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续)----琴挑
  发于:2009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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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话又说回来了,眼下这世道,各人顾各人的,整天忙着争名夺利,谁能对一个戏子用真情?用了真情又能得什么好处?
  “爷,您去吗?”
  “去,能不去吗?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往里跳!你放心,我不是没经过风浪的人,场面的事儿我也见得多了,经历得多了,该进该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能掌握好分寸,你就等着我回来……对了,张行长送的雪蛤和燕窝,你可以熬起来,等晚上我回来,咱俩一起吃。”
  忠义听他说得轻巧,心里就更担心,可又没办法,只好安慰道:
  “行了爷,您就放心去吧,唱完了早早就回来,我和毛头等着您。”
  青伶这才宽慰,看时间也不早了,就准备收拾东西,等老刘来接自己去中和戏院赶场。

  第三章

  到了中和戏园子,青伶从怀里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六点钟过了。赶紧赶到后台,正好碰到戏园子的胡经理,正急得热锅上的蚂蚁,原地打转转儿呢,见青伶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哎呦我的杜老板哪,我的爷呦,您可算是来了,您没看到台底下黑压压地一片吗?您要是再不露面,我非得被他们剥皮拆骨了不可。”
  “这不是来了吗?”
  青伶脱下手套,摘下礼帽,取下围巾,胡经理赶忙接过来,讨好似的冲外边儿指指:
  “嘿,您来得也忒晚了些……不过没关系,您是名角儿,名角儿就得有名角儿的架子,听说您要唱贵妃醉酒,打白日起门前就开始排长龙了,票早就卖光了,托您的福,您到蚌埠不在这几天的损失,今儿个可全能补回来了。”
  青伶挑了帘儿进了后堂准备上妆,经理也跟了进来,嘴里仍不闲着。
  “爷,那位军爷可早就等在池座上了,就等着一睹您的风采呢,您这上妆还得半个时辰,这军爷可得罪不起,您是不是先露两嗓子,也别让人等得心焦,等得火起?那军爷腰里别的可是真家伙,要是急了恼了,不小心走了火儿,我这戏园子就得改号了。”
  青伶一边在手心里揉着白粉,一边问他:“改什么号?”
  送戏服的把一排戏服推来给青伶选,青伶看了看,选了一套大红烫金的贵妃服。
  经理连连夸道:“不叫中和了,干脆叫中枪完事……这戏服选得好选得好,今儿热闹,就像过节一样,您穿上这身儿啊,不但瞅着喜庆,再上个香艳点的妆,准保把那些个票子迷得七荤八素的,什么督办都统的,还不都得缴械,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
  青伶听他越说越没谱儿,打断他说:“行了,我这就喊两嗓子,你先招呼去吧,告诉师傅们,马上就开锣。”
  经理应声儿离开了,青伶叫人挑开门帘,逼紧嗓子唱了两句,外边儿就排山倒海起来,青伶权当没听见,抓紧时间上妆。等上好了妆,外边儿已等得不耐烦,差点没冲进来几个,以验明真假。
  青伶示意司琴司鼓的师傅可以开始了,签鼓一打,京胡一拉,戏氛就出了来,台下顿时安静了下来,个个凝神屏气的,等着自己喜爱的角出场。
  青伶整了整冠两边儿垂下的穗子,检查了一下周身的衣裙,见没有异样,端好了架势就上了场。
  海岛冰轮初转腾
  ……
  好几年没在台上唱这出了,虽然私底下不敢怠慢,每日都不忘练着,可真正在台上唱了,还是有些紧张,也无暇细看台下都坐着些什么人,就想着别忘了词儿,别漏了眼神儿,别漏了气儿,下腰的时候可得撑住了,所以眼前就见着黑压压的人头,鼻子眼睛嘴的也无暇细看,转眼神的时候,恍惚地扫过中间几排,似乎看到坐着些个穿军装的,戴着白手套,精彩的时候,几点白色跳跃着,被黑压压衬着,就特别明显。可是仍看不清相貌,想想自己素日与当兵的并无深交,顶多是来听个戏,尝个新鲜,也就没往心里去,只当是和往日一样,不过是慕名而来,图个乐子罢了。
  唱完了一出,谢了几次场,青伶就到后台卸装。
  门帘儿挑开,胡经理笑嘻嘻地搓着手走了进来。
  “杜老板,您果然是宝刀未老……嘿呦,你看我这嘴,您才多大啊,三十还不到呢,怎么就用上这词儿了。您这贵妃醉酒再出山,可是技惊列座,搏了满堂彩儿啊,论技艺,可是比以往又更上层楼了,您掂量着,什么时候再梅开二度……”
  “胡经理您得打住,我今儿能唱,不过是看在往日咱们的交情上,您也是知道我的,贵妃醉酒这出戏,我可不轻易唱,要不是你说什么怕那位军大爷,要我救命,我才不得已唱的,第二次,可是甭想了。”
  胡经理连连点头称是,“说到那位军爷,今儿也来了,就坐在台下,您可看清楚了?”
