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怆到连胸膛都抽搐起来,他拿下架子上“恋人”的样品,闻到那种不被人接受的甜蜜味道。他平躺在沙发上。味觉深深陷入了大脑。
在座位上坐立不安了一个小时后,潘奕最终选择递交了辞职信。并没有被问为什么,对方点了头,潘奕礼貌地说了谢谢。
他回到桌子上收拾着东西,“我辞职了”不用说出这句话,所有人都看的清楚。别人的目光已经无所谓了,他随便拿了些东西,逃命般地离开了公司。
湛蓝的天空非常美好,潘奕回头望向身后的大楼,当年从研发部离开时,他也回了头。一样的场景,不同程度悲怆的心情。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天空。
“你想清楚解决方法了?”地点依旧在接待客人用的主厅,坐在对面的父亲问道。
“我早上辞职了,我会去其他的城市的。”潘奕想去B城,那个城市远到没有任何人会认识他。
“你想了一天的结果就是逃避?”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我和尹小姐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她还年轻,她最终应该会改变她的决定的。”
“也就是说你打定一走了之的主意了?”
“是的。”潘奕不敢看父亲的脸。
“的确只有这条路。尹家那边不会纵容他们的女儿和你在一起。”
“关于这一点我很清楚。”
高中的时候,遇到过很多次类似的状况,没有人会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来试着体会他的感受。从这个角度说,也许自己早就应该习惯了被如此对待。
结束了谈话,潘奕打了电话去机场,今天去B城的票已经全部售罄了。他立刻赶到了火车站的购票处,站在了队伍的最末尾。一夜没有睡的症状开始席卷他,他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
好不容易排到他时,没好气地被售票的女人告知去B城的快车已经全部卖完了,潘奕只好买了慢车。若是选择过几天走一定有机票也有快车票,可是潘奕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座城市。
潘奕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打开灯,他在门口站了十几分钟才慢慢踏入房间。
要离开花了六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家了,他很难形容心中的酸楚。坐在卧室的床上玩弄着床单,房间中尚有恋人存在的气息,温暖而舒服的味道让潘奕昏昏欲睡。
他硬撑着身体站起来整理要带走的东西,可以带走的东西没有几样:打火机、香水样品。
要是有可能连床都想搬走,三十多岁还恋床说出去一定会被人笑话。
他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照了进来。
很快就要被杜珈延讨厌了。活着的三十多年,真正开心的时间,只有和恋人在一起的两个月而已。
过分的幸福并不真实,他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他没有想到结束的一天来得如此快。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潘奕将手插进头发中无助地问自己。
他想最后再听一次恋人温柔的声音,潘奕拿起电话拨通了杜珈延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但却一直没有人接。
‘求求你接电话。’潘奕紧紧握着听筒,几秒钟的等待像是几年般漫长,心脏不自觉地加速了跳动,恶心的呕吐感涌了上来。
终于,那边传来了恋人的声音,
“潘奕。”
他佯装平静地问:“我有打扰到你吗?”
“没有。”恋人回答,“最近工作很忙,每次都是晚上才弄完,你那边已经是凌晨了,所以一直没有机会打电话给你。”
“工作还顺利吗?”潘奕继续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比想象得要顺利,还有两三天就回来。我好想见你。”
没有感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的轨迹,潘奕回答:“我也很想见你,非常想见你。”
“能听见你的声音真是太高兴了,”杜珈延笑起来,“现在更加想见面了。”
潘奕用手捂住嘴,手心中沾上咸味的液体。
“对了,我帮你买了生日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
潘奕先吸了口气平静了一下呼吸,接着说道:“谢谢。”
“你在哭吗?”恋人立马问道。
“没有。”潘奕压着声音。
“我就要回去了,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用害怕。”
连“谢谢”也说不出来,潘奕忍住哭泣的声音。
“我还有点事情,可以挂电话吗?”
