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时间打得不分上下,但我知道其实我们这一方撑不了多久了。萧翎风本就重伤未愈,现在打得这么激烈,已经隐隐可以看到他伤口处的衣服渗出血来。管家年迈,体力早已跟不上了。胖爹爹根本就不会武功,不能指望。现在还没有官差到旁边来,可以趁机驾起马车逃走。但这样一来,他们剩下的几人就很难脱身了。可是等到对方跑来这边,我们没一个会武功,肯定要被抓住。到时人家一拿我们几个当人质,他们也只能束手就擒,那会儿就一个也走不了了。
我在这边苦苦思考脱身的办法,冷不防瞥见一个差人提了刀偷偷绕到丰君无身后去,想偷袭他。我心里一紧,跳下马车,刚好看到车辕那儿横着一把刀,估计刚刚就是这玩意儿给我们刹车的。情况紧急,我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费力拔出刀来,冲上前去用劲吃奶的力气闭眼就往那差人身上砍去。
我也不指望着自己的力气可以砍死他,但至少能阻了他的偷袭。只听一声惨叫,我睁开眼一看,这一刀刚刚好砍在他裤裆那儿。那人下身全是血,连手里的刀也握不住了,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痛得直抽搐。
无量寿佛,阁下的小弟弟被我划拉掉了。
丰君无睁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置信。我刚松一口气,忽听身后传来娘的惊叫声。回头一看,马车被人砍得四分五裂,车上几人都跌下了地。娘抱着冬生刚好摔在一个官差脚边,那人举刀便砍了下来。
“娘!”
我惊喊着跑回去,却已经来不及。娘一个翻身把冬生紧紧压在身下,那刀便砍在她身上,血溅了那个刽子手一脸。
“娘!”“金花!”“嫂夫人!”
我又惊又怒地跑过去,挥刀乱砍,却都被那人挡掉。最后那人一格,我手里的刀脱手而出。听得头上生风,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刀朝我砍下来,却无处可逃。
“噗哧——”两声兵器划过人体的声音,血从我头上一滴滴落了下来。我抬起头,胖爹爹的脸就在我头上。
“非晨……吓着了吧?别怕,爹爹在这儿……以后要好好照顾冬生跟与岚啊,要听话知道吗?”
我呆呆地点头,胖爹爹欣慰地一笑。然后,从我面前倒了下去——跟那个官差一起。他的刀扎进了那人心窝里,那人的刀也砍在了爹爹脖子上。
“老爷!夫人!”“宁兄!”
我就那样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头上还有爹爹滴下来的血,用手一擦,还是热的。
爹爹呢?娘呢?人怎么都倒下了?
恍惚间似乎有人搂着我说非晨别怕,又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扯我的衣摆。低头一看,与岚忍着泪水望着我,手里还牵着面无人色的冬生。
是了,我还得照顾好他们两个,我还有责任在身。
回过神来,看见萧翎风发狠,一剑把那头头给削成两半。所有的官差都给解决掉了,但后方有井然有序的马蹄声传来,竟是援兵追来了。
丰君无拿起刀砍下马车上的套绳,招呼我们上马:“快走,后面有官兵追来。”
老管家身上中了数刀,看到爹爹跟娘亲的遗体满脸悲痛欲绝:“老爷……夫人……”
萧翎风把冬生跟丰君无扶上马:“老管家快上马,追兵马上就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人死不能复生,剩下我们几个更要好好活着才对得起宁兄夫妇二人在天之灵啊。”
老管家擦掉眼泪,脸上是坚定决绝的神色:“萧公子,追兵人数太多,我等这么逃不是办法,恐怕逃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就让老奴留下来挡上一阵吧,萧公子快快带了少爷先走。”
萧翎风尚要劝说,老管家把我们一推:“萧公子快走!别再磨蹭了,只要公子跟大人照顾好少爷们,便是对宁府最大的安慰。快走!”