  青伶把头上钻花珠钗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拔下来,用软布挨个细细地擦拭一番,轻轻搁在妆奁里,说道:“那么些个人,我一双眼睛,哪能看得过来?没看清,几个鼻子几双眼睛几张嘴,您倒说说看。”
  胡经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摆弄那些头饰,“我的爷,一个人还能有几个鼻子几双眼睛几张嘴?您当他是哪吒呢,还有三头六臂的?”
  青伶吹着一根珠花儿,拿到眼睛底下,借着灯光仔细看着,发现少了颗珠子,站起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惋惜着:“哎,又掉了一颗。”
  胡经理忍不住了,“我的爷,您这副妆奁都用了多久了?不下七八年了吧。您现在又不缺钱,一个月包银我就付您八千大洋,您再赶赶什么堂会,荷包还不够鼓?这破行头,您也该换换了吧,这么大的角儿了,总不能因为缺珠少钻的,减了光彩吧,也不知道多少爷要送您新的了,就是不收,真不知道您怎么想的……”
  看青伶着恼地瞪着他,识趣地打住了:“得,我也不说了,您是恋旧的人,只要您喜欢,您爱戴多久戴多久,就算只剩一颗珠子一颗钻了,这贵妃是您的,还是您的,跑不了。”
  青伶盖上了盖子,起身往屏风走去,“我要换衣服了,您有什么事儿就快点说,说了半天也没个正经的。”
  胡经理这才拍了一下脑门儿:“哎呦,您瞅瞅我,唠叨了大半天,正经事儿差点给忘了。荀督办要请您去府里唱堂会呢,您什么时候得给个回音儿,这位军爷可是有靠山的,刚从东北调过来的,据说是东北那位张督军的乘龙快婿,还留过洋的,这次进北平,保不准就是那位督军安的眼线,那位督军和日本人来往密切,杜老板您可得当心些,既不能得罪,也不能和他们搅和在一起……”
  自打听他话里的这个“荀”字,他后头说的什么,青伶就不往脑子里走了。
  “你说什么?荀督办?他姓荀?全名是什么?”
  胡经理诧异地看着惊慌的青伶,搞不清楚他为何突然这么关心起来。
  “是姓荀啊,我以为您知道呢,叫什么来着……您看我这记性,前儿还在报纸上看到了过,一时还想不起来,叫什么来着……哦,想到了,好像叫荀德瑞。”
  不是他!青伶暗暗松了口气。
  听到胡经理又说:“不过这名儿好像是后改的,原先不叫这名。这位荀督办的亲生父亲,据说前朝还作过尚书,挺有家世的,荀督办早年得罪过和硕康亲王,就被父亲送出了国门,革命后回来参了军,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张督军的女婿了。”
  青伶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差点就倒下去,喉咙一阵倒呛,剧烈地咳着,心也绞痛起来,连忙往衣服兜里摸药,好不容易摸出来,手一抖,药瓶又掉到地上。
  胡经理见他突然发病,连忙帮他从地上捡起药来递到他手上,扶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青伶吃了药,才觉得好些。
  胡经理叹着气,帮他捋顺后背:“不是我说您,年轻轻地落了这一身的病,又不愿意养着,到了老了可就有苦受了,您不为自个儿,也得为家里那个小的想着吧,我这嘴臭,就直说了,万一您早早就去了,留个小的在这兵荒马乱的,让他怎么活?既然您养了他,可就得负责到底。可您这又是肺病又是心病的,若再不上心,恐怕在戏台上也撑不了,唱不了戏,生活都得成问题了。”
  青伶问道:“你说那个荀督办要我去唱堂会?”
