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枫，醒了？”路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问晓枫。
　　“嗯。刚刚窗外的是谁？穆阳吗？怎么不叫他进来？”晓枫探探头，发现穆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奇怪地问道。
　　“哦，锦衣卫亲队这两天忙着训练，他来看你一眼，你还睡着，便先走了。”路遥略略放松回道。这倒不是假话，每每到了这个季节，锦衣卫亲队总是忙着大练兵，穆阳这几天忙着朝廷的事，还要四处找寻欧阳，实在是繁忙得很。
　　“这样啊……”晓枫点点头，四处张望一下，“少爷呢？你不是说他走七天就好，今天是第七天了，而且之前我睡觉那三天他不是已经走了？算算都十天了，还不回来？”
　　“这……”路遥心里叫苦不迭，真是怕什么问什么，连忙回答：“可能在路上，最近两天南方雨水多，怕是耽搁了。”
　　“南方？”晓枫皱眉，心中立刻有所怀疑，“你上次说他去第十二分会交待事情，可是第十二分会在北面啊……”
　　“啊？是吗？”路遥一惊，暗道这回可完了。
　　“他到底去哪儿了？！”晓枫有些不高兴，有什么事这么重要，一连走了这么多天，连面都见不着了：“路遥，你不能骗我！他是不是……到哪家店玩去了？就是……就是……像我以前呆的地方那种……店子……”晓枫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心中依旧疑惑得很。不知缘何，欧阳不在的这几天，他总是怀疑一些事情，心里头酸酸的。
　　“啊？没有！”路遥连忙摇头，他怎么会往那种地方去想啊！“不是的不是的，反正他快回来了，兴许是路上真的出了什么岔子，马上就回来了……”
　　“路遥公子，穆阳大人要见您。”路遥正解释，灵儿却站在门边唤他。路遥一颗心终于放下，意识到可能是欧阳有了消息，便搁下晓枫跑了出来。
　　“人找到了？”
　　“岂止找到了。”穆阳一脸无奈的笑，“欧阳真是厉害，走得无声无息，回来都这么安静，这会已经进了城，都快进府了。”
　　路遥两眼一翻，几乎晕过去。心中暗暗惊叹道，欧阳是个什么怪物？却又兀自放宽心，叮嘱下人生炉准备煎药。
　　雪原紫参……难道真的被他找到了？路遥心中有些钦佩，却不形于色。欧阳这家伙，为了晓枫还真的什么事都能做到，爆发力惊人啊……如此说来，他一时冲动伤害晓枫的那些，便都可以原谅。
　　只因为，这一切，只有路遥知道，要想找到雪原紫参会有多么不容易。

　　三十八、 落花非离

　　晓枫自己一个人在床上呆坐到了晚上，下午路遥匆匆出去之后便再没回来，现在还没到晚饭的时间，灵儿也不在，晓枫只好一个人对着空空的屋子瞎猜。打从自己醒来之后就不见了他，到现在都没回来……晓枫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生气得要命，而他自己竟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只得更加烦躁。
　　笃、笃、笃。
　　小声的敲门声响起，顿时拽回了晓枫不知远在何处的思绪。晓枫以为是路遥回来了，便没有起身，只是淡淡道：“进来吧。”
　　门吱嘎一声开了又关，晓枫习惯性地抬头去看，却立刻愣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来人将一碗东西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少爷……你回来了……”晓枫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连忙从床上站起来，垂首诺诺道。心中却是一片吃惊，低着头只能看见欧阳的小腿以下，却仍能感受出对方的狼狈。欧阳如往日穿着白衣，却是衣衫凌乱，甚至略有破损。刚才的对视，晓枫更是清晰地看见了欧阳脸上的灰土和眼中的疲惫，俨然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欧阳在晓枫欲跪下之前连忙答道：“嗯，去了趟十二分会，刚到京。”说着招晓枫上前，眉目间竟然饱含欣喜之色，“枫儿，快来看看我给你带回来的好东西！”
