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盖上棉被,开始人生中的第一次裸睡。
得救
第二天一大早,我尚在梦里,脸上就被人扇了一巴掌,醒了过来。眼前还是昨天那个壮汉。
“这位大哥,叫人起身的方法那么多,你非要用这么激烈的一种吗?”
捂着脸,我仗着还未完全清醒,起床气全撒了出去。
“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看好了,这可是月亮门,不是你家,别跟我耍少爷脾气。磨磨蹭蹭的,手脚利索点!门主在等着呢!”
穿上衣服,连脸都没洗就给推出了门外。
没想到这月亮门倒挺大的,光回廊就绕了好几条,穿过了几个院落才到前厅。老女人早等在那里了,笑眯眯的仿佛昨天打我一耳光的人不是她一样。
“公子睡得可好?”
“还行,就是睡不太够。”
“呵,你还真当这儿是避暑的不成?”转身率先走出大门,吩咐那壮汉,“带上他,走吧。”
那壮汉应了声,拿出条黑布就把我眼睛蒙上了。
“哟,月亮门还有这规矩啊?莫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门派,竟然还要人蒙了眼睛走。”搞得跟黑社会似的。
“少罗嗦,你跟着走就是,到了外边自然给你解开。”
“等等,要我带路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没这些东西,怎么逃跑?
肩上一痛,似乎被刀划了一道,出血了。下巴被人挑起,老女人的声音近在鼻尖:“看来你记性真的很差,昨天我才警告过你,你小命在我手上,别不知好歹。这些下三滥的东西我先替你保管,等到了地儿我自然会还你。”
她这威吓手段很有效,我乖乖闭了嘴,任那壮汉牵引着往前走。
眼睛被蒙住了看不见,其他感觉反而更灵敏了。四周似乎很空旷,风声呼呼作响,吹得衣服都鼓起来了。
往前走了几十米,开始向下走。身旁不时有小树枝划过,脚下是仿佛走不到头的台阶。
这月亮门原来是建在山上的?
正想着,身前响起老女人的声音:“这么慢吞吞的,何时走得到你师门?十七,扛着他走。”
哎?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一阵天旋地转,让人像麻袋一样给搭到了肩上。然后,立马以完全不同于之前的速度往下赶,跟飞似的。
“这位大哥,您慢点儿,我晕车……哎,你怎么更快了?慢点,慢点……”
“闭嘴!再吵老子就把你扔崖下去!”
呃……你都把我哑穴点了我还怎么吵?
不晓得过了多久,只知道一直向下一直向下,风在耳边刮得烈。忽然之间就转成平地了,看来是到山脚了。
扛着我的壮汉开口:“门主,此去寻人,路途遥远,也不知会不会有麻烦。要不要属下多派几个人手暗中保护……”
“不必了,人多只会碍事。你若是怕了,大可以回去。”
“属下对门主只有一片赤诚之心,哪怕是刀山火海也一样闯得。”
“那就别多话!……谁?出来!”
虽然眼睛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出来好象有些情况。
壮汉将我从肩上卸了下来,点了我的穴道便把我扔着不管了。
“前辈不愧为一门之主,功力深厚让我等深感佩服。晚辈们这厢有礼了。”
咦?是欧阳文的声音,他们追来了?
“哼,鬼鬼祟祟地躲在我月亮门山脚下,你们倒确实是有礼。”
“晚辈并非有意冒犯前辈,只是这位年轻人是同我等一道的,前辈平白无故把他虏了去,让我们几个一顿好找。若真要论起来,岂不是前辈无理在先?”
“好个伶牙利齿的公子哥!也罢,别说老身以大欺小,只要这小子给我带了路,人自然会完好无缺地还你们。”
“办不到!你这老怪物好生蛮横,我们跟你无怨无仇,你把人抢了不说,还要人给你做事。什么叫完好无缺?那他肩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声音……是谁的?
“大胆!竟敢对门主无礼!”