萧翎风向他鞠了一躬,转身把与岚抱上马,又拉上我,扬鞭向前奔去。
我在马上回过头,见大堆追兵已经出现在老管家身后不远处。他站在原地朝我摆手,对我说了句话。看那口型,却是:“少爷保重!”
落难
“瞧你,都快歪到火堆里去了。”
丰君无的声音把我叫回了神。
眼下,我们几人躲在一个山洞里。外面一片漆黑,连星星都看不到。刚刚我们只顾着往山里跑,也不知道现在是在哪个地界了。萧翎风捉了两只兔子回来烤,大家都围坐在火堆旁,谁也没说话。与岚跟冬生都挤在我怀里,紧紧抓着我衣服怎么也不松手。冬生自从看到娘亲在他面前成了刀下亡魂之后便呆呆的,问他什么他都不开口,只是一直一直地紧贴着我。与岚也是怕得慌,抓着我衣服的手都抖个不停。他们俩还小,那场面对他们来说就如同噩梦一般。
我轻叹口气,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在现代我连死人都没见过,更不要说看人杀人,特别是被杀害的那些还是你最亲近的人。虽然他们不是我的父母,但我早已把他们当成最亲的亲人。在宁府过的这几年快乐的日子,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是早上还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现在却阴阳两隔,而我竟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
丰君无用手巾沾了水,轮番给我们擦脸。完了又摸摸那两个小家伙的脑袋:“怕么?”
冬生被他一问,眼泪立刻像决了堤的河:“我怕……呜呜……爹爹跟娘亲都没了……我好怕……呜呜……叔叔,我们要去哪儿?”
丰君无把他抱起来,拍着背哄他:“乖,别怕。还有叔叔在呢,咱们出了这山就找个没有坏人的地方躲起来。乖,不哭。”
与岚见他哭了,也泛着泪光看我:“非晨……”
我搂紧他:“与岚乖,不哭。咱要像个男子汉。等逃出了这地界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说服我自己。
萧翎风把兔子从火上探了下来,搁在一边招呼我们:“乖,快过来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打坏人。”
丰君无把冬生放下来,走过去帮忙把兔子肉弄好。我抱过冬生继续哄他,一边听他们讲话。
“此处也不知是哪里,我们不能老在山里边转悠。我看这附近有条河,明天顺着河走应该就能走出山了。”
“你的伤没问题吗?不要太勉强,要不先休息一天,后天再……”
“不行,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并没有逃出多远,追兵很可能突然出现,还是尽早离开这里的好。我的伤不要紧……别乱翻,这还有孩子在呢……哎哎哎,轻点儿,疼。”
“你还知道疼?知道怎么不注意点?你旧伤口都还没好全呢,真当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啊?”
“……我要真是金刚不坏之身就好了,也不会让宁兄他们二人葬身那班狗贼刀下了,老管家也用不着……”
“……是我等连累了他们。等咱们找到个僻静的地方隐居了,把他们三个好好养大吧。欠宁兄的,我丰某这辈子恐怕也还不清了……”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我就没去留意了,我怕他们说得越多我越撑不住。冬生他们两个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连兔肉都来不及吃。
晚上由萧翎风守夜,丰君无跟我们都蜷在火堆旁睡觉。
我整个晚上都睁着眼睛看着洞顶发呆。不是我不累,只是我不敢闭眼,一合上眼,白天所有那些凄凉残酷的画面就接踵而来,一遍一遍地在我脑海里回放。我怕我会忍不住哭出来,可我不能哭,我要哭了他们俩一准也会跟着哭。到这境地了,谁都想在心里留着点什么作支撑。我怕这一哭,人就崩溃了。
这么躺着到天微微有点光亮的时候,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周围有情况。
我翻身坐起来,看见萧翎风早已经趴在洞口小心张望。洞外的马儿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停打着响鼻。
“萧叔叔,是不是那些人追来了?”我走过去小声问。
他点点头:“恐怕就是那样了。快叫醒他们,咱们现在就走。”
我过去把他们都叫起来,冬生睡得迷糊了,还揉着眼睛问我:“哥哥,现在什么时辰了?要上学堂了吗?”
