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未艾----渥丹
  发于:2009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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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武阿姨很好。”方幸闷闷说。
  “小幸,你觉得爸爸当初结婚好不好?”
  仔细想了一下,方幸实话实说:“其实挺好的。武阿姨对你好,对我也很好。”
  “武红待人是好。可惜再好……”
  他没有说完,当时的方幸也并不懂得这句话背後的意思,等了好久,还是没等到下半句,以为是方志恒想到别的什麽了,还轻轻提醒了一句:“爸?”
  “你知道武阿姨对你好就行。多体谅她一点,她对卫艾期望更高,就像我希望你越来越好一样,知道了?”
  “嗯。”
  方志恒露出笑容来,拍著方幸的肩膀:“乖仔。”
  自从武红搬进来之後似乎就再没有这麽称呼过。方幸一愣,才发现耳朵都热了。
  武红的执拗最後还是没有绕过方志恒的不动声色──他不仅让卫艾进了方幸考上的高中,还顺便把两个孩子安排在了一个班。
  这是省内最好的高中,两个人在的班的师资搭配又算得上全校一流。武红看木已成舟,总算不再坚持说非要卫艾去复读,但是到底是心里憋了火,一天吃完晚饭,一家人坐在桌边吃哈密瓜,她忽然说:“老方,还是不要把两个孩子放在一个班吧,我怕卫艾影响了小幸,不好。”
  方幸吃惊地抬头,正要说“不会的”,方志恒已经先带过了这个话题:“这叫什麽话,一个房间从早到晚这麽多年了,你看有什麽不好?我看好得很,再说,当著孩子的面说这个有什麽意思。”
  最後一句话口气稍稍加重了,是要把武红之前那句话里的冷漠和刻薄压过去。方幸忍不住想,武红这麽说是不是因为也怨恨自己之前没有看住卫艾,所以才赌这样的气。他正胡思乱想,桌子那一头的武红倒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收拾著碗筷,进厨房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後,方志恒对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的卫艾说:“小艾,你妈就是这个脾气,你让她说完就算了……”
  卫艾轻轻打断他,说:“方叔叔,我没事,谢谢你。”
  他漆黑的双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感激的神色,落在方幸眼里,不知怎的,反而觉得难过起来。

  方兴未艾 6-10

  六
  方幸和卫艾升高一没多久,方志恒提了财政局的副局长,武红也提到省政府去做了个副处,夫妻俩都更忙了,不久又搬了家换了套更大的房子,两个男孩子在一起生活三四年之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
  搬到新家之後方幸跑去卫艾的房间玩,一进去吃了一惊:两个人的房间说起来差不多大,方幸的可能还稍微大一点点,但自己的早就是被书啊玩具啊多少年来收到的各种礼物塞得满当当的,要是不说根本看不出来是新搬好才整理过的;反观卫艾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绝对没有什麽可有可无的东西,如同部队的营房一样。
  方幸瞠目结舌,这才想起来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不记得究竟从什麽时候开始,房间里属於卫艾的“零碎”渐渐消失了。这几年有些事情看得多了,也想得多,方幸抓了抓头发,有点底气不足地问:“你东西都在这儿了?”
  “嗯,都在了。哦,还有你上次从我那儿借走的两本‘倚天’,你看完了记得还我。”
  方幸心虚得厉害,又不甘心,再问:“以前你那些玩具和摆设呢?”
  卫艾好似看怪物似的看他一眼:“旧了就丢了呗。”
  “丢了要买新的啊。”
  卫艾蹙眉,不怎麽耐烦:“没地方放,我妈直接给我钱,我还能干点别的,不是更好?”