潘奕点了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动作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不能完整地说出“再见”,杜珈延却在等他的回答。电话中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白,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刚刚在点头吧,”杜珈延像孩子般笑起来,“你说‘是’时总会点头。”
“嗯。”泪水比刚刚更加过分地涌了出来。
“过几天就可以见面了,不用担心。我先挂了。”
电话中的忙音将潘奕的意识拉回到现实中——以后杜珈延再也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了。他哭出声音来,像孩子般哭泣着,肩膀不断地颤抖。
用力擦了擦眼泪,潘奕不敢想象恋人讨厌自己的模样,他的心脏已经无力承受如此剧烈的恐惧了。
31
一上火车,潘奕便在嘈杂的环境中睡着了,就这么睡睡醒醒不知道时间,他眯着模糊的眼睛看着车厢中明亮的灯光,窗外是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黑色,因为不舒服的硬座,他全身酸痛起来。车内有些不愿意睡觉的人大声地聊着天,吵得潘奕也睡不着,他好不容易在恶心的感觉中熬过了夜晚。
灌入阳光的车厢有了些许早晨的感觉,昨天晚上喧闹的那群人已经很不讲究地在座位上睡着了,潘奕却无法入睡,闭上眼睛随便地想想事情,想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却发现已经没有电了。
潘奕靠在座位上,极度疲劳却根本睡不着,就这么熬到了下车,他提着为数极少的行李,随便吃了点东西,接着找了个看起来还可以的宾馆住了进去。眼睛因为B城的干燥干涩得痛着,躺在床上连衣服也没有脱的潘奕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被身体的不适叫醒,反胃感袭来,潘奕连忙跑到卫生间,趴在便池旁吐了起来。他反复地呕吐着,连胃液都吐了出来。
瘫倒在卫生间冰凉的地砖上,口腔里有胃酸恶心的黏稠感和古怪的味道,连意识也逐渐混乱起来。
这样下去会死的。被恐惧惊醒,潘奕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迈出一步,便跌倒在地上,几乎没有再爬起来的力气了。
不爬起来,会在这里死掉。潘奕用力支撑起身体。因为水土不服叫救护车太愚蠢了。他打车去了最近的医院,在出租车上他干呕着,胃部已经没有任何呕吐物了。
刚刚走到医院的走廊,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输液管——潘奕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件事物。窗外盛放着春季阳光,他昏昏沉沉地看着生理盐水一滴滴流进自己的身体中,潘奕不敢动弹,他一动弹就很容易回血。
水土不服,医生也就给了这种解释。
身体好转了一些的潘奕回到了宾馆,仅仅过了一天又开始呕吐。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他恐惧地缩紧身体。
不想在这里死掉。
又去医院吊水,水土不服的现象没有得到很好的缓解。折腾了一个多星期,身体还是没有适应B城的气候。潘奕收拾了仅有的包袱坐上了去N市的飞机,和S城较近的N市,气候会比较好适应,他如此希望。
在N市的宾馆住下,潘奕愣愣地看着镜子中眼圈凹陷的恶心男人,他慢慢走出浴室。
捂住眼睛,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从指节滴下来到地板上的眼泪,也没有多少。
这样说来或许没有多么伤心,潘奕在地上坐下。
在陌生的城市里,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现在已经不是可以随便说“重新开始”的年纪了。三十岁的自己要重新建立新的人际、新的生活,放弃以前经营的一切,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想抽烟的潘奕摸着口袋,那里什么也没有,他记起已经有几个月没有随身带香烟了。
这么多年努力经营着的东西瞬间消失了,到底是哪里犯了错误?现在知道了错误的所在也没有任何办法,一切都已经晚了。
昨天才开机的手机没有收到任何短信,没有人来关心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就这样被人慢慢地遗忘,完全没有任何存在价值地被忘掉,潘奕躺在地上看着天花版,如果那天在B城死掉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连一个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也没有。
是不是死了比较好?可又必须活下去。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杜珈延,但男人的样子总是出现在眼前,潘奕捂住眼睛,仍然会出现杜珈延的样子。第二层眼睑要怎么合上呢?他眨了眨眼睛,透明的液体不期而至地滑落下他的脸颊。他慢慢抹去脸颊上的泪水,从眼眶中坠落下来的眼泪滴到地上。
得到很多的人还在继续得到,他却要一个人在这里承受不是他犯下的错误。潘奕不断地睁开眼睛又不断地闭上眼睛,合上第二层眼睑的办法太困难了。
手边的移动电话响了起来,他颤抖了一下,紧张地握住,上面显示的是父亲的号码。
一接起电话,就听见父亲的声音:“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简单的问候引出了潘奕的眼泪。
“我在N市。”
“这么近?我还以为你会去很远的地方呢。”
父亲的口气不带任何关心,似乎有“你竟然只是在如此近的地方呆着”的调侃意思。因为身体深处涌出的寒冷,潘奕又一次留下了眼泪。
“等你安定下来把居住的地址告诉我。”父亲几句话便结束了电话,潘奕勾着身体任凭眼泪下落。
他想见杜珈延,被严厉地斥责也好,被无视也好,只要见到他一眼就足够了。想见面的心情从身体中蛇一般地窜出来。
他伸手拿起宾馆的电话,犹豫着,还是拨通了杜珈延的号码。
“你好。”那边传来杜珈延的声音,听起来公式化而平静。
潘奕不敢说话,他紧紧地捂住听筒。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杜珈延问道。
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却开不了口。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杜珈延挂了电话。
潘奕的眼泪落在听筒上,他缓缓放下电话,保持和刚刚一样的姿势坐在地上。
宾馆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赶紧伸手去接。
“潘奕,是你吧,你在哪里?”
什么也无法回答,潘奕抱着听筒弯下身体,胸膛内部痛得可怕。
“你到底在哪里?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交代吧!”
