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的手竖立在晓枫没来得及放下的巴掌和脸颊中间，手背朝外，晓枫刚才一巴掌正好甩在了欧阳手背上。手背远比手心敏感得多，此刻已经一片火红着肿了起来。
　　“少……少爷！”晓枫一下子便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支吾着低下头，一次次地将头重重磕在床上，“奴才知罪！奴才冒犯了少爷，请少爷重责！”言语间的恐慌却让人说不出的心疼。
　　“不疼么？”欧阳心疼地捧起晓枫的头，弯腰捡起两个靠垫丢在床上，一把将晓枫捞了起来单手抱在怀里，一边已经用空闲的另一只手——刚刚挨过狠狠的一巴掌的另一只手，开始飞快地整理凌乱的被褥。
　　“少爷……”晓枫有点不肯相信地望着欧阳的侧脸，“您……不责罚？”
　　“你是挺该罚的。”欧阳已经铺好了床，回过头佯怒瞪了晓枫一眼，吓得晓枫刚刚有些安心的眼神又开始四处乱撞，小小的身子在欧阳怀里止不住颤抖。
　　欧阳却只是无奈地看了晓枫一眼——那样的眼神，像是对待从前那个调皮的却倍受疼爱的枫儿一样无奈，欧阳把晓枫轻轻放在床上，捏捏晓枫的鼻子道，“好了，不吓你了。不过，下次不允许再伤害自己。还有，以后不许咬嘴唇了。”说着已经拿起一方洁白的手帕轻轻去擦晓枫唇上的血迹，动作轻柔得晓枫唇上几乎没有感觉，只是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那是羽才会有的味道……
　　晓枫怔住了，居然忘记答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欧阳一点一点帮自己擦干嘴唇。后来，直到被欧阳小心的放进被子里裹好，晓枫也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爷今天，温柔得不真实……晓枫开始怀疑这一切，即使是梦，为什么会这么美丽这么持久呢？美梦总是应该特别短暂不是吗？
　　欧阳帮晓枫整理好了一切，终于坐了下来，疼惜地看着晓枫。道歉的话已经想了很久，现在，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要我怎么说呢？说我这个大笨蛋终于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吗？还是干脆什么都不要说，只是用“少爷”的身份命令他忘掉过去？欧阳苦笑，若是采用后者，枫儿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得到最彻底的保留的，将是易晓枫，唯唯诺诺的下人易晓枫。
　　然而，欧阳的苦笑在晓枫眼里却是愤怒到了极点而产生的相反情绪。晓枫的手死死抓住被子，不安地屈伸，柔软的月牙白的被子在晓枫的抓挠下失去了平整，皱皱巴巴地团到了一起。
　　“枫儿！”欧阳当然注意到了晓枫的变化，连忙握住晓枫的手，“你不要乱想，我并没有生气。只是……”欧阳自嘲地笑笑，“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你说……”
　　怎么说？晓枫的大眼睛充满了迷茫不定的光，他要说什么？
　　算了，欧阳握紧了拳头，心中叹气，早晚都要面对的，我不能总是逃避。
　　“枫儿，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有……你做的这么多事的真正原因……”欧阳停顿了一下，居然学着晓枫的样子咬了咬下唇，居然真的缓解了不少心中的恐惧。欧阳鼓起勇气道，“一切的一切，路遥昨晚都和我说了……”
　　欧阳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完这一句话，刚才竟是看都不敢看晓枫一眼，松了一口气后才敢抬头对上晓枫的眼睛。不料，晓枫却并没有愤怒，更没有欧阳想象之中的眼泪——晓枫只是震惊地望着欧阳，眼睛中大雾弥漫，好象有大片的云朵，一朵一朵飞快飘走。
　　时间仿佛凝固了，房间里一片静默。但是欧阳的心跳却不安静，砰砰砰跳得好想要插上翅膀飞起来一样。他在等待着，等待着晓枫的答复，像个犯人，紧张地等待着宣判的那一刻。
　　晓枫的眼神变化了好久，终于安静下来，却只是对着欧阳轻轻一笑：“路遥……他这个人平时就是假话连篇，他说了奴才什么，奴才自己都不知道。少爷不要轻信了，是奴才背叛了少爷，少爷没有错怪奴才。”