  方幸无言以对。
  新家离高中远了,走路走不到,要搭车。武红说给两个人一起把月票办了,卫艾却提出自己要骑车去学校。武红担心路上不安全,起先不同意,後来方志恒看卫艾确实是想得狠了,在他生日那天送了他一台自行车,那一段时间里卫艾比平时都要准时回家,成绩也有了起色,武红见状,知道这是小孩在给她表决心,又不见哪里擦破一点油皮,也就默许了卫艾骑车方幸赶公车这样的既成事实。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直到武红来给他们开高中第一个家长会,班上同学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平时连话都不怎麽说的人居然是兄弟。
  人在初中的时候,总是在想进了高中肯定就是个全新的开始,对高中生活总是有说不尽的憧憬,谁知道真的到了这个年纪,发现原来也不过平淡如流水。方幸依旧是拔尖的优等生,老师眼里的宠儿, 初中班上好些同学考到同一个班,照样一起讨论功课做习题上下学,除了换了身校服,好像真的没有什麽变化。
  卫艾却先一步变了。
  抛却他成绩莫名有了起色这点不论,卫艾毫无预兆地开始抽条,有段时间方幸甚至都觉得每天睡一觉起来卫艾都长高了一点,瘦了一点,却更结实,五官也起了变化,不再那样酷似武红,不知不觉之中隐隐凌厉起来,很多时候明明一个字也不说,眼波只一扫,时间仿佛都凝固了一刻。
  卫艾在同年级的男生里实在太有鹤立鸡群感,於是被挑入了学校的篮球队,不久就正选代表学校参加市里面的比赛,进而很自然地和高年级的学生们熟络起来,也就愈发和本年级的同学疏远了来往。尽管如此,他还是迅速成为全年级男生女生口耳相传的话题人物──女生围在场边看他打球给他加油已经是校队的一景,但不知几时起,居然都有高二高三的女生在课间装作若无其事地下楼遛弯其实只为经过方幸他们班窗边看一眼真人……
  有关卫艾的很多传言喧嚣尘上,还有人来找方幸求证。方幸好多次彻底被问得莫名其妙,回家之後转述给卫艾听,卫艾露出个“实在受够了”的表情,挥了挥手:“别理,装死就好了。”
  方幸一愣:“……这怎麽装死?”
  闻言卫艾就笑了:“下次我装给你看。”
  方幸一下子也来了劲:“隔日不如撞日,赶快来示范一下。”
  两个人之前本来一个歪在床边一个坐在椅子里闲扯,说笑到这一步,也没任何预兆,卫艾忽然重重往後一倒,登时没了声音。倒下去的轰然一响倒是把方幸吓了一跳,凑过去一看,只见卫艾面无表情仰面躺在床上,胸口一点动静也没有。方幸顿时忘了之前的笑话,赶快推了推他:“喂……”
  他的手刚碰上卫艾的肩膀就被一把抓住,下意识地反方向一用劲,又哪里能比得上每天都锻炼的卫艾,反而整个人被更大的惯性带上了床,直接就把卫艾当作肉垫,滚作了一团。
  卫艾还是不出声,但是肩膀抖个不停,显然是在笑,方幸正好有点恼,顺手再一推,这下手上真的带了力气,只听啪嗒一声,也不知道怎麽搞的,硬是把好好的床板给压折了。
  这麽大的动静瞒不过客厅里看电视的父母,一前一後赶过来,看见两个人灰头土脸地把一张床搞得不像样子,却肩并肩躺在一起,笑得像个傻瓜。
  其实就算卫艾不说“装死”两个字,方幸对“打篮球的卫艾”,真可说一无所知,有些问题丢过来,连装都不用装,“不知道”说得不要太溜。
  後来有一天正巧方幸念初中的那个学校过来打友谊赛,他们这一群原来那个学校的学生大多都忍不住跑去看了,方幸给同班一个女同学讲完题,对方问他:“你初中不是那个学校的吗,来打球不去看?”
  “我不喜欢看篮球。”
  “你和卫艾不是兄弟吗?”
  对方的语气实在过於惊讶,方幸这才想起来,他从来没有看过卫艾打球的样子:“那又怎麽样?”
  “你看过他打球还是不喜欢?你是不是看多了所以免疫了?”
