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涟忍不住又掉下泪来,哽咽不成句。
“公子……”
清音的眼瞳略闪了一闪,隔了一会软,嘴唇似乎嚅动了一下。
雨涟看得真切,却听不清他说了什麽,忙附耳过去。
清音的嘴唇又动了一下,手指也努力地抬起,想要探寻什麽似的。
雨涟不明白他的意思,求助地看向子襄,子襄却只是皱眉不语。
蓦地,承!突然转过身去不再看著那人,大步的向外走去。
“殿下?!”
从睡梦中惊醒的奶妈下意识地掩上衣物,就只见承!抱著刚刚醒来还在懵懂中的次子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她慌乱地追下榻,走了两步,却又想起,承!要带走孩子这样的事情,是轮不到她来过问的。
看到离开了片刻的昭王抱著未满七岁的次子回到小楼,子襄有些明他的意图了,无声地让开床榻前的位置,他退到雨涟的身後。
承!旁若无人地走到榻前,将存毓放在地上,在榻沿坐了下来。
清音又昏迷了过去,脸上因发热而泛起的潮红似在渐渐褪去,越发的惨白。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执起对方垂落在身侧的手,来回摩挲著那青白的手背,十指交合。
“过来。”
他低沈地道。
存毓吓得一个激灵。
他很怕父王,很怕很怕,在兄长离开之後,更怕了。
“到这儿来,拉著你阿爹的手。”
承!继续说道,却全不看著那孩子。
存毓不敢再迟疑下去,战战得走上前,乖乖地伸出手去拉扯承!。
承!抓著他的小手一下子塞进清音的手中。
“扯紧了。”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是有意的严厉,可那沈沈的声音就是令人不由自主的胆怯。
存毓想哭却又不敢哭,懦懦地望著父王,带著睡痕的小脸上,唇角一抽一抽,不敢放声。
“跟著我说。”
承!仍然不看自己的儿子,只是注视著昏迷中的人,似乎竟是在对他讲话。
“阿爹不要走──”
存毓又惊又怕,却不敢违背父王的话,扯著清音冰凉的手,稚嫩地开口。
“阿爹……不要走……”
可是不开口便罢了,倒还能忍著,这样一开口,眼泪便似开了闸,再也忍不住,一颗接著一颗掉落下来。
“哭什麽,阿爹还没死。”
承!直直地看著清音,著了魔一般。
存毓慌忙地抹掉眼泪,紧紧地扯著清音的手。
“阿爹不能走,不能丢下熹儿──说。”
“阿爹不能走……不能……不能……丢下──熹儿……”
“熹儿不能没有爹爹,父王也不能没有爹爹……”
“熹儿……不能没有爹爹,父王也不能……没有爹爹……”
“我一直在等,等到登上皇位的那天,这天底下再没有我不能之事,我便要立你为後,伴我终生。清音,你听见了麽……”
“……父……父王……”
“你听见了麽?熹儿在唤你,快醒过来……”
流入口中的液体咸苦酸涩,承!把那人搂入怀中,抱得紧紧的,紧紧的。
“快醒过来……清音……”
……
昭王世子在永宁三十年末的时候再度确立,皇三子似渐从丧子之痛中走出,复朝主政,大周皇室这悲惨的一年眼看就要过去,可谁知,灾难却还未结束:就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一件举朝震惊的事情被揭露出来──
皇十一子承珞和左都御史俞青扬在大宴之际於永央宫外行苟且之事,被皇帝当场撞见!
一向疼爱有加的儿子如此自甘堕落,皇帝痛心之余,对俞青扬自是恨之入骨,当即赐下鸩酒命他了断,却未想承珞用情之深,竟不惜以命相随。眼看俞青扬将服下毒酒,承珞挣脱侍卫以首触柱,几乎气绝。
最终落得承珞被贬庶人永锢南中、俞青扬革去功名没入贱籍收场,皇帝自此一病不起,阴差阳错倒令承!受益匪浅,只是此时此际,他却无法高兴的起来。
清音的身体开始好转,眉宇间渐有了生息,之前莫名失慧的眼睛也竟好了,可是对於承!,他却疏离了,总是淡淡的不加辞色,漠然不睬。
“你这是在惩罚我麽?”
他问清音,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一瞬间,承!似乎明白了,无论是生是死,那人再也不属於他,七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就注定了。存熹的死,断了他们最後的联系。
“我想离开王府。”
清音道,声音低柔却坚定。
承!看著对方,似乎听不懂。
“我想离开。”
他在一次重复。
承!慢慢地摇头。
“我不放手。我们还会有孩子,还要继续,不死不休。”
“……”
清音缓缓地偏过头,漠然的目光从承!的脸上掠过,落在一旁。
在那之後,清音不再提离开的事情,但是对於承!的温存爱意却再也无动於衷。
承!只是不肯放手,甚至告病不朝,终日相伴,可清音的心却不知失落何处,再不能落在他的身上。於是承!便越发执拗不肯撒手,越发纠缠。
三个月後,清音突然昏厥,本以为是旧疾复发,子襄却诊出喜脉──他已有月余的身孕了。
眼前的人一袭素衫半卧广榻,云发微揽,眉目澄撤,便如诗入画。那样的形容若是用我见犹怜来描绘,竟落了俗。
子熙看得有些失神。
她还是第一次正式的面对这个人,就在她对承!的任性束手无策之际,传来对方再度有孕的消息,她还没能来得及考虑如何应对这些变故,对方却突然提出要见她,子熙自然是十万分的想要知道,他所为何事?