　　“什么？”晓枫皱了皱眉，自觉自己和欧阳还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只是严守着下人的本分，规规矩矩地上前去看。纹花雕饰的小瓷碗中盛着大半下紫色的浓稠液体，看起来却与平日里食用的桂花芝麻糊无异，只是颜色有较大差别。但是晓枫深知这断然不是寻常物，单单碗上左右三寸许环绕飘渺的银白色烟雾便可看出这碗东西价值连城。
　　欧阳捧起碗递给晓枫，“路遥说这个对你很有好处的，喝下它就可以彻底清除你体内的淤毒，而且身子也会强很多，不会再像现在这么弱。”欧阳的目光矍铄，满怀期望地看着晓枫，“枫儿，快点喝吧。”
　　不料，晓枫却以冷漠瞬间打消了欧阳的热情。他并不知这雪原紫参的难得，只当欧阳是花了大价钱买到的，因此当真是不肯受如此恩惠。
　　“少爷，这碗药一看便知其贵重，奴才不敢喝。”
　　“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它贵不贵重，于你有益便是，又有什么不敢之说？”欧阳好像这才意识到事情真正的问题所在，纵然他不辞辛苦摘来了雪原紫参，又不顾路途颠簸疲惫赶回来，煎了药便来送服给晓枫，可是晓枫不接受，叫他怎么是好？
　　“不，少爷，奴才当真当不起少爷如此厚爱。既然此药为滋补之物，少爷您还是自行饮下，也可佑您金体长安。”晓枫恪守着做奴才应遵守的礼节，按照平日里从下人们口中听来的答语一一应对，若是外人不知，恐怕真要当成是主慈仆忠了。
　　“枫儿，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欧阳想起离开前仍然昏迷的晓枫，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自己走的匆忙，那件事对他无一句解释，路遥这些天光为了替自己圆谎便已精疲力竭，哪里又有时间替他和晓枫赔礼呢？更何况，这种事怕还是需要他亲自来罢了。
　　“奴才不敢。少爷教训奴才是天经地义，奴才不敢有半句怨言。”
　　晓枫依旧保持恭顺谦卑，语气轻淡，似乎周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让欧阳的心一再沉冷了下去：“你明明就是在生气。枫儿，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酒后胡乱将火发在你身上，还希望你能谅解。”
　　“少爷言外了，奴才那日也有冲动，万不该屡屡顶撞少爷。少爷能不计前嫌赶来看奴才，已经是奴才的福气。”
　　“哎……枫儿，你这样每日少爷少爷地叫，我都听累了，你还不累么？”欧阳终于受不住晓枫如此纠缠的心理折磨，这几日日夜奔波，早已困乏得要命，此刻竟叹口气坐在桌边的小凳上不自禁地说了心里话，“能不能不要自称奴才？我本来就不该是你的少爷啊！”
　　不曾想，晓枫却并不把这当成是“羽对枫儿的恳求”，而是真的把它看作是少爷的命令，只是蹙眉沉思片刻，沉吟道，“这……奴才便是奴才，恕奴才愚钝，想不出什么别的自称。但是少爷若是不想再听‘少爷’这一称呼，左右少爷已经封了襄王，奴才可以改称少爷为王爷，不知少爷意下如何？”
　　坐在凳子上刚刚放松片刻的欧阳瞬间僵硬起来，站起来难以置信地问晓枫，“你说什么？王爷？你要叫我王爷？”
　　“少爷不喜欢？”晓枫认真地问，表面上仍旧云淡风清。
　　“枫儿……”欧阳再也忍不住，十几日来心中的愧疚与委屈、心疼与不舍齐齐涌上心头，百感交集，欧阳顿觉鼻头一酸，惊异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带了哭腔！
　　“枫儿，我知道，我亏欠你太多，伤你太深。我……我也知道，你许是今生今世都难以原谅和释怀。而我……我也并不期许你的原谅，只是，我希望能照顾你好起来……哪怕只是一点，哪怕你的身体稍微好一点，我心里也能舒服一些。这些日子以来，每日看着你消瘦憔悴，看着你对我的恐惧和疏远，我的心真的好痛，真的……”欧阳顿了顿，似乎是有些自嘲，怆然一笑间热泪居然已经流了下来：“我这么说，你觉得挺恶心的对吧？当日对你绝情的人现在跑来你面前说这些，你一定很厌烦。可就是这些话，我也是一直想说不敢说，我害怕，害怕一旦将事情挑明，你会由此真的不再理我，我宁愿你每日对我如此冰冷，也不愿失了这最后可以照顾你的机会。尽管我深知你讨厌我，我这样子缠在你身边，你不会快乐，我这样做很自私，但是……但是我……”
