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把毛头抱在怀里左右摇晃着,想摇他睡着,可是毛头却越来越精神,小脖子可灵活,青伶朝哪边儿晃,他的头就朝相反的方向动,青伶满头冒汗,手忙脚乱。
“可我又不能当他妈,他叫妈叫习惯了,以后改不过来口可怎么办?”
忠义用胳膊擦擦鼻子,肥皂泡蹭在鼻尖上,毛头瞪着大眼睛瞅着他,突然就乐了,青伶扭过头,才看到忠义鼻子尖上的肥皂泡,也跟着笑了起来。
“忠义,鼻子,鼻子!毛头都笑话你了!”
忠义低下头擦了鼻子,放下手里的衣服奔了过来,想呵毛头的胳肢窝,青伶连忙躲开。
“你手冰凉的,别碰他了……你说,他以后要总管我叫妈,可怎么好?”
忠义心里突然一动,冲青伶眨了眨眼睛,“他要是叫你妈,那就叫我爸好了。”又补充道:“反正这院里,除了您和我,也没别的男人了。”
青伶猛地一颤,悄悄瞟了他一眼,他正专注地逗毛头,只当自己是多心了。
“堂会的事儿,安排好了吗?”
想转移话题,抹去尴尬,装上糊涂。
“安排好了,下个月初一,暂定了贵妃醉酒,至于要不要唱别出,要看军爷有没有意思额外再加了。”
“下个月初一……不就是后天了?”
“正是。”
“也好。到时候……你和毛头都去吧,省得在家待着,我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而是不想让对方觉得,这么多年,自己还是一个人。有儿子,有家臣,有家,自己过得并不凄惨。
“那敢情好,康王府我倒很想去看看……”
忠义心里盘算着,主子以前爱过的人,爱过的地方,自己怎么也要走一遭。
还有那位军爷,这么急着要主子去唱堂会,恐怕没安好心。
他得看着主子,别又让人欺负了,他是他的家人,他却是他最在乎的男人。
第五章
到了初一这天,青伶起了个大早,先到院里吊了一个钟头的嗓子,又唱了几出整戏,梳洗停当,想起该理个头了,就到胡同尾祥记理发店赵师傅那儿理头。
一进门儿,就看到赵师傅正帮人剃须,青伶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坐在一旁等着。怕他等得心烦,赵师傅从架子上取了一份报纸递给他,青伶接过来一看,正是时下的进步报纸《新青年》的戏剧专号,心想这剃头的老师傅都能有这样新的思想,时代可真是变了,忍不住问道:
“赵师傅,您怎么也看起这新玩意儿了,想是剃头剃得腻歪了,也想灌灌墨水儿?”
赵师傅直起身子朝青伶笑笑:“我说杜老板,您可别取笑我了,我打小儿大字儿不识半个,让我看报纸?恐怕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不过摆摆样子罢了,也是怕客人等得烦了——您也知道我这是老招牌了,来这儿理发的文化人也不少,他们能看懂就成了,我还管什么进步不进步?”
青伶笑着摇摇头,一边翻看报纸内容,只听赵师傅又说道:
“杜老板,您什么时候还有场子,我可是伸着脖子等着看您的戏呢。您最近出了不少新戏,哎那个《木兰从军》我看得可带劲儿,您一个人儿又唱旦又唱生的,我老眼昏花,都分不清哪个是您的真身了,可不到了雌雄莫辨的境界儿了?”
青伶连连摆手:“什么雌雄莫辨?花木兰戎马沙场,终究还是女儿身,我在戏里扮得是巾帼,是美人,出了戏,不还得到您这理发剃须?剃须还不够,你瞧瞧,我随身带着镊子呢,为了戏,毛儿长出来就得拔掉,这叫斩草除根,是女儿就好了,省了刮胡子。”
赵师傅弯下腰,贴着脸面,蘸着药水,一下一下地刮皮,发出嗞嗞地响声,
“现在不行,将来您收个女弟子不就完了?女的唱旦角儿,就省了您受得那些辛苦,遭的那些罪了。”
青伶哈哈大笑:“说您进步,您还真进步,您不是有个小孙女吗?两岁了?将来我收了她,不就齐活儿了?”