我心里一阵酸楚,抽抽鼻子忍了下去。
丰君无找了些泥土,把火堆熄了。几人出了山洞,骑上马,小心翼翼往河边的方向走。
萧翎风把软剑提在手中,警觉地四处张望。我靠在他背后,注意着身后的动静。丰君无紧紧搂着冬生,折了根树枝也留心着周围。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林中的猫头鹰间或传来阵阵像鬼哭的啼声,让人毛骨悚然。
忽然间,我看见山洞的方向有点点的火光亮起。
“叔叔快看,山洞那边有人。”
大家都回头看着,丰君无喃喃道:“怎么这么快就追来了,幸好咱们走得快。”
萧翎风皱眉:“不好!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火堆还是温的,刚刚走得急,也忘了把痕迹给掩了,那些人马上就会追来。”
话音未落,就听得后方有声音喊道:“大人,这有马蹄印!”
另一个声音响起:“定是那几个逃犯的,给我追!”
我大骇,怎么说来就来。
“抓稳了!”萧翎风大喊一声,狠狠在丰君无他们那匹马上甩了一鞭。马儿吃痛,长嘶着狂跑了出去。我们也紧紧跟着跑在后面。
跑出没多远,已经隐隐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了。我两手紧紧抓着萧翎风的衣服贴在他背后,转过头向后看去。只见身后火把如一条火蛇般蜿蜒开来,映红了那片天空。不断有人喊着:“在那边!”那条火蛇迅速向我们追来。
水声越来越大,身后的嘈杂声也越来越近。我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住地往后张望。
看见河流的时候,身后的追兵已经非常接近了,我甚至可以看到那些人在火把下映得通红的衙役服上那个白色的“役”字。
我视力真好。
当我很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看到身后的官差中跑在最前头的人瞄准我们举起弓,搭上箭,拉成了满月形。
我心道糟糕,在马上想翻身根本就不可能。如果我趴下了,那箭势必会射中萧翎风,力道大的话可能还会伤到与岚。
不等我作多想,那箭已在一瞬间离弦而来。我咬了咬牙,双手撑在萧翎风背上,身子尽力往后挪。然后,不意外地听到箭头贯穿身体的声音。
——很冰凉,随后是火辣辣的疼。
我不知道它把我哪儿射穿了,只知道他妈的特别疼。看看箭头从前面伸出来的部分,暗道侥幸,再往前半分就会连萧翎风一起伤到了。
萧翎风回头,大惊失色:“非晨!非晨你怎么了?忍着点,撑住!”
与岚坐在前面,被萧翎风挡到了看不见我的情况,但我听得出来他声音里的紧张:“非晨……非晨!你怎么了?!”
我知道后面的追兵肯定还要追很久,照我的情况,等到甩了追兵找到医馆估计也挂了。而且一路上他们还得费神照顾我,到时肯定会拖慢大家的速度,保不准没逃出多远就让人追上了。
我咬牙忍着疼,费力挤出声音:“萧叔……叔,请……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他……们俩。咱们……来世再……见了。”
说完我把手按在他背上,用力一推,身子如同断了弦的风筝般掉下马来,在他们的呼喊声中落到了河里。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我不会游泳。不知道是不是人快死的时候会想很多东西,我竟然在考虑待会会是淹死的还是疼死的还是流血而亡死的。好像在现代死的那次,我也是想了好多东西才隔屁的。
冰冷的河水呛进了鼻子、喉咙,我眼前渐渐开始模糊。失去意识之前,我似乎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也从马上跳进了河里。
没等我多想,一切骤然归于黑暗……
流年逝
无边落木,淳淳流水。一边是生命走到尽头的凄凉,另一边却是永不停歇的蓬勃。身处其中,恰似看着流年静静滑过,岁月慢慢苍老。
一抹玄色修长身影,在这萧瑟的天地间立着,身随剑舞。似燕掠丛林,又如浮光弄影。
我倚坐在树底下,看着他挑剑、斜刺、回旋……一招一式都是说不出的好看,柔中带刚。正如罂粟,美丽中隐藏极度的危险。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等他收势了,便抚掌:“与岚的剑法越来越厉害了。”
他顿了一顿,转身朝我走来。不知是风沙迷了眼,还是头脑发昏了,我竟仿佛看到他还是3岁时的模样。那时一切都还是完整的,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怎么一转眼就物是人非了呢?
