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未艾----渥丹
  发于:2009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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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到半路的时候方幸还是忍不住把手塞进卫艾的上衣口袋里,又想起早些时候看见的两个人,不明白地问:“你刚才干嘛这麽凶,他们也就是喝醉了吧?”
  卫艾静了一静才开口:“以後遇上这种人躲开一点,少搭理。”
  听出他语气里包含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似乎把什麽都知道得很清楚,方幸倒也没有非要问个究竟或是争辩个是非的意思,耸耸肩,“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但是哦完之後想一想又补充一句:“你别对人那麽凶,吓人呀。”
  卫艾扭头,车子笼头顿时又歪斜起来。方幸坐得不安稳,总是胆战心惊的,忍不住狠狠拍了他一下,说著“大马路上别乱回头”,自然也就把之前那个看起来有些莫名的话题撇开了。
  到学校的时候还不到七点,辰光尚未透过清晨的薄雾,操场那边已经能看到晨练的学生。卫艾径直把车骑到篮球场那一块,示意方幸先跳下车,才把车子刹住了,说:“我在这儿坐一会儿,你先去教室吧。”
  方幸看看腕表,时间还早,就说:“我也没什麽事,陪你坐一会儿?”
  “随便你。”
  他甩开车子,到篮球场边上的花坛坐下来,别的都不做,就看著场上一个个子又小人也瘦弱的男生运球和投篮,越看还越入神起来。方幸默默在边上陪著看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你干嘛答应你妈不打球了。不对,我是说,她不要你打球的原因我猜得出来,但是她绝对不是要你不打球然後半夜去打游戏。”
  “你也说了,做儿子的,总是要哄妈妈开心的。她觉得这样开心了,就是了。”
  “你明知道这是在骗她,也骗你自己。”
  “那又怎麽样?我乐意还不成吗。”
  方幸一阵语塞,转脸看向卫艾,後者的脸色还是很平静。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我总是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麽。卫艾,我总觉得有些话可以说出来的,藏著没什麽用。”
  卫艾笑笑:“有些话你说出来大概有用。但是我的话,说出来更没用。”
  “你别和我打哑谜。”方幸忽然觉得有点烦躁。
  “你要是什麽时候明白过来我们是不一样的,这不会说这些话了。”
  他越说越绕,方幸也就越发莫名其妙。哪里有什麽不一样,不对,人和人怎麽又能一模一样呢?他正要反驳下去,卫艾一把扯起了书包:“差不多七点了,我要去教室了。”
  眼看他又要先一步走在前头,方幸猛地萌发起“为什麽总是我被甩在後头”的念头,赶快从花坛上跳下来:“哦,我们一起走。”
  卫艾依然没有等他。穿过空荡荡的篮球场朝自行车走去。走到篮框下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地,忽然一抬头,膝盖一弯,轻轻松松地跃起,凭空做了个投篮的动作,还是那样从指尖到手腕再到整个胳膊,一气呵成的流畅,就是落地的那一瞬间,只能听见脚步声。
  “所以我说弄不明白你,你根本舍不得嘛。”方幸觉得眼睛一热,脱口而出。
  “是舍不得。”
  “舍不得就别答应啊!”