潘奕抹去脸颊上散落着的泪水。
“你在哪里?有事情你就说出来!你现在逃走算是什么意思?”杜珈延恼怒地问道。
潘奕害怕地挂了电话,几秒之后电话又一次响起。潘奕用枕头捂住头,泪水融进床单之中。
电话铃声停止了,潘奕立刻爬起来拿下听筒。他不想再听见可怕的铃声,寂寞的心情包围着他的身体。
过了一段时间,潘奕伸手将听筒放回原处。没过一下,电话又一次响起。这种铃声是对自己的肯定还是否认,潘奕说不清楚。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着尖锐的电话声。
哭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电话也不再响了。他卑微地蜷缩着身体交叉着十指祈求电话再一次响起。
32
恍惚地睡过去,再次醒来时只看见一片漆黑,潘奕伸手开了灯,眼睛因为流泪过多而睁不开。他眯着眼走到浴室用凉水洗了脸,之后又过了五分钟才适应了灯光。
房间是二人间,那边的床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放,没有人住过的痕迹,潘奕抬手扯乱了那边的床单。
他在随身的包里翻找着,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打火机,潘奕莫名冒出一身冷汗。他打开箱子,从头到尾翻了个遍,同样没有找到。急忙把包里和箱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在地上,潘奕跪在那堆东西里面寻找,还是没有找到打火机。
说不定是在B城的时候弄丢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根本没有办法找到了。
连最后一样东西也没有保住,他坐在地上。
打火机不见了等于说明一切已经结束,潘奕挠挠头发,连想哭的心情都没有了。
慢慢走近浴室,他打开冷水的淋浴,穿着衣服站在水下。被冷水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潘奕将衣服一件一件慢慢地脱掉。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捡起了外裤。他将手伸进了口袋,已经被冷水冻得没有知觉的指尖触到打火机的金属外壳后,他本来已经干涩的泪腺又一次涌出了眼泪。
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要一下子忘掉不是简单的问题。牵连在一起过久的记忆,硬是丢弃,或许会伤及性命。
潘奕□地坐在地上任凭冰凉的水淋在身体上,他分不出来脸上的液体有多少是眼泪。
如果因为生了病发了烧能够获得一丝同情的话,就这样呆着也不错。他自暴自弃地想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潘奕又站起来将水温调回了温水的状态。
必须一个人活下去,在这里死了真的就是死了。没有人会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也不会有所谓的同情。
用干毛巾擦了打火机,潘奕钻到开着空调的房间里面去。
他躺在床上用手指摩擦着打火机,因为耳边有着轻微的耳鸣,或许也就没有那么寂寞了。
在城市的西边找到了房子,签订了两年的租约后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新的工作和新的人际,生活比潘奕想象中要好很多,至少他不必去平衡曾经在S市需要平衡的那么多的东西。
不用考虑恋爱和结婚,仅仅是一个人过日子,工资差不多够用。或许当时应该一回国就找个女人结婚,潘奕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里面想。
现在已经是七月中旬了,炎热的天气让人心情烦躁,对味觉敏感的潘奕极度不喜欢挤公交车的感觉。隐约间,他闻到了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香水味道,一下子意识到这是什么香水的潘奕四处寻找着,涂了香水的似乎是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
“不好意思。”潘奕急忙问道,“请问你用的香水是……?”
“恋人的第二款,前天刚刚推出的新品。”
这个味道潘奕比任何人都要熟悉——是他被否认的香水配方,但似乎做了一些改变。奇怪的心情顺着脊背爬上来,没等车到公司那一站,他便在购物中心下了车。
炎热的气温迎面扑来,夏天对于他而言是一个恶心的季节。
专柜里换上了新拍摄的广告,玻璃橱窗里,“恋人”第二款的香水包装上和第一款没有什么差别,细小颜色的改变稍微使得它显眼一些。
“请给我试一下这个。”放着柜台上的手指有点颤抖。
潘奕拿到了香水的小样纸,他闻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了——只做了一点调整,大部分还是自己的配方。
这次的设计不知道被冠了谁的名字,或许这种不公平的事情加起来就是人生。
他有点茫然地看着想向他推销香水的售货员,没有人会相信这个香水的主设计者就是自己。
潘奕离开了柜台,他重新坐了一辆公交去了公司。竟然没有迟到,潘奕打了卡便坐在座位上发着呆。
他只能安慰自己,那边怎么样都好,和现在在这里重新生活着的自己根本没有联系。在N市,他晚上一有时间就会去喝酒,这里不会遇到像黎渊那么强的竞争者,没有需要隐藏的恋情,更没有人会管自己喝酒的嗜好。
衣服上染上了一些“恋人”的味道,二个月以来本已经平静的心脏又开始有些奇怪的感受。
虽然对自己说一个人的生活并不算什么,但潘奕还是常常在想,现在的杜珈延在做什么呢?半夜醒来会想见面,喝醉的时候会想见面。
所有美好的记忆,来自那唯一的二个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