  “我没看过。”
  投来的眼神简直是在看外星人了:“你应该看一下,真的。”
  说完不由分说拉著方幸,一路连走带跑,赶到了球场边上。
  他们赶到的时候正好目睹了卫艾的一次进球:他绕过对方的後卫,从己方球员手里接过传球,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之後,跳起,投篮,入网。指尖,手腕到整个手臂,带动背部,虽然球衣被风吹得没了形状,但方幸甚至不用去看,就可以想象到,球衣下面那薄薄的肌肉是如何被牵动著,才能呈现出那样柔韧又流畅的线条。
  球落地记分之後卫艾伸手胡乱摸了一把汗,似乎是眼角的余光瞄见了场面的方幸,动作一停,人也转过身来又看了一眼,直到四目相对,这才跑开了。
  在很多年之後方幸发现自己都记得第一次看到卫艾打球的样子,但他记得更清楚的是当时的心情。生平第一次,方幸发现自己羡慕卫艾。并不是卫艾篮球打得好,也不是他吸引了更多的目光,而是方幸首次意识到,在自己毫无觉察的某个时点里,卫艾早已经先一步走到了一个离成年人更近的世界里,而把他甩在了身後。
  他看见了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七
  隔壁班的王蕊请方幸带一封信给卫艾的时候,他愣了足足有三秒锺。
  方幸和王蕊从小学开始就同班,成绩上一直互为瑜亮,大概是自觉不自觉地被比较的次数多了,方幸对这个姑娘也算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尤其知道她向来最不缺蓝血优等生的常见衍生物──心高气傲兼之眼高於顶──何况她除了成绩好,长得确实也漂亮,高挑而白皙,从来都是大多男孩子眼中难以亲近的冰美人。
  如今她却站在方幸面前,要他转交一封信。
  在这个年纪,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要更早地成熟起来。但不管早晚,也不管是不是当真天真,方幸总归还是明白这是什麽意思的。收到他惊讶的目光之後,王蕊那素来镇定的神情也有了一分不自然,静了一静才说:“我也是受人之托,直接交给卫艾的话被误会不太好,想来想去也只有拜托你了。”
  这毕竟是王蕊第一次软声请他帮忙,方幸倒也不多想,收了信,点点头:“好,没问题。那到时候有消息,是告诉你呢,还是要卫艾去找你朋友?”
  反正至少是在高中毕业之前,方幸都没明白为啥那一天王蕊的脸色那麽难看。
  他如约把信转交给了卫艾,後者当时刚从浴室出来,围著个浴巾头发也湿淋淋的,看见方幸手上那颜色柔和的信封,嘴角牵动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怎麽都找到你这里来啦。”
  这话里深一层的意思听得方幸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一时又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就说:“托我的人也是为她朋友捎话,八九年的同学了,再说也不是什麽坏事,总不能拒绝啊。”
  那边卫艾已经拆了信,看了两眼,又问:“哦,谁找的你?”
  “隔壁班的王蕊,你记得她吗……咦,你干嘛这样看著我?”
  卫艾就把眼睛里的笑藏起来,把信也扔在一边:“她说是她朋友托她找你把这个给我?”
  “你干嘛把话说得这麽绕。嗯,是她。”
  “哦,那我记得她。”
  方幸也觉得确实很少有人能够不注意到她,想了一想,笑著反问:“怎麽样,是谁,你的意思呢?”