　　欧阳哽咽了一声，晓枫早已目瞪口呆僵在原地。
　　欧阳勉强咽回啜泣声，苍白地一笑，“你别慌，我这样不是想威胁你什么。只是，我答应你，等你身体好起来，我便还你自由。这样，没了我，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每日难过伤神，也可早日忘记了那些屈辱遇不堪……今生今世，再不纠缠。”
　　“少爷……”晓枫终于挤出两个字，却再不知如何开口。
　　“枫儿，对不起！”欧阳突然站直，后退两步，朝晓枫深深一躬。抛尽他的骄傲和高贵，像是个做错事而举手无措的孩子，让人心酸。
　　晓枫彻底愣住了，只觉得呼吸也困难起来。欧阳刚刚所说所做的一切，像是给了他狠狠的一闷棍，直击得他现在都恍若在梦中一样觉得不现实。
　　许久，欧阳终于直起身子，眼眶中的泪已经不再，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淡定，只是那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眸中深刻的孤单仍余。欧阳起身欲走，却又停在门口，回眸淡笑。
　　“既然这样，我也无可隐瞒。那药……叫雪原紫参，千百年生长于天山雪原。我这一趟，没有去十二分会，而是去了天山，费了好大力气才辗转中摘得一颗……路遥说，它真的能对你的身体有很大好处，还是希望你能喝下它。”欧阳说着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黯然道，“若是实在不想喝，你就把它……倒掉吧……”
　　晓枫震惊地看着欧阳一个人退了出去，脸上原本强挂着的宽和的微笑却在关上门的一瞬间黯然失色，苍白憔悴得可怕。
　　“那药……叫雪原紫参，千百年生长于天山雪原。我这一趟，没有去十二分会，而是去了天山，费了好大力气才辗转中摘得一颗。”
　　欧阳举目无措的笑容还在眼前未消散。晓枫心中暗潮翻涌，眼前竟渐渐蕴起一片湿热。自己在意了这么久，他离开了这么久，回来时这么狼狈……原来，竟是为了我……晓枫突然觉得好像一下子被一双温柔有力的手拉出了渺无边际的黑暗，终于见到温暖的日光，一股暖流直流入心中，很快便安抚了他冰冷许久的心。晓枫指尖微蜷，竟然对自己的心情有了一丝微弱的感应。
　　从自己绝然割下手腕之后，便再无泪，心中亦再无波澜。可是今天发生的一切，欧阳的一字一句，却将他之前的平静完全推翻。好像有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慢慢地，温柔地，重新被注入他的灵魂，生命恍若变得沉实许多。
　　他……在关心我……
　　晓枫长长的睫毛微颤，十几日来欧阳的日夜关照一下子浮现在心头，掺和着欧阳刚才的话，轰然冲击着晓枫的神经。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关爱……失而复得的关爱……晓枫心中一片坦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却不无担忧——方才欧阳的言谈实在让人担心，那么绝望的眼泪。晓枫从未见过欧阳如此袒露心迹，更不曾幻想过欧阳哭得凄惨的样子。好像一直以来，都是欧阳在安慰哭泣的自己，而自己却从未见过哭得一塌糊涂的欧阳。刚才眼前的景象，让晓枫心慌不已。
　　是不是我太过分了呢……无意间，伤到他了吗？
　　晓枫怔怔地走到桌前，手心覆在飘渺的银白色烟雾上。许久，晓枫郑重地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干脆果断得好像是在饮下欧阳暖暖的一碗爱。

　　三十九、 流水追迷

　　戌时，黄昏临近。
　　晓枫拿着早已清洗干净的纹花雕饰碗立在门口，头微微向南偏去，欧阳的房院依稀可见。清朴别致的装饰，优雅精巧的格局，都昭示着欧阳的高品位。晓枫轻轻抿紧嘴唇，一抹担忧毫不掩饰地展露于眉间。
　　未时申时已过，然而他还是没有来。按照以往的习惯，他早已应该来陪自己用晚膳才对……晓枫望着天际，大朵厚重的云彩向天边的金黄飘去，也渐渐染上美丽的颜色，在黄昏温柔的晕染下，像是奔向幸福。