“她本来就长得老,又老又丑的老怪物,还怕人说?”
与岚……淡定,要淡定。
老女人估计气得够呛,我都能听到她磨牙的声音了:“好!好!那就看看我这老怪物到底治不治得了你们这几个毛头小子!”
话音未落,便听见刀剑相接的声音,开打了。
我……靠你们的!说打就打,好歹也该把我挪到安全的地界去再动手吧?点了我穴道就真以为我是木头了不成?
眼睛看不见,只能从声音中去勉强判断。一会又是兵器划过人体的声音,一会又有人闷哼一声,我的心跟着一跳一跳的,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受伤了。
正着急的当口,忽然有破风之声传来,几句“当心!”过后,一条鞭子勒住了我的脖子。
“卑鄙!”
老女人有些疯狂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伴着粗重的喘息:“哈!你们几人围攻我一介女流之辈,你们又好得了哪去?少废话,赶紧乖乖给我带路!如若不然,凭老身这几下子,最不济也可以跟你们来个鱼死网破!若敢给我耍什么把戏,我就先杀了这小子!”
她示威地拉紧了鞭子,差点把我勒得休克了。要是没有这布条,我相信所有人都能看到我在猛翻白眼。
“前辈且听我一句。您与楚前辈的恩恩怨怨早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所谓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前辈为何还要苦苦纠缠于过去呢?楚前辈选择了遁隐,不也是想放下这些纷纷扰扰图个清净么?他都看开了,前辈还看不开么?”
“哈哈哈哈……他看开?他看开我看不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饱受折磨,苦不堪言,凭什么他一句遁隐我就得放下?他要清净,我偏偏不让他好过!我要他把这些年来我受过的苦原原本本还回来!”
老女人似乎受了挺重的伤,一直有血滴到我肩上。
“恕我直言,前辈所受的苦,莫不是您自己找来的吗?提及当年的事,哪个人都会替楚前辈叫不平的吧?若不是您先杀了他妻儿在先,又怎么会有后来那些纠葛?连他都决定既往不咎了,您还待想如何?”
“哼!那贱人怎配得上他?我倾心于他那么多年,他连看我一眼都不舍,凭什么她一来就把他魂都勾走了?那贱人哪里及得上我分毫?只怨他回来得早,否则我就能将她碎尸万段了……倒是你,别以为欧阳家势力大老身就不敢动你,惹急了我照样杀!”
“你这老怪物还真是恶毒,难怪人家甩都不甩你。只要是正常的男人,谁都不会选你的。可怜,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啧啧啧……”
“住口!我们之间的事岂容你这小子插嘴?!”
“哈,老怪物老怪物!怎样?”
与岚你这白痴!逞什么嘴快,惹毛了她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杀了你!!”
脖子上的鞭子一瞬间松开来,接着甩鞭的声音直逼对面而去。
我正暗自担心,却感觉空气忽然一滞,身边貌似多了点什么。
老女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你……什么时候到了我……身后来的?”
“呵,就在你们斗嘴的时候。没提前告知你一声,见谅见谅。”
啊,是那个不认识的声音。
穴道被人解开,眼睛上的布也给揭了下来。我怕阳光刺眼,缓了一缓才睁开眼。四周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老女人被点了穴道,站在一边一动不动,壮汉躺在地上早没了气息。与岚跟欧阳文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我们。
眼前的人站在阳光底下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抱歉,我来晚了,哥哥。”
夜谈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天冬生一袭青衣站在我面前的情形:脸上满是疲乏狼狈,一双眼睛依旧明若秋泓。
他说抱歉,我来晚了,哥哥。刹那间,我仿佛听到幸福划过逆光,如涓涓流水般静谥悠长。
是夜,洛阳城,云来客栈
“喂!你们两个还让不让人睡?天都快亮了,滚回自己房间行不行?”
