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续)----琴挑
  发于:2009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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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熬着忍着终于能登台了,还是在中和戏园子唱。
  胡经理一看挑大梁的角儿又能登台了,高兴得不得了,包银也没减,还和以前一样。问青伶看病的过程,青伶只说请了西洋大夫看好的,没说抽大烟的事儿。
  和以前一样,仍是场场爆满。
  可是青伶知道不一样了。虽说嗓子恢复得不错,可如果登台前不被喷上两口,根本就唱不下去。早料到会这样,可没想到真正要亲身经历起来,就是另一回事。
  所以每次赶场前,他都借口要和琴师合戏,背着忠义,到一家从旁人那打听到的,附近的一间地下烟馆,抽上一筒,喷上两口,登台的时候,才能精神百倍,中气十足。
  忠义给的那点量,根本填不满烟瘾的无底洞了。
  忠义还被蒙在鼓里,见主子戏唱得精彩,还以为起了效果,自己也看得好,琢磨着,什么时候把烟给他慢慢戒了呢。
  哪成想,自己还是没看住。
  正好赶上一个沪上唱片公司叫百代唱片公司的,慕名前来要给青伶灌制一张唱片,到家里来跟青伶商量灌唱片的事儿,顺便也在沪上开个场子,亲自登台献唱。青伶还犹豫着要不要去,忠义见机会难得,就撺掇着他一定要去。
  “在北平唱有什么意思?很多名角儿都是在沪上唱红的,如果爷也能在海上唱红,回来就了不得了,跟梅先生也有得比了,还怕那些个所谓的老资格,看不上您?”
  青伶见他说得有理,也着实想试试自己的能耐到底有多大,就答应了唱片公司的请求。
  几日后,收拾好行李,忠义就送青伶去火车站,要先到天津,再转船过去。
  本来忠义执意要跟过去,青伶却不让,说家里得有人,毛头给别人代也不放心,忠义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了。
  临行前还考虑到青伶的烟食,家里的烟膏不够了,特地多买了些,算好了每天的量,给他带上,千叮咛,万嘱咐,每天定量抽,不能多抽,多抽了,就有抽不到的日子,到时候难过,就得自己受着。
  量早就不够了,青伶只是应承着,心想,只要他不在身边,沪上那么大个地方,还愁弄不到烟膏子吗?
  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在火车站,忠义还依依不舍地,眼圈红着,攥着青伶的手不放开。青伶知道他舍不得自己,不忍心甩开他,轻轻抱了他一下,本来是安慰他,可忠义就势就紧紧搂住他不放。忠义身材高大,青伶挣脱不开,也不好挣脱,只能由着他抱着。忠义把脸埋在青伶肩头上,在他耳边轻声嘱咐着:
  “爷,这一路上你得照顾好自己,我不在您身边,什么事您都得自己拿主意,也没商量个人……别冻着,按时吃药,多加衣服,听说沪上的天气不好,湿冷湿冷的,您可得多注意着……”
  青伶听得感动,一句一句应着,又叮嘱他:
  “才一个月,时间又不长,马上就回来了。你也要保重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我到了那边儿,就给你拍个电报回来,也会写信。”
  忠义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嗯,还有,那大烟,能少抽就少抽。”
  青伶点了点头,眼看着火车就要开了,不得不分开了。
  忠义用力抱了青伶一下,在他耳边最后说:“我等着你!”
  青伶一震,忠义立刻就放开他,闷着头把行李搬上了车,连声再见都没说,急匆匆地离开了。
  火车开了,望着他的背影,青伶知道,自己欠下了债。
  情债。

  第十一章

  从天津塘沽乘了四天的船,青伶来到了上海。
  唱片公司把青伶安住在南京西路附近的一幢法式公寓里,二层楼的小洋房,地处闹市,却十分幽静。白天,唱片公司派专车来接青伶到录音棚里灌制唱片,到了晚上,找专人陪同他,流连于各处的繁华之地。百乐门,霞飞路,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还到城隍庙里的豫园玩些个新奇的东西。几天下来,青伶有些吃不消了,早闻沪上的繁华,今日一见,果然是大开眼界,可是看得多了,就觉得累。
  夜里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觉得不踏实。
  索性放弃了入睡,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听着不远处江面上传来的渡轮低沉的汽笛声,感受着这个城市的喧嚣,忽然开始想念北平。
  忠义和毛头好吗?荀一呢?有没有再来找他?