　　“你……”欧阳气结，他事先对晓枫可能有的反应作出过起码几十种假设，可是他料不到，晓枫竟是将路遥的话全部否认，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
　　“枫儿，说谎的是你。七虫三花，银针，还有你这一个月的种种……我都知道了。无论怎样，我认定了，你不曾背叛我。是我，一直在伤害你……”欧阳无法再说下去，只是伸手试图安抚晓枫，却被晓枫又一次躲开了。
　　那不是厌恶的动作，欧阳深知，那是极度恐惧才会做的反应。
　　我猜得没错，枫儿他怕我……枫儿，怕，羽。
　　“少爷可以认定，奴才也可以认定。少爷今天说的话都是在开玩笑，奴才不会当真的，也请少爷……忘了今天的一切，奴才给府里添了麻烦，奴才自会去刑房领罚。”晓枫眼中的大雾非但没有散去，而是越来越浓重，以至于眼神淡漠，口中却是唇齿颤抖。而那雾后的心痛和风情，欧阳懂，那叫作隐忍。
　　“枫儿……不要这样，你这样，我的心好痛……”欧阳受不了这样的浅浅纠结，忧伤地看着晓枫，“不要叫我少爷好吗？你也不是奴才，你只是我的枫儿啊。”
　　晓枫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欧阳，许久，晓枫竟笑了，近乎残忍的笑。似是在嘲笑自己的卑贱和命运，又渗透着一丝不确定的恐慌。
　　“少爷这是在说什么，少爷便是少爷，奴才便是奴才，奴才怎么敢坏了这几百年来的规定？人有贫贱富贵，晓枫怎敢对少爷无礼？”
　　笃、笃、笃.
　　管家适时的敲门终于结束了房间内僵冷的气氛，欧阳如获大赦，勉强忍住心中的痛，连忙起身去开门。
　　门外，管家端着一只温热的小盅出现在欧阳面前，他并没有听见欧阳和晓枫的对话，只是眼含笑意地探头看了晓枫一眼，将碗递给欧阳。
　　“少爷，路遥公子说，天已经晚了，晓枫公子吃点清淡的就好，明早再用药。”
　　“我知道了。忠叔，你先叫他们都睡吧，我陪着枫儿就好了。”欧阳连忙捧过温热的汤盅，轻轻关了门。盅里散发出一种清淡的香气，欧阳打开盖子，是一小碗清淡又极富营养的冬瓜飞龙汤，上面飘着几缕碧绿的香菜，闻起来十分舒适。
　　“先听我说。”欧阳端着汤盅走到晓枫床前，及时打断了晓枫的正欲开口，深深地叹了口气，继而温和又包容地笑了。
　　“枫儿，刚才是我过于着急了……我想，我们都需要时间的磨合。尽管，你也许恨我，不愿意再将我视为爱你的羽，也可能永远都不想再和我说话……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我知道，我亏欠你太多，今生今世都还不完——”欧阳停了一下，有些尴尬地低下头笑了，“可能是我有点自作多情，你大概也不屑要我这今生今世，可是……”欧阳又抬起头，眼睛中闪烁的近乎恳求的目光让晓枫有点举手无措，“我只希望，你能允许我照顾你慢慢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无论结果怎样，我都不会再打扰你，好吗？”
　　欧阳说完这些，并没有刻意等待晓枫的回答，只是用小勺轻轻舀起一小勺汤，吹了吹，递到晓枫嘴边，“下人说你一个月都没有吃过东西了，所以现在只能从汤水开始。喝一些，胃里会舒服一点，好吗？”
　　晓枫突然失去了再度摇头或是拒绝的勇气，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应该让少爷亲手喂一个奴才，便连忙伸手去夺碗：“少爷，奴才自己来就好……”
　　“不不不，我喂你，你躺好。”欧阳拿着汤盅的手灵巧地躲闪开，欧阳看着晓枫的眼睛，一字一顿，“我答应你了，你可以叫我少爷，你怎么叫都好……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不要逞强，让我来。”
　　晓枫试图抢过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深邃的目光照在欧阳瞳仁上，许久，晓枫终于放下手，对欧阳莞尔，带着一分感激半分疏远。
　　月光下，晓枫终于轻轻点头。
　　欧阳如释重负，故意忽略掉了晓枫的疏离，笑着重新舀起一勺汤，“枫儿好乖。”
　　晓枫轻启双唇，将小瓷勺里鲜香可口的汤汁抿进嘴里，动作轻得好像一只喝牛奶的小猫眯。
　　欧阳看着晓枫喝下汤，竟然自己也作出了喝汤的动作，头几乎要伸进勺子里，恨不得自己替晓枫去喝一样。那份紧张和小心翼翼，着实让晓枫放松下来。
　　第二口、第三口……欧阳一直小心地喂晓枫喝汤，两只胳膊端得高高的，也不嫌累。每一口都精心试好了温度，生怕烫到晓枫分毫。
