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哦什么哦!热傻了?”
“嗯……”
“……你先坐会儿,我去叫小二打水来。”
等店小二打来水,洗了个澡,总算是活了过来。全身神清气爽的,精神不少。
收拾妥当,跟与岚一起下楼,他们已经坐在桌边等着开饭了。
吃饱喝足之后,一看外边,太阳还没落山。几人一合计,决定到宁府旧宅去瞧瞧。
宁府就在城南,离客栈倒不是很远,走过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城里没多大变化,街边依旧是店铺林立,不少铺子正在关店门。此时已是黄昏,巷子里飘出了饭香。一些妇女吆喝着唤自家孩子回屋吃饭,看到我们几个,好奇地瞧了几眼。
沿着青石板道慢慢走着,儿时的记忆一点点浮上来,我不免思绪有些翻飞,直到宁府门前停下脚步。
身前朱门紧锁,梁上唯剩一个灯笼,也脱了糊纸。身后俗世喧嚣,各家炊烟伴着饭香,萦绕了鼻尖。人处其间,当真不知今夕是何年。
大花
门上宁府的牌匾早已经给人换下来了,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再挂牌匾上去。剩下的那破灯笼没了糊纸,也看不出有哪家姓的大户来这里住过。
门上的锁还不是很旧,只是没有荆州别院门上的一把那样生了锈。
兴许,人家来这里住过,又有了什么变故,搬走了,徒留这个宅子吧。
兴许,也只道是兴许。
几人就这么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天擦黑,家家点起了灯。
又过了会,趁着黑,我们从院墙上翻了进去。
院里虽然也是长了不少杂草,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凋零衰败。缓缓沿着回廊走,过了那小桥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下,底下的池子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看来上一个主人家并不喜欢养鱼赏荷。
到得前厅,也是空无一物,连张破椅子都没剩下。绕过院门,进了东厢,里面的门竟然没落锁。推门进去,除了搬不走的,基本上也已经算空屋了。
我不死心,一间房一间房地看下去,间间如此。进了儿时的房间,我拿了火折子细细地找,终于在以前床头位置的墙上看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安于兰欠宁冬生知了一只 已比为居
看到这,我心里总算舒服了一点。从进门到现在,我竟然找不到一丝一缕宁家曾经存在的证据。摆设换了,荷花池没了,雕花床搬走了,家当全不见踪影。偌大个宅子,如今竟然只剩光秃秃的几面墙,好像我们根本没住过这里,从来不曾有过宁府一样。
还有这行字,还好。
当初冬生刻这行字的时候还被我笑半天,统共就十五字,居然错了五个。后来被他报复,睡觉前拼命喝水,终于得偿所愿在我床上尿了。
其它人也走了进来,欧阳文皱眉拍拍身上的灰尘道:“这宁府这么大,竟连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西厢是空的,这东厢也是空的,整个就是空屋。咱们还是出去吧,保不准待会官府该来人了,把咱们当成入室的老鼠抓了。”
我心说,您这番话本身就够贼的。
我们依然还是从院墙上翻了出去。好在天黑,也没什么人能看见,不然就真成贼了。
翻出来后,我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这里埋了我太多珍贵的东西,几乎全部都是我一辈子也讨不回来的。
回过头刚想迈步,却发现旁边的人都站着不动了。略感奇怪,顺着他们的眼光看去,差点吓掉一条老命。
朱门前的黑暗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动也不动。我们这边有从人家屋里传出来的点点光亮,那人站的地方却是完全黑漆漆的一片,要不是他们几个练家子眼力好,估计我从那人面前走过都不会注意到。
我有些紧张,压低了声音问站我旁边的冬生:“那是……人是鬼?”
“放心,是个女的,没内力的。应该没有危险。”
萧翎风皱皱眉头,朝她喊话:“阁下有何贵干?”
那人没答话,却一步步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我暗暗咽了口口水,这是唱的哪出?一声不吭的,想吓死人啊?