  突然咳嗽起来,浑身打着冷战,知道是烟瘾犯了,连忙拉开柜子,从里头拖出行李箱,又从箱子里边拿出烟具,点上烟灯,装上烟筒,烧上烟膏。雾气缭绕,袅袅着升腾。床上的人,□着胸膛,半眯着眼,喷云吐雾,一副享受的神情,享受片刻之间带来的快感,享受身体变得轻盈的快活。
  终于舒服了。
  等到意识终于清醒,立刻就痛恨自己。
  抬头看看床头柜子上横七竖八摆放着的烟具,烟管儿已经被熏得乌黑,上面还残留着黑漆漆油腻腻的烟油,那么肮脏,就像糜烂的自己。
  看着看着,眼泪就顺着脸庞滑落到枕头上。
  连哭都不能尽情,用手背压住双眼,眼泪就不会成颗成颗地滚落,而是湿漉漉地晕在眼睑四周,等到干了,也是凝固在眼睛上,不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谁也不会发现自己哭过,这么伤心地哭过。
  为什么要一直忍着呢?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哭,痛痛快快地笑,痛痛快快地活着吗?
  因为没人给他机会,从没人真正走进他的心里,即使是死去的那个人,也不过靠着一次次的头破血流,强行挤进他的心里,一直都是被动的,被逼着被爱,被逼着爱。
  想要一个真正安心的怀抱。
  能让他痛快地笑,放肆地流泪的怀抱,不用什么都一个人承受,一个人背负,一个人忍受孤独。
  忽然就想到了忠义。那天在车站,他临走时用力抱住自己的时候,有一瞬间,自己是安心的。坚决地说等着他回去,就像情人间发的誓言。
  他们虽是主仆,可早就成了家人,有了毛头,就像普通人家的一家三口了,爸爸,妈妈,还有儿子。
  不知道毛头会不会叫爸爸了,想起他那时只会叫自己妈妈,忠义无意间说得那些看似玩笑,却是真心的话,当时觉得尴尬,现在想想,心里会很温暖。
  手背放下来,眼睛四周还挂着泪,唇边却泛起了笑。
  录完唱片,演完公演,就马上回去!要马上回去,去见他们,不赶场子了,就在家里好好待上几天。
  接下来的几天,青伶是忙碌的。灌完唱片,后期制作就交给了唱片公司一方来完成,青伶就准备公演。曲目也选好了,都是些耳熟能详的,只需事先和本土的乐班子磨合磨合就没什么问题。
  一炮而红。
  演出盛况空前,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青伶没想到,京戏在南方也能受到如此热烈的响应,甚至比北平更甚。戏票子都结成了社,一群一群地到戏院捧场观看,结束之后,还到后台送花篮送礼品,杜老板杜老板地喊着不停。还有一个女学生更是捧角儿不遗余力,哭着要青伶收自己为徒,青伶就劝她要以学业为重,那女学生竟然追到公寓去,被好说歹说地劝了回去。
  沪上各大报社纷纷报道了此次事件,对青伶的演技大加赞赏。甚至有很多戏园子经理找到他,要给他比北平多两倍的包银,希望他能长期寓居沪上唱戏,都被青伶一一拒绝了。
  再诱人的条件,他也要回到北平去,再多的钱又怎么能和家相提并论呢?
  展开信,青伶靠在床上看着忠义歪歪扭扭的字,会心地笑了起来。
  “字这么差,还写什么信呢?让人代写不就行了?”