　　眼见汤盅已经见底，欧阳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可是随后发生的事却令欧阳放松不下来。
　　晓枫刚要喝最后一口汤，胃中却升腾起一股酸热之气，直顶得晓枫胃里酸痛如刀绞，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晓枫终于忍不住，扑倒在床边呕起来。
　　欧阳顿时慌了阵脚，连忙把汤盅放在一边的小几上，闪身站起来把晓枫搂到自己怀里，一手顺着晓枫的后背，一手帮晓枫捂住了疼痛难忍的胃。
　　欧阳的大手温暖有力，很快便停止了晓枫胃里的翻腾，可是对食物的抵触已经上来，晓枫想忍，却还是恶心得厉害。
　　“枫儿，吐出来。”欧阳闪着坚定光芒的眸子带给晓枫些许镇定，“没关系，吐出来，不要硬撑着……”
　　话音未落，晓枫趴在床边终于将刚才喝下去的东西全部都呕了出来，欧阳努力帮晓枫顺气，可是却没有作用，晓枫呕出的开始掺杂着胃液和一丝血。胃里的东西已经吐空，晓枫却仍然不停地干呕，好像要将胃也吐出来一样，额前的碎发垂在苍白的脸旁，一声声痛苦的呻吟直捣欧阳的心脏，欧阳心痛的无以复加。
　　“枫儿，你不能再吐了！靠着我，靠着我……”欧阳连忙将虚弱的晓枫翻过来抱在怀里，用手温暖着他的胃部，紧紧地抱着他。
　　晓枫此刻再也无力挣扎，只能靠在欧阳温暖的怀抱里，像是卸下了坚强小壳的小蜗牛，脸色苍白虚弱，柔弱一览无遗。
　　过了许久，晓枫终于平静下来，呼吸不再粗重，变得均匀平稳。
　　“枫儿，怎么样？是不是难受得厉害？能睡得着吗？”欧阳心疼地看着晓枫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庞，连双唇都吐得失了色。
　　“没……没有，奴才……很好……”晓枫努力摇摇头，却连谎话都没有力气编完整。
　　欧阳无奈地看了晓枫一眼，“不要逞强了。”说着已经将晓枫重新放在床上，自己轻着动作下地，动手开始收拾地上的污物。
　　“少爷……不要，不要，这是奴才该做的……”晓枫连忙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了，却虚弱得眼前一黑，头晕得厉害。经过刚才这一吐，他唯一的力气也消耗殆尽了。
　　“你躺着就好，我来。”欧阳轻拍掉晓枫的手，帮他拉了一下被子，倒好一杯温水给晓枫喂下，扶他躺好。
　　“如果可能，睡吧。”欧阳温柔地叮嘱晓枫，帮他掖了掖被角，“我就在这里陪你，不用害怕。”
　　晓枫这才终于抵不住困倦，眼前收拾着屋子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想伸手抢下欧阳手中的扫帚，却没有力气，意识渐渐沉沦。
　　轻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在晓枫耳畔。
　　“你先睡一会，明天早上我再叫人煮汤给你，你的胃再经不起折腾了……”
　　晓枫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再次陷入深度睡眠。

　　三十四、 光影之间

　　一丝药香沁入晓枫的鼻息，周围似乎很吵，浅眠中的晓枫皱了皱眉。
　　“我早就跟你说过，那孩子肯定有苦衷！谁叫你不听劝？现在好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然后你才发现他根本就是无辜的！欧阳，不是我说你，你是大脑迟钝还是做事情根本不经过大脑啊？你看看他身上的伤，虚弱成那个样子！我都不知道你那日竟是下了那么狠的手！你想干什么？打死他吗？啊？”
　　欧阳始终垂着头沉默着，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样子。从今天凌晨开始，听到消息陆续赶来的人已经一拨一拨的了。先是穆阳过来主动承认错误，满脸无奈地说些安慰欧阳的废话，顺便告诉气愤的欧阳他其实早就发现有蹊跷，只是一直没敢说而已。然后是玉儿，她显然很失望，只是关照地看了看熟睡的晓枫，甚至都没正眼看欧阳一眼就走了，很显然，小公主对他的欧阳哥哥很不满。最后到的就是皇上和德王爷，这两个人声势就大了。带着他们的贴身侍卫，刚下早朝就急冲冲地赶过来了，直接闯进落枫林里，揪出欧阳就是一顿臭骂，一直骂到现在都没有停。而路遥始终在屋里生炉煎药，手拿着一柄草扇，轻轻扇去炉上腾起的白雾，一边照看晓枫，有意无意的瞥着战火猛烈的外面。
