停下手中的活。
“妈,你是在我会对安舜怎么样吗?”连这份信任都没有,那他苦苦压抑的心情、顾全大局的思虑,究竟算得了什么呢?他对她的保护之心,弥补之意又该置于何处?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尽管底气不足,说的话却仍是铿锵有力:“毕竟你爸是那种人,犯下严重的错误,让我丢尽了脸!我只是防患于未然!”
“……其实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你的自尊吧。”他低声说道。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她冷下了脸。
喻明蔚看着她,有些话想说出口却终究没有说,良久才开口:“我找了份暑期工,在游乐园,离得太远,我想去住在那附近的同学家住。”
“随便你,别给我闯出什么祸就行了。”
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连陌路人都不如的母子关系。
他感到自己的人生突然变得空洞,妈妈的话其实也说中了,然而这种无力的失望感又是从何而来的?他很困惑,父子之情、母子之情、手足之情这些他未能好好体会,亦无人教认的感情,正渐渐成为他生命中的缺失。
喻明蔚把安舜送上车后,立即就收拾了行李来到纪天珩的公寓。
上午九点,还不是纪天珩的起床时间,但当他看到喻明蔚拎着行李出现字门口时,瞌睡虫全都跑光了:“离家出走?”
“很遗憾,并不是。”喻明蔚挤进开着冷气的房内,随手放下行李袋。
纪天珩听后挑了挑眉,显然猜到了几分,但并没有多问。
喻明蔚径自到小冰箱里拿了支水出来,盘腿坐在干冷的地板上,身旁的矮桌上杂乱的摆放着一些东西,电子期刊、随手画的草图、空矿泉水瓶等等。他眼尖的发现电子期刊底下压着一包烟,顺手就抽了出来:“你抽烟?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简直就像把纪天珩当作自己的所有物。
纪天珩刚刷完牙抓起桌面的矿泉水仰头就喝,末了才抬手擦拭下巴的水滴:“也就最近,闻过这牌子的味道,还不错……你那什么表情?”
喻明蔚这才指着他手中喝掉一大半的水说:“那是我刚刚喝的。”
“切,我还以为你看到我吞了一只苍蝇。”纪天珩不以为然的抬高了眉,伸手揉了揉喻明蔚的头,懒散的坐了下来,还抽走了他手中的那包烟,“你就别急着去试了,我直觉你以后会是个老烟枪。”
喻明蔚笑了:“是吗?可我现在就想试试它的味道。”
“这样吧。”纪天珩忽然笑得很不怀好意,“等我抽支烟后你立即就到我嘴巴里尝一下,这样不就知道了?”
“……不好笑。”喻明蔚瞪了他一眼,抢回那包烟,“打火机跟烟灰缸呢?”
纪天珩一脸惋惜的说:“明明就是个好提议。”一边在凌乱的桌面翻找出那两样抽烟必备物品。
抬眼就看到喻明蔚的唇瓣轻咬着一支烟凑向他,意思再明显不过——要他帮忙点火。那下垂的眼帘,微仰的下巴有种说不出来的独特媚态,让他连拿打火机的手都控制不住抖了一下——还真是“点火”啊!