  爷:
  您走了已经大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我和毛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您。您走后,我每天除了做些家务,整理您的物品,就是教毛头叫爸爸了,教了无数遍,他终于学会了,爸爸地叫个不停,等您回来,他就能叫您爸爸了。
  您在海上还好吗?那边天气很冷,您有没有注意加衣服?您肺不好,千万别着凉了。大烟,能少抽,就少抽。
  荀督办来找过您,我跟他说您去沪上演出了,他就再没来过。我每天都买报纸看,看到了您演出很成功,这回,您回来后,我就都不用把别的人放在眼里了,尤其是那个高福奎,他还不敢给您拉琴?
  写了很多,手都酸了。我头一次给人写信,字也不好看,您可别笑话我。我知道您一定要问我,怎么不找人代写?我就是想亲手写给您,即使写得不好,我自己的心意,我就一定要自己写出来,别人代写,您看到的,就不是我的心意了。
  就写到这里吧,我和毛头都盼着您回来。
  忠义拜上
  忠义没有太多学识,写出来的都是些大白话,可青伶看着,觉得这是他看过的,最美丽的词句。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赶回去了。
  终于捱到了回家的日子,青伶登上了船,告别了上海。
  只怪船开得太慢。青伶一心想着赶快回到家里,没留意,那个一支穷追不舍的女学生也跟着他上了船。瞒着家里人,追到了船上。
  青伶见她突然出现在船上,惊得不轻,想赶她回去,可是船已经开了,如果赶,就只能赶到海里去了。没办法,青伶只好先让她跟着,等到了北平,再劝她回家。
  女学生寻找所有能和他亲近的机会,爱慕之心,青伶怎能不知?只是心全在北平的家里,对她就很冷淡,女学生却不以为意,自顾自滔滔不绝跟青伶讲个没完,还要他教她唱戏。青伶没办法,又不忍心严词拒绝,一个年轻轻的姑娘,只身一人大老远追过来,如果因为被拒绝而伤心痛哭起来,旁人还不得以为自己欺负她?只有给她讲些大道理,悉心照顾,女学生倒也乐得享受,愈发爱慕起来。
  熬了几天,船终于抵达了天津塘沽渡口。青伶本想给她买张回程的票,立刻就返回上海,谁知女学生执拗不肯,说既然来了北平了,怎么也要住几日,到处看看,走走,才能甘心回去。青伶只好督促她给家里拍了电报报平安,带着她坐上了回北平的火车。
  到了车站,两个人叫了一辆黄包车,就奔着南半截胡同来了。
  下了车,青伶迫不及待地上前敲门,手在半空中停住,忽然意识到,如果忠义看到自己带了个女孩回来,会怎么想。
  正犹疑着,门哗啦一下被打开了。
  “爷,您回来了!”忠义看见他,忘情地扑上去抱住。
  “我回来了,忠义。”青伶也抱住他,暂时忘了女学生的事。
  忠义感到青伶的回抱,觉得开心极了,不经意抬头,就看到青伶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那个女学生,手里拎着行李箱,疑惑地看着自己。
  忠义心里猛然一沉,挺有姿色的女孩,都说海上的诱惑多,难道爷也受不住美色的诱惑了吗?
  慢慢放开青伶,幽怨地望着他:
  “爷,她是谁?”

  第十二章

  青伶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对忠义说:“先进去再说。”
  提着行李箱走了进去,女学生看了看他,也跟了进去,经过忠义面前的时候,余光瞥到一张阴郁的脸,立刻打了个冷战,加紧脚步赶了上去,紧紧跟在青伶身侧。
  看到两人走得如此近,忠义狠命地用脚踹上门。
  “噹——!”
  把前面两个走路的人,惊得回过头来,三双眼睛对视着,女学生一会儿看看青伶,一会儿看看忠义,有些惊恐无措。
  “忠义,院子门惹到你了?”对忠义的无理,青伶觉得很生气。
  “门没惹我!”忠义不高兴地答道,“失脚了!”
  说完气呼呼地要往自己屋里走,青伶冲他喊道:“忠义,倒两杯茶来!”
  忠义摔上门,青伶更生气,走到他窗户根下:“有能耐你就永远别出来!”
  然后不理他,把女学生引到堂屋里。
  女学生四处看看,对什么都新奇,尤其对墙壁上挂的字画感兴趣,看了好半天,兴奋地说:“杜先生,这字和画都是你作的?”