我揉揉发酸的眼睛,打了个哈欠。确实已经很晚了,我都觉得快睁不开眼了,难怪与岚会发飙。
早上解决了老女人后,我们便策马回了洛阳。好在热闹已经过去,客栈空出许多房间。欧阳文说为了防止她再作孽,他使了点手段。不过他没告诉我把老女人怎么了,我也就没问。就是可惜,居然连人家叫什么都不晓得,好歹也给人家绑了几天呢。
冬生伸个懒腰:“是挺晚了,就寝吧!”说完便动作迅速地脱掉外衣爬上床钻进被窝里,像小时候那样,倍儿纯洁地拍拍身旁的被子招呼我上去。
我还没开口,有人就先忍不住了。欧阳文合上扇子伏在桌上,痛心疾首指责床上那位:“我为你四处奔波任劳任怨从无半句怨言,只一心一意向着你。莫说他是你亲哥哥,单是我这片深情已感天动地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你怎忍心负我至此?我很难过,很痛心。”倒连区区都不叫了,可见确实大受打击。
与岚往床上一扑:“敢占我的位置,我压死你!滚回你自个儿的房间去!”
不去看床上两人的打斗,我掩住口小声问欧阳文:“你那狼子野心……他知道吗?”
他也开了扇子遮了脸压低声音:“应该还未晓得,不过明日开始,区区自会让他慢慢了解的……不过小宁哎,你不觉得用狼子野心这个词说我不太合适吗?”
“怎么会呢?我倒觉得跟您的气质非常相称啊……欧阳兄,说句实话。我看你一表人才,也敬重你为冬生尽心尽力, 他跟你在一块我很放心。但他年纪尚轻,还请对他多上点心,莫要伤了他。”
“这你无须担心,区区就是伤了自己也绝对不会让他受半点苦的。”
“那就好。不过……他是否有那心思我就不晓得了,如若他只愿把你当兄弟,你可千万别学人家霸王硬上弓才好。”
“你把区区当成什么人了?区区就是再怎么心急也断不会做那人神共愤天理不容之事的。”
不知何时,身旁多出了两颗脑袋。冬生也学我掩了口,压低声音:“你们在谈些什么?”
“这不好说啊,不好说。……你们打完了?”
“打完了。”转头问我,“为什么我们得这么小声说话?”
“不知道哎,我也是刚到的。”
与岚倚在我身上,盯着那两人:“你们真不打算回房?不睡觉也别打扰我们歇息呀。”
冬生看着我:“我好不容易找到哥哥,我还有好多话没说。今晚就换我跟哥哥一块儿睡,你去我的房间吧。”
“不行!从早上到现在都说了一天了还没说完?!你休想霸占他,我也要在这里睡!”
众人齐齐转头看向欧阳文,他露齿一笑:“不如区区也……”
“这不太合适吧?”“回你自个儿的房去!”“滚!”
“……与岚你又讲粗话了!”
于是,当晚的情形便是我们三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床下还躺着个厚脸皮打地铺的……我为他们这种行为感到由衷的心疼。既然都要赖在我这睡通铺,开了那另外两个房间是干吗的?不是天字号房的,一个晚上也是要一钱银子哪!