她慢慢走到有些光亮的地方,我刚想看清楚她到底是哪路神仙,就见她冷不防重重跪了下去。
“少爷!奴婢等您几个等得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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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矮瓦房,熏黑的墙壁,一张三条腿的木桌,三张凳子。
这么个小屋,挤了七个男的一个女的,那女的还哭得天崩地裂。说实话,我快憋死了。
我扯扯被大花握住的手,没扯出来,只能继续任她抓着。眼看她这么哭下去就快天亮了,我无奈只得再次劝她:“大花,你先别哭了。再哭下去,街坊们该出来看了。”
大花点点头,慢慢地哭声小了下去。
刚刚她闷声不吭站在黑暗里吓了我一跳,突然跪在我面前又吓了我一跳,现在她杀猪似的哭声再次吓了我一跳。我现在只纳闷,这人生怎么就这么曲折这夜怎么就这么漫长我的心脏怎么就这么坚强呢?
我看向坐在桌旁呵呵笑着看着我们的姥爷,心里其实对大花万分感激。如果没有她,姥爷现在恐怕也只剩一掬黄土了。
大花说,当年娘亲拿了张一千两的银票外加好多碎银包在包裹里交给她,让她跟小三儿一道收拾东西去城西找姥爷,带着他先逃。临走前娘亲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告诉姥爷实情,只说是一块儿走的,他们随后就跟上。
“当年奴婢跟三儿费了好大劲才劝动老爷子出城。老爷子人虽老,可不糊涂,知道宁府出的事,只是不知道夫人是给他另外安排的路,还以为是到下个点就能见着你们,大家一块儿逃的。老爷子倔强,起先怎么也不肯出门,说舍不得那屋子,老命一条,人家爱拿去便拿去。后来奴婢跟他说,您这样给人官府逮去了,朝廷的人贼着呢,人家不砍您的头,只把您抓起来示众,等老爷夫人回来救您了就一并给抓住了,倒是谁也逃不了,他这才肯走。”
他们三人出了城后,思索着那里才安全,一时也没个主意。后来三儿说,不如到他老家去避避,那儿是乡下,离得忒远,人家查不到。
于是定了方向,一路不停往那儿赶。他俩也不敢跟姥爷说,只道夫人到时就会赶过来。
“等到了个什么县,出城门的时候就看到有好多兵爷守着,进出都得搜身,城墙上海贴了好多纸。奴婢打小没读过几年书,三儿在账房做过事,晓得那是榜文。他说坏了,朝廷已经下令追查您们了,还说生死无论。”
几人战战兢兢出了城,好在也没人认出来,估计不在逃犯的画像上。他们尽量绕着小路走,到得三儿老家那镇上的时候,看到的榜文已经换了。
“三儿看了没声张,奴婢想问他,他却打了个手势让奴婢先别问。等晚上老爷子睡下了,他才跑来跟奴婢说,老爷夫人已经遇害。万幸朝廷还在继续追捕少爷跟丰大人几个,说明您们还平安着。我俩偷偷在屋里哭了一宿。三儿说这事死也要瞒着老爷子的,就趁早叫醒老爷子,想赶在人还未多前出镇子。谁想在半路上三儿给辆牛车撞了,扶着回去医馆里上药。那儿人多管不住嘴,老爷子终于还是知道了。”
姥爷听了消息,一下子一口气哽在喉咙口,背过气去。大夫给弄醒了之后,人却不认识了。大花他们干脆在镇上多住了些日子,到处给姥爷找大夫。可个个都说这是受刺激太大,只能开点药调理调理内息,治本还需心药医。后来眼看镇上也来了官兵,他们只得跑进村里去。
大花掏出帕子擦眼泪:“那以后,在村里一住便是七年。老爷子的病也不见好,加上上了年纪,人就更糊涂了。后来听村里到镇上去的人回来说换了新皇帝,大什么天下,便想着应该出来找少爷们。来了这里却发现,宁府早换了户人家住。当年夫人拿的一千两根本没花,奴婢便跟三儿寻思着,应该把宁府买回来,守着等少爷们回来。可那当家的太蛮横,说一千两跟他买块砖都不够,说什么也不肯卖。奴婢也不是软柿子,给他一凶,脾气就上来了。弄了这两间屋子住着,天天夜里到他家装神弄鬼吓唬他。合该那家人犯太岁,刚巧他一个小妾吃糕点太大口,不小心噎死了。那家老太太上街算命,三儿就装了胡子去给她算,说那宅子是凶地,上一户人家死得冤,占着不肯走,住不得人。如果不搬,还会继续出事。老太太一吓,回去就闹搬家了。他家搬了以后,也没人敢再住了。我们就一直守着,算算又是六年多过去了。没想到真的还能等到少爷们,这都是老天爷保佑啊!”