  胡经理点点头:“是啊,可是您要是不愿意唱,我就帮您回了,就说您身子不好,等将养好了,再去唱也不迟……”
  “不!”青伶摆摆手“不用回,我……就去唱!您就帮我定个时辰吧,回头派人通知我一声。”
  胡经理应承着,心里觉得纳闷,平时请他唱个堂会,老大不愿意的,得好说歹说,给足了面子,还得看请戏的人能不能入他的眼,今儿怎么就这么痛快答应了?难道是旧相识?
  想了半天也想不通,伺候他走了,才着手忙活起堂会的事儿来。

  第四章

  青伶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
  忠义趴在八仙桌上睡得口水也流了出来,青伶轻轻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坐在他身旁,定定地瞅着他。当初就为了偷一个烧饼,见他在街上被人打,一时看不过去,就伸了援手,用钱财打发了那帮人,没想到自己无意中行的善举,竟然换了一颗热心,本来孤苦无依的生活,也得了一个陪伴。
  果然是孤苦无依啊。死了亲人,死了朋友,死了爱的人,再风光的日子,不也是孤苦的吗?
  早知道那个人要死,就不用藏着真心了,藏得那么苦。
  早点死了也好,如果头被当众砍了,要高高挂在城墙上,他那么高的心气儿,怎么受得了?
  死了好,被炸成粉末,干干净净的,不给别人唾贱的机会,和属于他的时代一起消逝,一了百了。
  了是了了,可剩下他,还得继续活着,带着彼此的遗憾,活在埋葬他的时代里,继续着孤独,继续唱戏。这戏,还能唱多久?
  想快些谢幕。
  听戏的来了一场又一场,走了一茬又一茬,唯有他,永远都得站在那里,感谢他们的捧场,忍受抛给他的背影。
  谁能回过头看看他,如果谁能停下来,回过头看看他,一定不会忍心再离开了。
  他这样的男人,绝望的时候,痛哭的时候,连男人也会不忍。
  谁又会再爱他,他又能再爱谁?
  那个人回来了,那个人,能给他他渴望的吗?
  忠义打了个冷颤,才知道自己睡着了,睁开眼睛看着青伶正怔怔地看着他,脸上凄楚,忙问:“爷,您怎么了?又受委屈了?是不是那些军爷又……”
  “忠义!”忠义住了嘴,看到青伶眼里的闪烁,慌了,“爷……”
  “忠义,革命过后,有几年了?”
  忠义摸不着头脑,只觉得爷今天很奇怪,“几年了?有四五年了吧。”
  青伶僵直着身体,凄然地说道:“是五年。忠义,他死了五年了,到了冬天,下大雪的时候,就正好五年了。”
  忠义知道他又想起往事了,心中一酸,忙安慰他:“爷,死就死了,活不了了,可您还活着,您得好好活着,他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您好好活着。”
  青伶嗫嚅着:“是呀,好好活着,他不能活,我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慢慢站起身,拿起帽子,“忠义,你快睡吧,我也去睡了。”
  忠义担心他又犯了癔病,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就找开了话题。
  “爷您今晚上唱得如何?那军爷……”
  “那军爷……也确实只来听戏,没安歪心。”青伶接过他的话,荀邑轩的事,他不想说。
  荀邑轩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成了大都督的女婿,那个人却死了,时势造人,时势也能毁人。
  自己又算什么?
  “过两天,我得去赴个堂会,你帮我打点一下,胡经理到时候会差人过来。”
  “爷要赴哪家的堂会啊?”