“咳……咳咳咳咳……”吸气吸得太急,一下子就呛到了,喻明蔚脸色通红,就不知是被呛的,还是羞窘的。
纪天珩连忙把水递给他,顺手夺过烟掐熄在烟灰缸上,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低头咳嗽的喻明蔚竟然流下眼泪,那泪水滚滚落下,全然不是呛出来的。
“啊,真是……都怪烟味太辣了……”喻明蔚手忙脚乱的擦着眼泪,头越埋越低,偏偏冲出闸门的泪水怎么都收不住。
“所以说,你要先在我嘴里练练才行嘛!”纪天珩顿了一下伸手环住他,把他拉进自己怀中。
十二
随着各学校陆续放假,暑假全面开始了。游乐园的人流量也因此居高不下。不过,专属于13岁以下孩童的话剧团并未增加演出场次,依旧是每日五场,人气倒是很旺。
虽然团里面的人个个都表现得对游乐园的玩乐设施不屑不屑的,但空闲时间还是利用职务之便去疯玩了一番。
不过,倒也情有可原。戏剧学院的学生净是些活跃分子,没出几天就跟游乐园的工作人员、兼职学生们混成一片了。他们几乎天天都有玩乐的新点子,每天瞅准空闲时间就浩浩荡荡的涌去玩。
托他们的福,喻明蔚这个暑假过得很轻松,也很充实。最重要的是几乎可以把“安舜”抛至脑后而不会想起。白天在游乐园,下午兼职结束后会和纪天珩去逛渐渐热闹起来的夜市,也会去菜市场扫货,把那个小冰箱塞得满满的,晚上九点十点多会到楼底的篮球场对战几场……虽然不去碰烟,但学会了大口大口的喝冰啤。
这天下午是话剧团的例牌休息时间,中午跟大家去附近的餐厅吃完饭后,难得的没有余兴节目,各自赴下午场约会去了。齐天恩在一边学漫画里的小女生扭啊扭的跟喻明蔚他们两个说:“如果不是非回家不可,人家好想强行插入亲密无间的你们里面喔!”
“……好冷。”纪天珩面无表情的推开他。
“……不知为什么会有种被他侵犯了的感觉,这就是语言的力量?”跟在纪天珩身后的喻明蔚哭笑不得。
最近一直致力于玩乐份上的两人今天终于有所“觉悟”——到书城补充一下精神粮食。市内最大的书城前段时间又装修了一番,惹得一堆书虫恨不得在那扎营为家。
因为暑假,所以书城人数壮观,但像建筑学、哲学这类冷门书籍区依旧跟往常一样,偶尔才有一两个人驻足。
喻明蔚在侦探悬疑那一类书籍区转了一圈,挑了几本书,转回建筑学这边的时候,纪天珩仍在专注的翻阅着手中的书。喻明蔚知道他一时半会是回不过神来的,便一边漫不经心的浏览着这些看得外行人云里雾里的建筑学类书籍。
“小蔚!”忽然身侧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
喻明蔚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里顿了一下,转头看过去,正是仍包扎着右手的安舜,对方欣喜的表情让他内心涌上一阵复杂的感觉。
不远处的纪天珩也听到了声响,朝他们看了一会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你怎么整天不在家,我打电话找了你好几次都找不到。”安舜略有些责怪的意思。
“……妈妈没跟你说吗,我住在朋友家里。”喻明蔚微微一笑,不着痕迹的退了几步,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出来。
安舜并未察觉,直接踏上前伸出左手轻拍了下他的头,凑近说道:“下星期是科技大赛的决赛,不准不来。”想了一会,“这样吧,你到时在游乐园门口等我,我去接你。”
喻明蔚一向不会拒绝他,此时也不能例外。
“安舜,我已经挑好了。”
喻明蔚抬眼看到吴海青一袭白裙抱着几本书从另一边的书架走过来,分明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他下意识看了眼安舜,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安舜难得有些脸红的样子:“本来想约上你的,可是你不在……”
喻明蔚笑了,除了心口有些胀,不可思议的并没有如针尖刺肉的感觉。
这时,纪天珩走近几步,扬了扬手中的书:“走了。”
“刚刚我突然发现你很帅。”走出书城的时候,喻明蔚轻笑道,继而又坏心眼的形容,“嗯,就像是逆光而来美如天神的少年。”
“喂!”纪天珩听了这句形容顿时哑口无言。
“是真的哦。”看到纪天珩这千年难得一见的表情,他不禁心情大好。
“行了行了,不要用那么恶心的词来形容我。”
“小珩珩,你害羞了。”
“罗嗦!”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当年美如天神的少年朝他扬手让他感到舒了口气的那瞬间,原来名为“拯救”。
到科技大赛的决赛时已是八月中旬,太过炎热的天气使地面腾升起滚滚热气,在阳光下站几分钟都有会被融化掉的感觉。因为没有像女孩子撑遮阳伞的习惯,喻明蔚在太阳底下晒了近十五分钟才等来安舜。
安舜的伯父开车接送他们,在冷气开得很足的车厢里气氛还算融洽。跟完全不知道怎么跟长辈相处的喻明蔚不同,安舜在这方面可谓是游刃有余。如果说安舜是站在大厅中心位置的人,那他必定是那个立在墙边的人。