最终章
夜已深,回客栈的街上只有我们几个人在走动,白天喧嚣的苏州城终于回归了静谧。
我回想着刚刚大花说的话,心里感慨万分。
本来还想着人海茫茫,不知道要到哪去寻他们。没想到他们两个竟锲而不舍在这里装神弄鬼守了六年,又尽心照顾姥爷十几年。那一千两本就是娘亲给他们跟姥爷三人过活的,他俩竟然分文不动,硬说那是娘亲留给我们的,平日里只靠做些小营生凑合。我宁家何德何能,有人忠心为我们至此。
想到这,不免又想起姥爷的病。
大花说他不认识人了,其实不是。他是认得我们的,只是记忆似乎倒退了十多年。我们围着喊他姥爷的时候,他还眯着混浊的老眼一一把冬生跟与岚认了出来——除了我。
他摸着与岚的头对我说:“金花啊,你太不懂事,怎的这么冷的天让与岚站地下?你怎么当娘的?还不快抱他起来。非晨又跑哪里皮去了?”
无论我跟他解释多少次,他都认定我就是娘亲。非晨啊,非晨出去玩炮仗了吧?
姥爷满头的银发在烛光里非常醒目。看他深深的笑纹跟犹如枯树枝的手,我剩下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事实太过悲凉,他愿意活在最开心的那段记忆里,我又何必固执地去把他拉回来?只要活着的人都平安着,就足够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去了大花那里。
昨晚没见着三儿,大花说林掌柜家里有事,让他去帮忙看店了。
一进门,就看到姥爷跟一个男的坐在桌前正吃的香,大花坐在一边,手里拿了针线在补褂子。
三儿除了岁数老些,倒跟儿时见过那会没什么变化,还是又矮又瘦。
可能大花已经跟他说了,今天他见着我们,虽然喜形于色,倒没有大花那么大的反应。
姥爷见了我,照例喊我一声金花。三儿张罗着给我们盛饭,我瞄了眼锅里快见底的稀粥,直摆手让他别忙。
等他风风火火吃完,再断断续续讲了分别以后的事,又是一个早上过去了。
三儿拿出一张皱巴巴的银票,道:“少爷,这是夫人当年放在小人这儿的那一千两,今天总算交到少爷手上了。幸得当年夫人存的是李家钱庄,城里其它几家都在几年前给战火殃及了。老字号的钱庄如今也只剩这一家了,这银票还使得通。”
我也不推脱,慎重地接过来,问他:“如今这城里干什么买卖最赚?”