赵师傅直了直背,手握住拳头槌了槌腰:“她要是能及您一半儿就成了,可是,女孩子嘛,就不该抛头露面的,学学绣花煮饭,识几个字儿就可以了,反正是要嫁人的,嫁了人还唱得什么戏?”
青伶刚想反驳他,正看到报纸上一个硕大的标题:《予之戏剧之改良观》。文章称京戏是“各种把戏的集合品”,“就技术而言,中国旧戏,毫无美学之价值。
青伶看得皱眉,心中突然窜起股无名火来,看看作者署名为“傅嗣年”,啪地一下把报纸扔到了一边去,阴沉着脸。
赵师傅看他突然冒起来火儿来,忙问道:“您这是怎么了?突然摔起报纸来?”
青伶蹭地一下站起来,怒道:“这都第几个了?明明自己爱得不行,还要反过来批判批判,改良改良,批得什么判?改得什么良?既然京戏不美不好看,陈旧落俗,他们还跟着瞎起什么哄?捧得什么角儿?票得什么戏?把京戏和男子的乳房相比,亏得这些所谓的文化名人,语言粗俗,见识拙劣,表里不一,都是伪君子!”
赵师傅见他义愤填膺,知道是自己那张报纸惹祸了,忙劝他坐下,消消气儿。
“哎,嘴长在人家鼻子底下,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呗,咱们老百姓爱听,爱捧,不就成了?您要是让我一天不听您的戏,我这浑身难受得,比不让我剃头还难过。这帮子人,闲得没事儿干,手里痒痒,人家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不过想想,他们不就指着这几篇文章赚稿费活呢嘛?好不容易有说话的地儿了,您不得让酸秀才好好抖落抖落书包子吗?跟他们一般见识,您这戏就甭想好好唱了!”
青伶听他这么说,才渐渐平复了怒气,谁知道赵师傅手下的顾客不干了,挂着剃了一半儿的脸,腾地一下也站了起来。
“您是谁?杜老板?什么老板?卖布料的,还是卖粮米的?看您也不像开铺子的,那您是干嘛的?开钱庄的?开赌场的?那就更不像了。那您到底是卖什么的老板?难不成,就是那戏台上卖唱的?如果是,那就正好了,我还得亲自跟您说,京戏就是旧戏,一点儿都不美,一点儿都不好看,就是些个封建糟粕,美人英雄,忠孝节烈的,都是些落后的旧货!”
青伶突然被他一顿抢白,呆愣了好半天,和赵师傅对望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
“呵呵,您这么激动,想必认识这写文的人?保不准,您就是这个写文的呢。”
那人一怔,青伶冷笑着继续说:“您问我是卖什么的老板,我现在告诉您,我卖的是自己的玩意儿,几十年如一日,被吊着打,被脱光了抽,流血流汗流泪也不能叫苦不能叫累,是生是死全不由自己,是风光是惨淡打碎了牙也得自己吞,甚至是男是女也全不由自己说了算,被人骂着无情无义辱家败国丧尽天良换来的玩意儿!我就是卖这个的!您说京戏是把戏,一点儿都不美,我还得跟您提前吱言一声儿,您得等着看,就是您嘴里说的这个不美的把戏,您看着,我就偏偏让它美下去,一直美下去,到所有人都说他美的时候儿!”