  “我又不是你。”
  在这之前,方幸曾经以为弄明白了卫艾为什麽不打篮球了。但是在这之後,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明白,而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有弄清楚卫艾到底是怎麽想的,才能做出这个决定。等到多年後他再想起这件事情,想起当年的卫艾和自己,才发现有些事情在某一些人的人生里必然会发生,也必然会过去,如同河水自东向西流去,树木由小到大萌发,无可避免,就本该顺其自然。
  可惜当年的他没有机会懂得。
  但至少他做过一件日後想起来也不会後悔的事情──他追上卫艾,揽住了他的肩膀。那一刻卫艾身体上的反应早就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并没有推开他,甚至没有说话,两个人互相依偎了一会儿,无论是无话可说,还是无需去说,但哪怕只是做两只取暖的雏鸟,其实也是好的。

  方兴未艾11-15

  十一
  方幸升到高三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目睹了父亲的出轨。
  当他站在马路的另一侧看著载了方志恒和那个陌生女人的车子开远,直觉得如鲠在喉,失魂落魄地发呆了许久,更不敢去看身边的卫艾。
  自从暑假里无意中看到方志恒手机上的短信内容和在方志恒洗澡的时候代接了几个电话,方幸隐隐约约对这件事情有了想法。但毕竟是从小起就一直崇拜著的父亲,也从来没有真的抓到过证据,再怎麽狐疑不安,到底只是一个徘徊在心底不敢提及的念头,或许是无声的折磨,但不管怎麽说,也比不上亲眼看见方志恒和年轻美貌的女人状若亲昵地坐进一辆车里所带来的冲击。
  方幸的脸上不由得热辣辣的,始终不敢看卫艾,更不敢问他是不是也看到了什麽,甚至不敢做声,直到卫艾拉了他一把:“绿灯了,不要站在马路上发呆啊。”
  他们这一天本来是去新华书店,但自从早前的那一幕,方幸就一直心不在焉神情恍惚,脑子里乱糟糟地如同有人给他塞满了一堆麻,想说什麽才发现根本无从说起。和谁说呢?卫艾?武红的亲生儿子?说“我爸在外面有女人了,我们来谈一谈吧”?
  这样魂不守舍地一直到下午回家,上楼之前卫艾看他一眼:“喂,你不要摆出这样的死人脸吧,不然真的瞒不过去了。”
  他吓了一跳,几乎是寒毛倒竖地退了一大步:“你、你说什麽?”
  卫艾很平静地看著他:“下午在湖滨路等红灯的时候,我也看见方叔叔了。”
  这句话如同迎面一拳,打得方幸连耳朵都要烧起来了,舌头在瞬间失了灵:“……你……那个女人我不认识……武阿姨她……”
  “你不要一副我要吃掉你的样子。”卫艾飞快地扫了一圈四下,确定没有别人在附近,才继续说,“我以为你也早就知道了……你干嘛这麽瞪著我?”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我早就知道了”。方幸瞠目结舌了一刻,才结结巴巴问了一句问完之後觉得其蠢无比的废话:“你什麽时候知道的?”
  不过卫艾看起来倒是没有在计较的样子:“暑假之前吧。你想想方叔叔现在一周才在家吃几顿饭。”
  经他这样一提醒,方幸才意识到这确实是事实,内心却始终存著万一的侥幸:“他……他工作忙啊。”
  这句话说得虚弱无比,连卫艾看他的目光都带上了怜悯的成分:“嗯,那下午那个女的是他秘书,你别多想了。现在上楼了吗?”
  方幸盯著卫艾转过身去的背影,忍不住叫住他:“……武阿姨知道吗?她告诉你的?”
  “她?连你都知道了,你说呢?不过她是不会告诉我的──‘高三了,不能再为别的事情分心了’”卫艾有点讽刺地学了一句武红的腔调,顿了一顿看著依然满脸呆滞的方幸,“不过娶了我妈这样的,我倒是有点理解方叔……”
  话没说完,方幸忽然就脑袋一炸,也来不及想这到底是为什麽凭什麽,一个箭步窜上前,抓住卫艾的衣领,毫不留情地就挥了一拳过去。
  卫艾没想到方幸莫名就出了手,虽然及时往边上一撤,但一来事发突然,二来两个人隔得也近,这一下硬是没完全躲过去,拳头顺著一边脸的颧骨擦过去,人也被整个扑上来的方幸撞了个满怀,连退了好几步。
  没有给方幸第二次机会,卫艾在第二拳捶过来的时候抢先抓住了方幸的手,再用另一只胳膊箍牢他,由著方幸一如离水的鱼一般在自己的怀里扑腾:“你混帐!说的是不是人话……”
  卫艾看起来很清楚方幸的体力有限,折腾不了多久,就一声不吭由著他又踢又打。只是这一次方幸抗争的态度看起来出奇得坚决,时间也相当得长,过了很久才气喘吁吁地平息下来,一央脸,只见卫艾始终脸色平静,不禁悲从中来,望著他问:“我爸对不起的可是你妈啊!你这麽就和没事人一样呢!”
  卫艾低下眼,看著一头是汗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的方幸,反问:“那你要我怎麽办?”