  青伶顿了顿,说道:“就是那位军爷,荀督办的府上。”
  西直门大街的康王府,如今入了新主。
  新主就是荀德瑞荀督办。
  看着这座旧日的王府,荀一忽悲忽喜。当初黎副总统给他亲点了几处宅第,后海北沿的成亲王府,太平仓胡同的庄亲王府,以及这座西直门大街的康王府,他独独挑中了这处。
  这座王府,承载了太多的回忆。自打搬进这里,记忆的闸门不可遏止地被拉开了。
  王府原来很多的物什还保留着没动,一草一木,一字一墨,都能勾起无限遐思。
  十年前,因为它的主人,他失去了那个人,十年后,他又成了它的主人,做了这里的主人,他就能成为那个人心中的王吗?
  这十年来,他就从来没忘了他,就像他从未忘记过京戏。
  赶上维新洋务的风,留了洋,回了国,参了军,一点点处心积虑地往上爬,立功、受赏、得到督军女儿的青睐,做了督军的乘龙快婿,军中的地位就更稳固了。
  几大派系军阀相争,督军的野心大,作为眼线,他被派到了北平,作为督军东北势力的延伸。
  重回故里的原因是复杂的,于公,是为了效命,于私,是为了寻人,寻那个人,寻那个,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把握不住的男人。
  这么多年了,不晓得他还在不在人间,在不在唱戏,不管了,只要他还在唱戏,他就一定能找到他,找到他,然后……然后怎样呢?十年前他是败了的一方,现今赢了的一方也一道成了历史了,究竟谁赢了?
  “李副官,跑一趟中和戏园子,问问那儿的老板,杜青伶杜老板什么时候有空儿,下个帖,请来唱堂会。”
  李副官从荀督办手里接过马鞭和军帽,毕恭毕敬的应承着。
  他很年轻,不超过25岁,人长得威武方正,浓眉大眼,却不粗糙,脑瓜子活络,办事麻利,深得荀一的赏识。
  除了卓绝的才能,荀一看中的,还有他的眼睛,没错,就是这双眼睛,跟那位王爷太像了,虎瞳,慑人的光芒,荀一第一次看到他,他还只是个挑水烧饭的小兵,能有这样不容忽略的眼神,和那人相似的容貌,轻而易举地勾起了荀一的心病,好胜的心。
  既然比不过他,就让他听命于自己,把他当成他,提拔他,重用他,栽培他,然后……冷眼看着,看他能到什么地步,能不能再一次凌驾于自己之上。
  李副官猜不透这位督军身边的大红人。
  明明于自己有恩,却连施恩也是冷冰冰的,让他感觉不到丝毫温暖,想感激他,却又不自觉地在他面前,提起十二分的戒备心,总觉得,他越是捧自己,自己将来就摔得越狠。
  很明显,荀督办一到北平,就马不停蹄地找那个戏子的场,绝对不只是喜欢京戏这么简单。从头至尾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的人,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唱戏的人。
  要搞堂会,只请那一个角儿。
  本来,同是吃喝玩乐,有人讲究品位,有人讲究排场,有人重面子,有人图实惠,男人,又是有权有势的男人,讲究些个也无可厚非,可他单单就是爱听戏。有时候,他也捉摸不透,像督办这样正当壮年的男人,不好女色,不好吃喝,不好嫖赌,就是爱听戏唱戏,还真是少见。
  说他是痴戏,但他只要听那位杜姓角儿的戏,这样的痴,少见。
  李副官和胡经理商妥好了,就定在下月初一,在康王府里办堂会,也派人到南半截胡同下了帖子,对方无异议,签了合约,定了包银,就等着日子一到,角儿来。
  只定了一出,贵妃醉酒。
  毛头会咿咿呀呀说些不清不楚的音了,挥舞着四肢,瞪着大大的眼睛,管青伶叫妈妈。青伶很开心,可又对他只会叫自己妈妈感到困惑,教了几遍叫爸爸,也叫不出来。
  “忠义,他怎么只会叫我妈妈?”
  忠义正在井边洗衣服,笑着说道:“小孩儿都先会叫妈的,这有什么稀奇的?叫爸还得晚些呢,以前我弟弟就是这样,您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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