直把那个说得满面通红,顶着刮了一半儿的脸皮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祥记,连钱都忘了给。赵师傅要追出去,青伶把他拉住了。
“赵师傅,人是我气跑的,钱我赔。”说着从袍子里掏出五块钱。
赵师傅立刻推了过去:“这怎么行?怎么能要您的钱?再说,刮个脸还不值这些钱呢。”
青伶执意要他收下:“我总到您这理发,您理的也好,权当我感激您呢。”
推了半天,赵师傅只好免为其难地收下了。
“杜老板,刚才刮脸的年轻人,应该是个学生,我认得他,好像是北京大学的,总来,也没跟您碰见过,兴许碰见了,也没留意对方。这些个年轻学生,成天地喊口号,打倒封建批判传统的,他们懂什么叫传统?连戏都没看过,戏园子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知道什么叫京戏啊?就会跟着人家后屁股,崇洋媚外的,把老祖宗的东西全都甩开了。我有个亲戚家里的女孩儿就在学堂里,成天抱着个小提琴拉,以为多光彩的事儿,咱们的二胡京胡不比那破玩意儿强?接受点儿新思想了,什么都瞅着洋人的好。”
青伶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忍俊不禁:“您老懂得可真多,行啦,您也算是我的一个知音了,以后我的场子,您带着全家来,我给您送票。”
赵师傅一听喜得忘乎所以:“真的?那您可说准了,我可得回回去喽,这一天不听戏,真是浑身不自在……得了,您看我就顾着掰扯了,您快点坐下,给您理发了。”
青伶答应着坐在椅子上,赵师傅开心地滔滔不绝地说着,青伶笑眯眯地听着,心想,要是多几个他这样的戏迷,京戏就不是把戏,京戏就永远都是美的。
理完了头,青伶一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回了家,招呼忠义,准备准备,叫了车去康王府。
自打康顺王死后,青伶就再没来过这,如果正巧路过这里,也是远远地绕开走,生怕看到了,会拨动心里的那根刺儿。
这次,是不得不来了,说来也巧,竟然要在老地方,见旧相识,江山易主,全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缠绕,难道这辈子,就甩不开了吗?是不是这座府第化为平地了,才算有个了结?当年既然炸了他,为什么不连这宅子一道炸了?这样才算清清爽爽,干干脆脆,自己的这颗心,也不用总勾着了。
还是朱红的大门,簇新簇新地,泛着红光,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被重新粉刷过。当然要重新粉刷了,新人换旧人,当然要去掉原来的晦气。
门口站着两个持枪的军人,直挺挺的,目不斜视,看不到一点喜怒哀乐的表情。看着这红门青砖琉璃瓦,和那样的冷冰冰,无论如何都粘合不到一起。
似乎看到了他。
一袭宝蓝色长衫马褂,俊朗的面容,抱着手臂,笑吟吟地从门后转出来,似乎猜中他心事似的,对他说:“快进来吧,早知道你要来,等你好久了。”
他在等他,如今他来了,他却不在了。
那样狡狯的笑着,好像认定了,他一定会来,他一定逃不掉,总有一天,他会是他的。
太迟了。
那样笑着的他,无论如何,都再难寻觅了。
他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眼泪儿,无声而落。
第六章
“杜青伶杜老板?”
“正是。”
“快请进吧,荀爷等了您有一阵儿了。”
忠义抱着毛头忐忑不安地跟在青伶后头,一路由管家领着走在王府的回廊里。
只觉得这王府好大啊,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似的,当初还不甘心地特特地要走一遭,如今来了,反儿越发不踏实起来,这个地儿,处处透着骄傲,也只有它的主人,才配得起这样的高傲。
忠义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不自量力,能配得起主子这等人物的,当然住得住这样的地儿,自己算什么?大街上混的下三烂,要不是主子救了自己,活不活到现在,还不好说呢,自己能配得起吗?可是转念又想,配得起又怎样?还不是活不起?
能陪在主子身边的,只有自己,何况他们还有毛头,他早就把他当成和主子的孩子了,他们才是一家人,死去了的又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他抱紧了毛头,加快了脚步赶了上去。
“爷,这王府可够大的。”
“是啊。”青伶心不在焉地答道。
“当年康王爷真是住在这儿?”