  这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句,但听在方幸耳朵里,简直是挖心挖肺一样让他痛得浑身都发抖。於是忍了一个下午的泪水瞬间决堤,方幸死命转开脸,不肯让卫艾看见自己被泪水和汗水一起打湿的脸。
  他莫名想到如果那个时候不告诉爸爸卫艾半夜偷偷出门的事情就好了,这样爸爸就不会和他们一起把这个事情向武阿姨隐瞒起来,卫艾就能少欠他一点,也不要问自己“那我要怎麽办”……想到“亏欠”二字,方幸更是忍不住想腾出手来抽自己,呜咽声也就再无法隐藏了:“对不起……”
  他不记得卫艾是怎麽放开钳住自己手腕的手的,也不记得自己又是怎麽死死搂住卫艾的脖子一边哭一边乱七八糟地翻来覆去说对不起对不起,越是道歉越是想哭,越哭又越是不停地道歉,直到哭到嗓子哑了脑门也疼了,泪眼滂沱里他依稀看见卫艾无奈的双眼,以及终於从“平静”的面具下裂开的表情:“哭的那个人怎麽是你,碰到外遇的,明明是我妈啊……再说你和我道歉,又有什麽用呢。”
  说话的时候他垂著肩,靠在墙边,终於慢慢松开不知几时起和方幸绞在一起的手。
  等方幸镇定好情绪洗干净脸再不怎麽看得出大哭过一场的痕迹,两个人已经约定好回家不提这个事情。卫艾说:“我什麽也不会说,和谁也不提。”
  方幸咬了咬嘴唇:“也不能总让我爸这样下去,他不能对不起武阿姨。”
  “难道你要和他谈这个事情?”卫艾朝他投去一瞥。
  方幸不吭声。
  卫艾叹了口气:“你觉得这个会有用?”
  方幸闷闷说:“我不知道。”
  “这是你和你爸的事情,你自己好好想想。”
  那一天他们回到家的时候武红还没回来,这让方幸忽然生出一种陡然放松的感觉,又在下一刻为自己的这种的情绪隐隐觉得羞耻。当晚方志恒还是打电话回家说有应酬晚点回来,方幸默默地听完电话,一个字也没说地挂断,回头对上武红询问的眼神,只是说:“我爸说不回来了,要我们不要等。”
  武红也习以为常地点头:“那你们两个晚上多吃一点,别剩饭下来。”
  在若干个辗转反侧的失眠之夜後,方幸还是没有和方志恒提起那一天他所见到的一切。他知道如果开口问,爸爸会告诉自己真相,因为他们流著相同的血,天然的维系让他们成为同盟,绝不存在背叛。他大概是太害怕知道答案,索性一字不提,把这个事情当作一个永远的秘密,彻底烂死在心里最深最不见天日的角落。
  但是他还是无可抑制地对父亲冷淡起来。方志恒显然也察觉了这一点,找他明明暗暗谈了好几次,有一次甚至都涉及到这个事情的边缘了,方幸却铁了心似的绝口否认,他知道他还是爱方志恒的,但是有些事情再也不一样了。
  说起来这个事情是有点滑稽的:自己父亲背叛的女人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他则为了她惩罚自己,同时沈默地惩罚父亲。
  这样的矛盾有的时候如同一把锯子,把他锯成血肉淋漓的两块,火上烤得久了,方幸发觉不知不觉中他在向卫艾寻求支持──他是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唯一的同盟。
  於是方幸不再苛刻卫艾对武红的态度,也不再纠结卫艾是不是偶尔逃课去打游戏;当卫艾脱胎换骨一般用功读书,他就不计较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和他一起做题温书;甚至有一次无意间撞到卫艾和人家动手的时候拿砖头拍破了别人的脑袋,他也一言不发,晚上在书桌边上轻轻说一声“你最近动作不要太大了,高考前挨处分很麻烦”。
  他们在无言的日益默契中走过整个高三,走过七月里最漫长的三天。
  十二
  高考的考场恰好是他们的初中。於是在九号下午出了考场之後,方幸叫住卫艾:“你著急回去吗?
  大夏天四五点的太阳烤得人脊背发烧,卫艾拎著书包,一扭头:“你想去哪里?”