　　晓枫略略踌躇，捏紧了碗。
　　“灵儿！”
　　“公子，有事吗？”
　　“少爷呢？”
　　“少爷刚才回了书房，一直没有出来过，晚饭也没有用过。”
　　“准备两个人的晚饭，送到书房去。”
　　“是，公子。”
　　灵儿乖巧地一躬身，退了下去。晓枫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笑，手指隔着薄柔的衣衫轻轻抚过心脏，暗暗鼓起勇气，便带上门朝书房走去。
　　欧阳身在书案上，心却不在于这里。他用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才安抚下自己狂乱的心情，可是却无法停止悱恻忧伤的情绪。手指捏紧，松开，再捏紧……欧阳觉得自己这一松手，便再也抓不住了。 欧阳对着油灯微笑，带着苦涩味道，怔怔间记忆追溯回他们之间的初逢，心中酸痛得阵阵翻腾。
　　掌心猛地盖上胃部，欧阳疼得弯下腰去。这一行，奔波操劳，整十日没有好好休息和进食，天山雪原寒冷入骨，欧阳穿着单衣每日上山搜寻，铁打的身子也未免会吃不消了。紧紧皱着眉，欧阳本还是坚持微笑，却终于拧不过自己的神经，终于放弃，一点一点摸到柜子旁，拿出几颗药就着凉茶水服了。
　　戌时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按时吃饭用药……罢了，罢了。以后这些事，就让路遥去操心，今日放手，还他自由吧……欧阳扶着柜子缓和一会，慢慢地挪到门口，欲回房休息。打开门的一瞬间，欧阳看着门外立着的人，僵在原地。
　　晓枫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紧紧地拿着那只小瓷碗，却不知道怎么进去。没想到欧阳却突然出来，让他一下子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来了。”还是欧阳先开口，眼睛却一直盯在晓枫手中的碗上，浅黄色的花纹在油灯下镀上一层金，闪着柔和的光。欧阳心头一紧，随即竟有些欣慰。
　　“嗯。”晓枫点点头，低头沉思片刻，略带委屈地小声问：“少爷不打算让奴才进去吗？”
　　“啊……”欧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和晓枫一个里面一个外面的姿势实在有些诡异，夏夜凉风习习，吹在晓枫单薄的身子上，更是让欧阳担惊受怕。便连忙闪开身子，请晓枫进屋。
　　“这个……我喝完了，碗还给你。还有……谢谢……”晓枫似乎略带羞涩，将碗随手放在欧阳的书案上。这是这两个多月以来晓枫唯一一次与欧阳你我相称，不仅他自己有些紧张，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的欧阳也明显有些不自然。
　　欧阳愣了愣，继而温和而真诚地笑了，指尖轻轻在碗沿上打转，“你能喝掉它，我很高兴。枫儿，谢谢你。”
　　晓枫低下头专心致志地观察欧阳的指尖，轻轻敲打在碗沿上，居然被勾勒出一股银色的光边，暗搭着屋内柔和的暖黄色的灯光，竟产生一股暧昧的味道。晓枫抬头看着欧阳的微笑，突然想起一句话——君子谦诚，温润如玉。说的大概就是欧阳这样的少年。
　　“我……我来……看看你。”晓枫吞吞吐吐，终于将来意说清楚。抬起头看欧阳一眼，连忙转过身去从身上拿出一瓶白药，生怕欧阳不信似的在欧阳眼前晃了晃，“嗯……今天看你身上有伤的样子，你一个人怎么上药？我来帮你好了。”
　　欧阳微微一怔之间，已经被晓枫拉到凉席前坐下，下一秒便已被掀起了衣衫的下端，白皙温润的小腿晾在空气里。欧阳突感窘迫，立刻红了脸，刚刚被晓枫触碰过的手指不经意地蜷缩，似是在掩盖自己的一点不安和惊讶。他本以为晓枫会在他走之后将雪原紫参倒掉，然后便再不来见他，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等晓枫慢慢调养好身子来向他提出离开的请求……却不想，晓枫居然在两个多时辰后就来看他，不仅喝掉了那碗紫参，还会关心自己的伤势。
　　欧阳蓦地感到心头一暖。
　　晓枫将白药倾倒在帕子上一些，轻轻涂抹在欧阳的伤口上，轻柔而小心，却忍不住心疼地问：“疼不疼？这伤……怎么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