“是啊,就住在这儿,一直到死也没离开过。”
……
两人说着说着就到了正堂。
太熟悉了,虽然好多年没再来,可摆设几乎都没变,青伶想起在这里唱堂会的情景来,忽然很想去后花园,看看那棵白梅树。
前脚刚进来,看到一个背对着自己,穿着军装的人,高大健硕的身材,脊背挺得直直的,青伶以为是荀一,刚要张口:“荀……”
那个人忽然转过身来,青伶才知道是认错人了,一见到那人的相貌,才松下的气儿就又提了起来。
“你,你,你……”一连说了三个你,都是惊的。
两个人,很像,不单单是容貌,还有那对眼睛,那双眼神,当年就是被这双眼睛,逼得他无处可藏。
李维顺转过身来,看到了一张因为吃惊而苍白的面孔。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看到自己,一瞬间能变幻这么多的表情,宣泄出这么多的情感,好似拧紧的沙漏,一放开,沙子像流水似的,流淌而出,却又是静悄悄的。
他的宣泄是静悄悄的,他却觉得,这安静的背后,一定隐藏着轰轰烈烈。
这个男人,有故事。
“杜青伶杜先生?”他不忍心打断他的回忆,可还是得打断。
“是,您是?”
“在下李维顺,荀督办的副官,您叫我李副官就可以了,奉荀督办的命令,负责接待您。”
青伶点点头,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顺”字,他是荀一的下属,巧合罢了,世上的事儿还真是巧,说赶在一起,就真赶在一起了。
“荀督办呢?”
“荀督办马上就到,您先在此稍事休息。”
拉开椅子,请青伶落座。
青伶座了下来,偷偷地打量他,越看就越觉得不那么像了,他是军人,就免不了刻板,一丝不苟,跟那个人的大起大落,有天壤之别。心中惆怅,复又自责起来,杜青伶啊杜青伶,事到如今,你还回忆什么,思念什么?
“谢李副官。”露出最得体的微笑,筑起了无形的屏障,李维顺再看不到方才一瞬,他宣泄而出的真实。
李维顺来到后堂,并告荀督办,杜先生已经来了,一切准备就绪,堂会可以开始了。
荀一几乎是抖着重新扣好了扣子。其实早早就收拾停当了,只等着他来,真的来了,又紧张得不敢见,连扣子都扣串行了,暗自骂着自己的慌乱,沉不住气——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跟个年轻小毛头一样,遇到事儿,就着慌,他可是领兵上过战场的人啊。
可能不慌吗?自己就算七老八十了,一想到他,还是一样慌。
快十年没见了,人生有几个十年?
他第一次深爱一个男人,也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
这样的滋味,他尝了十年,他能在战场上不要命,他能功于名利,他能娶妻生子,可唯独忘不了他,得不到,就更忘不了。
终于扣好了扣子,他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快到门口,又故意放慢脚步,挺起了胸膛,清清嗓子,端起了督办的架子,迈着方步走了进来。
他毕竟是督办,手握军权,在自己的下属面前,对一个戏子表现得太过亲热,有失体统,即使他是个名伶。
“青……杜老板。”险些失口。
青伶不敢抬头,弯着腰,只看到他的下半身。
“给荀督办请安。”
荀一上前扶起他,青伶抬头,四目相对,霎那间交集,往事一一浮上心头,残月,子寒,王爷,旱灾,明月,二伯,林雨楼,扬州,一一死别。痛,从北京撒到扬州,又从扬州撒到北京,没有尽头。
“杜老板……咳咳,李副官,可以准备开始堂会了。”
本来想问他这些年过的好不好,可颜面,得留。
贵妃醉酒。
日臻成熟的演绎,他看得如痴如醉,当年因为残月的死,他无法跨越的鸿沟,如今也跨过了,受了多少苦,才能到此地步?他心疼起来。
本想和他单独叙旧,又怕被夫人看到,又怕被下属看到,只得暂时舍了,以后挑个僻静的地儿,再找他。
说好几千块的包银,他给了两万块。
青伶不肯收,只拿了该得的,跟他告辞。
忠义抱着毛头也一起来告辞,荀一这才注意到,他身边不缺人。
“你生的儿子?”
“是,我生的儿子。”
“你成过亲了?”
“没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