  “就想在学校里逛逛,哪儿也不去。”
  卫艾看了眼手表:“嗯。”
  他们先出了校门和等著接他们回家的方志恒的司机知会一声先回去,又一同逆著人流回到几乎空了的校园。
  一路上都是夏蝉的鸣叫声,自他们头顶密密麻麻地压下来。这次方幸走在了前面,带著卫艾,穿过学校的林荫道,绕过操场和足球场,远远看一眼被晒得地面发白的篮球场,最後还是回到了迷踪楼的脚下。
  迷踪楼的北侧不比总是阳光明媚的另一侧,一年的大多时间都被参天的老树遮住大多的光亮。宽阔的高台阶下面是坚实的泥地,方幸小时候在这里和同学一起丢过沙包打过羽毛球,也曾在稍远一角的乒乓球台旁渡过无数个下午。熟悉的记忆让他有点激动,这段时间来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也松懈下来。几个大步跨上台阶,坐上台阶旁的宽阔石台,伸了个懒腰,也不管石头硬邦邦的硌人,舒舒服服地一靠一躺:“以前课间的时候,这个位置最难抢了。”
  卫艾坐到他身边来:“这儿倒凉快。”
  “嗯,还有老樟树,也没虫子,睡觉最舒服了。”
  这句话之後卫艾没接口,两个人之间一时沈默下来。方幸听著远方传来的一阵阵的知了声,很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凉风拂面,吹得他都熏熏然欲睡,这时身边的卫艾冷不丁地问:“你考得怎麽样?”
  考试这两天方志恒和武红坚决遵循考前总动员时班主任的指导,不问考试,也不让两个人讨论。没想到卫艾主动提起,方幸愣了一下,说:“还行。你呢?”
  “就这样。想去哪里读大学?”
  “去北京吧。”
  “哦。”
  方幸本来想问卫艾的打算,又想等他自己说出来,等著等著,眼皮先沈重起来,後来更是不知不觉地,就睡著了。
  他这一觉睡到日头西去,才被归巢的倦鸟的叫声拍翅声催醒。睁眼的时候只觉得又是睡不够又满足,偏过头想看看卫艾是不是还在,却看见他坐在自己身边抽烟。
  这一年多来给卫艾包庇了这麽多事,还是不知道他是什麽时候开始抽烟的。方幸有点恼,伸手去拉卫艾衬衣的下摆:“你才多大,怎麽又开始抽烟了?”
  卫艾之前一直看著远方的某个点,察觉到动静後扭过头,目光从方幸脸上掠过他的手:“终於醒了?”
  “别扯开话题啊。”方幸不满地蹙起眉头。
  卫艾微笑:“不然你再睡一下,我们就回家去。嘘,别问了,今天放过我一次吧。”
  方幸想了一想,撇撇嘴,不太情愿地又问:“我睡了多久了?”
  “你看天都黑了,你说你睡了多久了。”
  方幸先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舒坦,这才跳下石台活动活动手脚,到底是觉得卫艾手边那一点红光刺眼:“别抽了,回家吧。”
  方幸知道这次考得很不错,估分之後把成绩告诉班主任,老人家一下子眉开眼笑,拍他的肩膀说“方幸啊,我对你一直很有信心”;卫艾估分的结果也不错,看来超水平发挥,总之连他自己看到估出来的分数後都愣了一下。
  消息传回家里,大人都喜不自禁,一连几天在饭桌上讨论志愿怎麽填,方幸是肯定去北京的,这是他从小的梦想,卫艾的分数不上不下,但如果志愿填得好,倒是很有一些大学可以挑选。大人们想尽方法用各种渠道打听,两个小的则如同出了笼子的鸟,乐得压了三年的枷锁一朝散开,只管四处疯玩。
  最後卫艾也填了北京的大学,然後方志恒休了公休假,带两个人去西安玩。方志恒本来说是一家四口人一起出去,但武红有工作忙,也不愿意走动,就没去,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方志恒带两个孩子爬华山。
  上一次方志恒带方幸出远门还是在和武红结婚之前,他出差去北京,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就把他也带在了身边。方幸开心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火车上也是一路说到西安。自从那件事情之後,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爸爸又回来了,还是家里的顶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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