送他们到会场之后,安舜的伯父就离开了,等决赛结束时他再驱车过来。
决赛进行得很顺利,如无意外,安舜那精英团队应该都会位列三甲以内。因安舜的关系,喻明蔚坐在观众席的第一列位,近得连选手的细微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与热闹的氛围截然相反的是喻明蔚过于冷静的反应,像个完全脱节的旁观者。不过,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旁观者。都不知是第几次这样坐在观众席观望台上闪闪发光的安舜。
并非是他有自卑心理,是他潜意识在躲避着光亮,但又矛盾的想要获得温暖。
久违的寂寥感在胸口重新升腾起来,这次的观赛似乎在提醒他,暑假很快会过去,他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
从自己的思绪中慢慢回神过来的他恰好看到安舜对他扬起微笑,笑容帅气、温暖、安定,而又不可触及,就如同太阳——看上去很近,实际上离地球很远很远的光源。
决赛的结果一如他所料,安舜那个团体拿到了一等奖,作品也留在了会场展览。
安舜的伯父得知后很高兴,大方的在附近的酒店请大家吃饭。身为团体中唯一的女生吴海青因为跟安舜亦趋亦行,很自然的在饭桌上被众人嘻嘻哈哈的调侃了。
喻明蔚看了看女生羞红的脸,顺着气氛笑了笑。
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呢,是自己把自己想得太过脆弱了,还是早已经想得再清楚不过了呢?可是,可是心情还是很苦闷哪。
十三
避而不视的目光,僵硬不自然的接触,乏味毫无感情的对话,暑假过后,喻明蔚不得不面对如此的母子僵局。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不需要天天见面。这让喻明蔚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感到一丝丝入骨的冷意。
结束暑假的同时他也买了部手机,对此,纪天珩颇有微词:“你要手机为什么不早点说,我从香港带过来不更好?”
“你不能扼杀我的成就感,纪老大。”喻明蔚微一眯眼,倒也有几分锐气。
“是是是。”共用同款机型的美梦幻灭,纪天珩看看对方的前两年旧款索爱,再比比自己今夏最流行的诺基亚新款,要换那索爱吗……思考再三,可行性为30%以下……过了半晌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一定要用同款机?这样又有什么实质意义?
他隐约知道答案,但本能的拒绝去深究,目前像这样就好了……
午休的时候,他们惯例到隐蔽角落的阴凉处纳凉,坐在草地上靠着树干,让人不禁昏昏欲睡。
仰起头就是葱茏的树冠,把阳光都屏蔽了。喻明蔚把刚发完短信的手机塞回裤兜里,忽然转头对纪天珩说道:“不知道十年后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纪天珩把手枕在脑后闭着眼说:“谁知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也许还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也许早就各奔天涯。
“虽然没有办法知道,但肯定会有很多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吧。”
“那是肯定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子的。”
“不知道到时候的我,能不能……”喻明蔚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纪天珩睁开眼,看了看他,默契的没有追问。
欲言又止的懵懂少年岁月,横亘在这段岁月面前的是难以预知的未来,以及巨大无比的人生。今后将会怎么样——这种事就像“神之手”在操纵着,他们一无所知。
重点中学的高二就是准高三期,周六日也变相成了必须上课的日子,一个星期只有周日下午能休息。
虽然如此,喻明蔚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总能够迅速果断的从捣鼓电脑程序转换到学习状态,依旧精密设置自己的考试成绩乐不疲此。尽管纪天珩凉凉的说过“你这个做题狂人就算现在直接去参加高考也没什么问题吧!”而其实对他而言,做题是抒解心情的绝佳途径。题目越难解,反而能让他的心越平静。这种事都不知该感到庆幸还是其他什么。
自从买到手机之后,知道手机号码的齐天恩就开始隔三差五的打来找他天南地北的胡聊。
起初他感到好笑跟些微不耐烦,后来竟习惯了。不可置否,齐天恩是个“侃王”,什么话题都能聊,通话期间绝对没有冷场的机会。而他也并没有感到厌烦,相反,很感兴趣——对齐天恩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