他思索了一下,道:“好赚的是有,但只有一千两起家不容易。少爷不如先盘家小点的店子下来,做些小买卖,利滚利的,等赚得钱了再寻思别的。”
我想想也是,他在生意场上打滚惯了的人,肯定比我有经验得多,就让他去帮我留意,我们自己则在城里看看有哪里的宅子比较便宜。
又坐了会儿便告了辞,三儿送我们到门口,跟我说:“少爷,您想干什么营生只管放手去,三儿当年这条命是老爷救下来的,就是宁家的。三儿做牛做马,这辈子只跟着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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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燃手里的鞭炮,捂着耳朵躲远了,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笑得欢快。
烟雾散去,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我手一扯,匾上盖的红绸就给揭了下来。宁记医馆开张了。
宁府的地契在衙门里,想买下只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没个几千两不成事。这铺子是半个月前三儿弄到的,后面带了院子,刚好可以住家。院子自然没宁府那么大,倒也分了东西厢,这么多人住进去还剩两个房间。不过,花了我七百两,很疼,很肉疼。
医馆不是很大,伙计只有三儿一个。让大花专门照顾姥爷,我另请了一个丫鬟一个厨子跟个家丁。那几个都是吃闲饭的,所以我坚决不请太多下人。
开张第一天没什么生意,别看站的人多,都是看热闹的,没几个人真进来光顾。我在铺里坐了会,吩咐三儿看店,就晃回后院了。
一进院门就听见刀剑相接的声音,这群米虫闲得发慌,整日练剑切磋,个个懒得跟爷似的。
挖挖耳朵,我绕过回廊,进了后堂。
本来以为回了这里可以捡着爹娘的几件遗物给他俩做个衣冠冢的,岂料几年前宁府就易了主,回头人家搬走时还把屋子给清了个空,连张凳子都没留下。最后只能将丰君无刻的那牌位给摆在这里,这后堂也做了灵堂。
我点上香,朝牌位拜了拜,插到香炉里。
“爹,娘,今日医馆开张了。这屋子没宁府的大,你俩就凑合着住吧。等以后赚够钱了,再去把它买回来。……我们几个都长大了,冬生他们也长得人模人样的,都挺有出息。当然,是在我的带领跟教育下。姥爷身子挺健朗的,除了有点糊涂。这样也好,省得想起什么会受不了。丰叔叔跟萧叔叔也挺好……哦,还有个欧阳文,千方百计地想入赘,我正在严格公正公平地把关。现在一切都好,你俩放心吧。”
站了一会儿,闲着无事,决定还是回前院看铺子。
空地上,冬生跟欧阳文还在那儿比划。丰君无坐在旁边看着,萧翎风就坐在他身边,时不时附耳给他解说。
转过头,与岚站在另一边,正冲我勾手指头。
日子吧,就这么淡淡过着其实也挺舒服的。不是每个人都有帝王将相的命,有些人注定一辈子是个小老百姓。有间房住,有个院逛。心有个人管,还有人靠你养,就够了。
番外一
晚风徐徐,天气冷热正宜,又是天凉好个秋。
人人都在屋里乘凉喝茶拍蚊子,就我一个在树底下手脚并用抱着树干思过。院里树上鸟雀归了巢,我心更感寂寞。
我稀罕的人不理我,理我的人我不稀罕……
欧阳文的脸第十五次出现在我眼前,依然是配合摇扇的贱笑:“宁当家的,宁大舅子,你也坐了这么久了,倒是思出个什么来没有?再抱下去,屋里的剩饭可就馊了。你饿着不打紧,这食粮可不能糟蹋了啊。”
“你来打秋风的呢?也不想想你吃的饭都是谁赚来的?没一个有良心的,真是一群白眼狼!看我挨骂也不帮着说情,一个个只顾着吃饭。吃吃吃,小心吃撑了!”
“哦?看来这面壁思过没起多大作用啊。区区真为你掬一把泪,嘴这么硬,看来今晚注定是饿肚子了。”
我撇撇嘴:“谁要你猫哭耗子了?再说了,我本来就没做错什么。”
我本来就没做错什么。我只不过看今天天气好,带了姥爷出去逛逛,逛到刚刚才回来而已。不就是没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开饭等了我们一会嘛,至于一回来就给我摆黑脸不给我饭吃吗?挨千刀的安与岚!
欧阳文摇摇头走了,留下我继续抱着树干发呆,神游。
宁记医馆开了三年,没出过差错也没给人冠上神医的名头。经过那么多变故,我自然晓得树大招风的道理,平时把脉就留了手,不显山露水,遇上疑难杂症能推就推,只愿能在这苏州城里混日子就成。不过生意倒也不错,我顺势在前街又开了家药铺。到得今年开春,终于攒够了钱到衙门里买回宁府的地契,门上也重新挂回了宁府的牌匾。街坊里有不少旧识,晓得宁家后人回来,都来道了喜。三儿还问我,以前宁家名下的那些个产业要怎么办。我看那些个商号自从宁府被人封了以后就关门了,新皇帝登基后又重新开了张,只不过挂的已经不是宁字的招牌了。便跟他说算了,如今去要也要不回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极盛之后必然是衰败,做人别那么贪,就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