冬生像小时侯那样整个人窝在我怀里,与岚也不落后他半分,在身后手脚并用死死缠住我。
……很好,你们很好。
“我终于找到哥哥了,真好。我就知道你们没死,你们还活在某个地方,我一直这么相信着。呵,真的被我找到了。哥哥,我好开心。”
与岚放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我心疼地摸摸冬生的脑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这么多年,大家生死不相知,那种煎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却是所有人都了解到了骨子里。
我低头看看他的脸,在微弱的烛光下跟记忆中娘亲的模样愈发神似,却不像我那般偏柔。一样的明眸皓齿,一样的精致五官,却因了那两道剑眉多了份英气,显得气宇轩昂。
他长大了,分开了十几年后以比我高出一个头的个子出现在我面前,再不是那个老跟与岚一起到处捣蛋的手短脚短的小小人了。
十几年的光景,一去不回。
冬生告诉我,当年我受伤跌落河中之后,他仿佛心都空了。萧翎风还震惊于我跳河的情景中,冷不防与岚也跟着跳了下去,他措手不及竟然没能拉住。冬生哀号着也想跟着跳下去,却被反应过来的丰君无死死抱住。身后的追兵接近了,萧翎风也顾不得,狠狠往他们的马上抽了一鞭,狼狈逃了出去。
冬生说,他们几个在马背上颠沛流离了好多天,不辨方向只顾一直逃,直到两匹马都吐了白沫倒地不支,直到身后再不见那些追兵的身影为止。自然的,也就没去原定计划中的荆州那座宅子。
后来,几人进了一个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发现兜兜转转的竟然还是回了江苏。去不成荆州,却是到了常州。萧翎风身上有伤,他们也就没再挪地方,秉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老话,就在常州的那山里安了家,过起了隐姓埋名的日子。
“当时我年纪尚小不懂事,只怪他们拉住了我,没能让我跟着跳下去,便一直一直地哭闹,吵着要出来找你们。萧叔叔也不说我什么,任着我耍脾气,只说等我学会了他所有的武功,便让我出来。我收敛了心神,开始跟着他努力学武,不曾想,这一学就学了九年。这九年中,我极少跟他们说过话。现在想来,很是伤了他们的心,却是不该。”
我黯然:“你也晓得不该,记恨他们就是大错特错了。单是他二人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对你的栽培,便是恩重如山了。当年那些事,原也不是他们想的。本来他们早就说过要离开宁府,是爹娘把他们留下来。他们若知道你还怪罪丰叔叔二人,爹爹在天之灵也会不安心的。仁义二字,你可懂得?”
冬生点点头:“我晓得,这些年慢慢长大,我也知道当初的行经不妥,只是……一直拉不下那个脸去。后来又急着出来寻你们,便没顾得上……好嘛,回去我认错就是,别再瞪我了。”
“不止瞪,我还蹬呢!”
一只脚从后面伸出来,往冬生身上就招呼。他也不甘示弱,抬脚就踢。
“要不你们出去解决?”
话一出口,两人便安分地躺好。我很得意,这大哥当得还算挺有威严的。
“后来呢?”
“后来……”
冬生还没说完,床下打地铺的倒先开了口:“后来他一出来就遇上了一心一意忠心不二对他呵护倍至体贴入微为他遮风挡雨任劳任怨而又长得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堪称人中龙凤的区区了呗。”
“……好长的一口气。欧阳兄累不累?”
“不累,就是有点喘。”
下常州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梦靥醒的。喘着粗气睁开眼,身上挂了两只八爪鱼。
好样的,这样不做恶梦我就不姓宁!
摇醒他们,再把床下的那位踹醒,叫小二端了水来梳洗一番,下楼吃饭。
既然冬生已经找到,只要跟他回那个山谷去见丰君无他们就可以了。以后的事,以后再作计较。
吃过饭走出店门外,欧阳文已经先一步去牵了马过来了。
长身玉立,衣袂翩飞,纸扇轻摇,嘴角含笑,好一个浊世佳公子。
“欧阳兄,马呢?”
“在这儿,我手里牵着呢你都没见着?”
“你就不觉得少了一匹?”昨天明明是三匹的,怎么今天就剩两匹了?
欧阳文收了纸扇,满脸愤慨:“说起这,区区也是怒从心头起啊。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贼,竟敢把主意打到区区头上来。昨晚一个没注意,就让人偷了。可恶的贼人,莫要让区区碰上你!”
“咦?这贼真可恶,竟只偷你那匹马!”
他白了我一眼,转头拉着冬生袖子摇晃:“生生,区区的马没了,怎么办?”
冬生翻身上了马,对他伸出手:“今日没集市,你且跟我共骑一匹吧,只要你不嫌挤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