旋即又自嘲地笑了,怎么会是一转眼呢?都已经是12年前的事了,与岚都15岁了,我今年也已是弱冠的年纪。可惜,却没有长辈为我行加冠礼了。
那个时候我中了箭摔入河中,最后一眼看到有人也跟着我跳了下去,却原来是与岚。
这个傻子。
我掉进了河之后不久便失去知觉,后来是事都是与岚说与我知的。他跳下河后便跟着我一起在水里沉浮了一天,后搁浅在河流弯道的乱石滩边,被一位老者救起。那支箭穿透了我的肋骨伤及肺部,又在水中浸泡多时,差一点就再死一次了。幸得老人医术高明,硬是将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即便是这样,我也昏迷了足足半年才醒将过来。
我不能想象凭与岚才3岁大点一个小孩子,人生地不熟的,那半年他是如何挺过来的。我只知道睁开眼之后,发现那个会撒娇会装可怜的与岚已经消失了,他眼里满满的只有坚毅。当他用稚嫩的童音坚定地对我说“我要保护你。”的时候,我心疼得无以复加。才半大个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该喜,抑或该忧?
身体康复不久,我们两人便拜了那老人为师。他医术精湛,通晓剑法,还懂得些奇门遁甲之术。我本想跟与岚一样学习剑术的,但师傅说我的体质并不适合练武,而且由于那次中箭的关系有些招式我根本无法比出来。更无奈的是,因为在正长身体的时候伤到骨头,我这些年长得非常缓慢。都20岁了,还比与岚矮小半个头。不过我一直坚持是他长太快太高,不是我太矮。
后来我便跟着师傅学医。练武不成,起码不要让自己成了只会吃干饭的废人。
这12年来,我们从没出过山。师傅在山口那儿摆上几个阵法,寻常人也进不来。平日里吃的都是在山中自己种的,只在每月初会打发淡月出去外面镇上购些必需品。师傅不让我们出山,放出话来若我们真要出去,至少得接得上他十招才行。我知道他是怕我们没能力自保,出去后难免会有危险。况且那时我们确实还很小,出去了也讨不了好,也就安下心来认真跟着他学艺。师傅原来还有两个弟子,男的唤清云,女的名淡月,跟我俩一般年纪,都是很可爱的两个孩子。
“可是累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替我摘下肩上的一片落叶,与岚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摇摇头,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微微有些出神。
一双剑眉斜插入鬓,英挺的鼻子,很有个性的倔强的嘴。他的眼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清云他们说是很犀利的一双眼,可我却只在里面看到满满的柔情。
果然不敢在大哥面前造次,犀利不上来了吧?我得意地想。
“在想什么?”
脸颊被人拧了一下,我回过神来。没大没小啊,这家伙。
用袖子帮他擦去额上的薄汗:“还能想什么,你长得太好看,看得入神了呗。”
他刚要说什么,忽然歪着头听了听,笑道:“到饭点了,老妈子寻仔来了。”
我知道他们学武之人耳力极好,转过头去,不一会果然见林间出现一个粉色身影一跃一纵地朝这边赶来,正是淡月。
还隔了老远,就听见她在嚷嚷:“非晨师弟,与岚小儿,开饭啦!”
与岚皱眉,拈起地上一颗石子就弹了出去。淡月身手也是轻巧,一个扭身避了开来,顺势黏到我身边:“非晨师弟,与岚又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