  青伶放下行李,点点头:“闲着无聊的时候,就自己瞎琢磨着画,画得不好。”
  女学双眼放光:“先生自谦了,您作得很好,字体俊秀灵逸,却又藏着刚劲,字品如人品,相信先生的品格也是如此字一样高洁坚韧……嗯……这幅雨后残荷图,画得也极好,‘留得残荷听雨声’,先生也爱李义山的这句吗?”
  青伶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言语中掩饰不住对自己的钦佩之情,有些惶恐,
  “过谦了,也不是特别喜欢,只是对莲情有独钟,爱它的品性……何小姐,你暂时就住在这里吧,我让忠义陪你在北平游玩几天,之后你可一定要回去了。”
  何香亭听他提到忠义,就有些紧张:“先生,那个忠义,似乎对我不抱好感,还是您来陪我吧。”
  青伶笑道:“你别看他凶巴巴的,其实心地很善良,人也敦厚,他只是和你还不熟悉,等熟了,就好了。”
  何香亭点点头:“嗯,既然先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先生在哪里唱戏?什么时间?我一定要去听先生的戏,捧先生的场。”
  “在中和戏园子,离这里不远,就在大栅栏文化街内,等我有场子了,就带你一起去。”
  何香亭开心起来:“先生的戏是一等一的,相信在北平也有很多戏迷吧。”
  “惭愧,旧京的名角儿很多,老一辈的有谭鑫培谭老,孙菊仙孙老,红豆馆主,新一辈的有梅兰芳,荀慧生,尚小云,我恐怕尚不如他们,只不过是一些人票友不嫌弃罢了。”
  何香亭见他如此谦虚,心里更加钦佩,爱意也增了几分,暗下决心,一定要多待几天,或者,如果能得到他的青睐,就是在北平旅居了,也是必要的。
  正盘算着,见门外忠义端了两杯茶进来,重重地放在桌上:“爷、小姐,喝茶。”
  然后板着脸在一旁侧立。
  青伶知道他对自己突然带回一女子很不满,想是误会自己耽于女色了,本想解释,可是外人在面前,又不好解释,只得暂时忍下,等私下再和他说。
  刚刚端起茶杯,忽然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青伶连忙问忠义:
  “毛头醒了吗?快抱出来我看看。”
  忠义白了他一眼,奔到西屋去,把毛头抱了出来,青伶从他手里接过毛头,仔细地看了起来:“一个月没见,他好像又大了些了,更壮实了。”转过头对忠义笑道:“忠义,你的功劳,辛苦了。”
  忠义沉默不语。
  何香亭在一旁看着,坐不住了,“先生,这个婴儿是谁的孩子?是您的吗?”
  青伶刚想回答,忠义就插了进来:“是我们爷的儿子!”说完眨着眼睛,眉毛动了动:“亲生的,也是我儿子,我是他干爸爸!”
  香亭显然没料到青伶会有儿子,这个忠义竟然是他干爹,而且他似乎很以此为荣。心里有些不舒服,可转念一想,有儿子又有何妨,只要没有孩子的娘。革命的余波还在,学生又容易接受进步思想,这女学生家在上海,一路能追到这里,思想就不简单,爱慕的人结过婚,有孩子,又算什么。
  忠义这点心思,显然是落空了。
  这女学生不但没有被吓住,而且还主动从青伶的怀里抱过孩子,欧呀地逗了起来,显得万分欢喜,百般疼爱,爱屋及乌了。
  忠义心里更窜出一股无名火,毛头也适时地咧开嘴哭了起来,忠义便一把抱过孩子,哄着,对她说:“刚才还好好的,被您这么一抱,就哭了,小孩子也是认人的,看来他不认您。”
  何香亭脸色不好看,青伶低声喝道:“忠义,不得无礼,快给何小姐道歉!”
  忠义不理会他,抱着毛头到院里去玩了。
  青伶连忙赔礼:“他年轻不懂事,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香亭摇摇头:“没关系,我不会与下人一般见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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