　　“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说那孩子被人绑了，我调了整整一队锦衣卫给你！就为了让那孩子安心一点，营救那天我把内阁例会都推了！结果呢？恩？研寒和我都劝过你吧？ 毕竟他曾经被你那样爱过，单这一点，他就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来！你说事情肯定不会错的，你说我这么下旨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可好，圣旨已经下了，他□的罪名都定下来了，你又跑来告诉我事情弄错了？欧阳，你是要我滑天下之大稽吗？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这么不成熟！”皇上颇没风度地指着欧阳的眼睛破口大骂，连朕字也免了：“他不是你最重要的人吗？你要活活委屈死那孩子吗？”
　　欧阳心里难受得厉害，他知道他对不起晓枫，但是无论怎么说都于事无补了，他只希望能挽回一些。而欧阳现在面临着的最大问题并不是要站在这里挨骂，而是……他肩上的伤大概是该上药了，那里一阵火灼般的刺痛正猛烈的袭击着欧阳的神经。
　　“差不多了，”路遥一睨欧阳的窘态，适时的开口，成功转移了屋外人的注意力，“药煎好了，叫醒他吧。睡觉也挺费体力，会越睡越虚弱的。”
　　德王爷和皇上连忙撂下欧阳，相继跨入屋里检查晓枫的情况。
　　晓枫暗叹了一口气，轻轻睁开眼睛。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不好看，即使不用去舔，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唇上干燥裂开的皮，其实他早就醒了，外面吵得那么大声，他想安睡还真不容易。只是他没有想到居然连皇上都被惊动了，还专门跑过来探望自己。
　　“皇上，奴才见过皇上……”晓枫撑起身子就要下床，可是昨晚已经耗费掉了全部体力，他现在浑身都酸软无力，手刚刚撑起来便倒了下去，眼看着就要砸下来。
　　晓枫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被砸得散架子的那一刻。
　　“枫儿，小心！”皇帝研琅只觉得侧脸带过一阵凉风，欧阳便从门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的一声窜了进来，一把抱住下坠的晓枫，安然放在床上。那反应和动作快得让人惊诧，好像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脚，是直接从屋外被狂风吹进来的一样……
　　欧阳的轻功又长进了。研琅暗叹，居然觉得好笑，看戏似的瞧着欧阳惊得围着晓枫问这问那。
　　德王爷嘴角抽搐了几下。明明就是这么在乎，还把人家伤成这样，真是自作自受。
　　“你以后就不要行礼了，就算研琅他娘来了你也好好地躺着就成，他不敢把你怎么地。”欧阳迅速帮晓枫的身后垫得高高的，将被子拉至腰际，柔声叮嘱。
　　研琅气得有点哆嗦，尽管他不喜欢繁文缛节是真，但是……“研琅他娘”，这词儿听着着实像是骂人的话。毕竟，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用“研琅他娘”来称呼自己的母后,更何况……母后她老人家现在应该在后山的皇家陵墓躺着……看来欧阳不仅是轻功长进，胆量更循倍递增啊。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欧阳用小勺翻搅着一碗生滚菜粥，菜和极少量的牛肉都被厨子用刀背剁成了靡，掺进煮得烂烂的燕麦粥里。欧阳小心地吹着气，试了试温度：“昨天喝的汤都吐了，今天换一种试一试，说不定你的胃对粥不抵触呢……怎么样，枫儿？这粥很香的，喝一口，好吗？”
　　晓枫看着欧阳征询的眼神，有些不忍。欧阳刚刚被众人轮番骂得体无完肤，现在又跑过来耐心地喂自己喝粥，这番情意，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推却啊。况且晓枫觉得有点对不起欧阳，看着一向骄傲的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地挨训，谁能忍心呢？不管他信不信，晓枫是真的，没有怪过他，更没有恨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