  卫艾看他一眼,似乎也笑了一下:“那也请你转个话给她朋友吧。”
  “喂……我又不是传话筒……”
  不顾方幸那轻描淡写的抗议,卫艾说:“我喜欢比我年纪大的。”
  这直截了当的话差点让方幸从椅子上摔下来:“你……你你你……”
  他要说“你居然喜欢姐姐?”,但总觉得不好意思,说不出口,“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完整的句子,脸反而先红了。卫艾看他这个样子,一不开口解释,二来也没出声嘲笑,直到方幸又镇定了下来,才耸一耸肩膀:“以後别干这种事情了。”
  方幸犹兀自沈溺在震惊中,下意识地微弱地反抗了一下:“我才不管你呢。”
  自从卫艾告诉方幸自己喜欢年纪大的女生,方幸就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心起卫艾的身边。卫艾身边的朋友本来就是高二高三生居多,校队的男孩子身边又从来不缺女孩子,好多次看到他们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离开校园,身边总是不同的人。方幸直觉这样不好,但他又不能和卫艾说什麽,怕被笑话孩子气,就这样默默地看著,什麽都不说。
  高一下学期快期末考试的时候,武红忽然病倒了。她这病来得突然,後来查出来是子宫肌瘤,情况不太好,就干脆做了切除手术;又因为家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没人能腾出时间成天的在家照顾,手术後也还是住在了医院。
  方志恒工作忙,不能天天都到,每天只有两个小的去医院探望,那段时候卫艾在打比赛,往往都是方幸到医院都一个小时了,他才满身是汗地赶到病床前面,陪武红说一会儿话,又在天黑之前和方幸一起被武红以“天黑了,快回家”为由赶回家去。
  方幸完全不能理解卫艾为什麽能在亲妈开刀住院之後还一门心思扑在球场上,为了这个,他还失心疯一样找茬和卫艾大吵了一架。起先反复告诫自己要忍住真正的理由,後来吵得昏了头了,话也藏不住了,对他吼:“你是人不是人啊!有良心没良心,你妈病成这样了你还去打球?”
  卫艾沈默了一下,冲他点点头:“哦,原来你找茬是为了这个。”
  “……”方幸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登时噎住了,不再说话,狠狠地瞪著他。
  “我不是每天都去看她了吗?还要怎麽样?每天什麽都不做守在她床边?这样她怕是才要哭了,怨我没去好好上学。”
  他不说话倒好,一说方幸又觉得火气直冲脑门,冷笑著出言讽刺:“你上个狗屁学,只有打篮球和追女生是好好的吧。”
  “那你告诉我妈去啊,看她是不是哭著抱住你道谢。”
  当年的事情滑过心头,方幸觉得心口像被螫了一下,咬牙说:“武阿姨怎麽就生了你这样的孩子。”
  卫艾始终都是冷静地反击,直到这一句话说出来,才停顿了一下,蓦然流露出凶狠的神色,过了好几刻,看见方幸涨红的脸,又撇了撇嘴:“那也是她生的。”
  “那就拿出做儿子的样子来!她生了你又不是欠你的!”
  这毫无征兆的爆发似乎把两个人都惊了一惊,卫艾还是看著方幸,说:“我就是这麽做儿子的,可惜这一辈子已经投过胎了,你要是想,下辈子再投过……”
  话没说完,方幸已经扑了上来,出手就是一拳。卫艾敏捷地一闪,再顺手牢牢抓住了方幸的胳膊:“别发傻,你跟我动手?”
  方幸已经分辨不出卫艾的口气里是不是有嘲笑的意思,提起腿就是一脚;踢空之後正要再补,手臂一痛,简直像是要脱臼了。
  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接著眼前一花,人跌进了几步外的椅子里,卫艾低头看他,嘴边挂著一个真切的冷笑:“拧你一下就痛了?还敢和人动手?”
  “你王八蛋!”整个右边胳膊还在抽筋一样热辣辣地疼,脚踝似乎也扭到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卫艾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对怒目以对的方幸说:“方幸,不要这麽蠢也不要这麽贪心,老想要没有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再怎麽闹怎麽哭都不会回来。哦,你要是觉得今天挨了这一下不甘心,可以告诉我妈,她肯定帮你找回来。”
  说完他甩门走开,留下方幸一个人。而方幸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所有的痛楚都麻木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整张脸都哭湿了。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方幸发现卫艾没在班上,他没想到卫艾居然逃学,但是当老师问到的时候,又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地说“他有点发烧,让我代替他给老师请假”。於是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一方面忍不住地想卫艾去了哪里,另一方面又为主动替他遮掩的自己感到羞耻,什麽也没听进去,甚至迟疑是不是要去看武红。
  当然他最後还是去了,或许是因为贪恋武红的笑容和她那温柔的关切。只是当他赶到病房外面的时候,才发现破天荒的,卫艾居然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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