看到那人连雨涟都差遣出去,子熙会意的屏退心腹,但是对方不开口,她也只是静静注目。
“我想,多谢殿下这些年来,对熹儿的照顾。”
片刻的沈默之後,那人缓缓开口。
子熙略带困惑地微微蹙起眉,她不明白对方用意何在?
“熹儿既为昭王世子,我自然视同己出,分内之事,公子无需相谢。而况……”
子熙一顿。
“熹儿福薄,今时今日,过往之事也不必再提……”
清音看著对方,她果然不是寻常的女子……
“今日冒昧之处,还请殿下见谅。请您相见,实则……是有一事相求,希望殿下可施援手。”
子熙盯著对方的眼睛。
“为什麽不求殿下?”
“我想离开王府。”
……
承!得知清音有孕的消息後便立刻返回王府,直上小楼。
见那人只披一件丝衣立在窗前,怔然出神,他放轻脚步,悄然欺至对方身後。
“不冷麽……”
自身後环抱对方,在那人颈子里落下浅吻,握上他冰凉的手,承!贪婪地吸取著对方身上的味道,只道复有何求。
清音没有反抗,任对方的吻越来越霸道过火。他知道只要略微表现出不适,承!就会停止动作,但是这一次他愿意忍受。
承!的手渐滑过对方腰际,抚上那人的小腹,柔软的触感似乎已能令人察觉生命存在。
他相信这孩子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僵持,他的爱人是如何柔情似水他再清楚不过,冰雪尚有消融之日,何况原本便柔软的心呢。承!异样的自信。
可是即便如此,在感觉到对方开始回应他的吻时,他还是讶异得差一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那回应温柔而不容置疑,就连喘息都压抑著情思,一向矜持的清音从未如此积极的索求过。
抱起对方走向床榻,承!小心翼翼的就像那是易碎的瓷器,一层层剥去衣衫,如同青涩少年一样虔诚。
“可以麽……”
嘶哑的嗓音泄漏了无法忍耐的欲望,承!一刻不停亲吻著对方,直到他回答可以。
清音捧起对方的脸。
他太久没有注视过那张脸了,闭上眼,竟似乎要记不得他的样子。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打算,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这样温柔了。一贯都是嚣张霸道、自以为是,可他却偏偏就是爱上了这样的人……
“抱我……”
他颤抖著声音去迎合对方,最後一次……
承!吮吸著对方苍白的锁骨,慢慢下滑。
在那人颤抖的腿间插入自己的手指,略微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如玉凝脂,他满意的听到对方的气息越发颤抖起来。
吻上那双薄唇,强迫他启开紧咬的牙齿,不许他只是一味隐忍自身感受,他希望对方也一样享受这欢愉。
清音紧紧攀著对方的肩背,抓出一道道血痕,快要将身体熔化的热度令他眩晕,太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激情,体内积压的欲望令人窒息。
当感觉到承!的锋刃插入身体的时候,他无法克制的张开嘴,却随即紧咬住手背。
心疼地看著对方虐待他自己,承!捧起那人的脸,随著身体的律动,不停地亲吻。
“喊出来……”
他舔舐过那柔软的耳垂,轻轻撕咬,越来越狂热的欲望令他快要不能自持,只剩最後一丝清明还提醒著自己,要温柔小心,不再伤害对方。
“嗯呃──……”
到达顶峰的时候,承!听到对方终於无法克制的呻吟声,随著眼角流下的泪水一起坠落。
打捞起对方脱力的身体,承!将那人紧紧的按在怀里,再也不想放手。
三月春花照,罗绮载酒行。
华丽的锦车驶过鹿鸣苑前的大道,来至昭王府外停下。车上跳下一位锦衣玉带的男子,随後,他回转身,迎下一位贵妇。
鹅黄色的斗篷遮去了贵妇的容颜,在侍婢搀扶下,她缓缓步入府中。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後,两人又被王妃相送出来。
“路上小心了。”
昭王妃亲自相送,自可知这二位的重要。
伯瑜向姐姐还过礼,脸上挂著似是而非的笑。
“姐姐请回吧,伯瑜自会照顾好她。”
“新官人带娘子回乡访亲,怎的脸上没有笑容呢。”
子熙一面笑著打趣,一面携起伯瑜的手,不经意地一捏。
伯瑜挤出一丝笑容。
“我知道了。”
同子熙的目光一碰,他低下头,返身坐上马车。
“姐姐请回吧,伯瑜告辞了。”
看子熙退後了两步,他示意小厮扬鞭,向子熙挥了挥手,放下车帘。
车轮碾动,立刻颠簸了起来。
“大约三十里的路程到埠头,那里有船接应,沿河直下,到聊州转船去往金陵,一切自有人安排妥当。”
伯瑜的脸上瞬时换做漠然的颜色。
车内相对之人,自然不是他的新妇。
雨涟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公子,低声回应了一句“多谢大人”。
於是,狭小的车厢里,就只能听到春上柳梢的鸟鸣和木轮滚滚。
“殿下,殿下!──”
子熙追下小楼,却还是只能眼看著承!像疯了似的追出府去。
他甚至还不知道那人去了哪。
只是对於承!来说,若是只能毫无反抗的接受那事实,才真的会疯掉。
明明不是已经没事了?
明明都已经接受自己了,为何还是要走呢?
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
伯瑜向船家交代完毕,冷漠地催促两人上船。
看清音蹙眉倚在栏上,手按著胸口,雨涟从荷包里掏出止吐的药丸塞给他。
清音苦笑一声,吞下药丸,在对方的搀扶下踏上船板。
承!大约还在皇帝的病榻前,还不知道自己离开。他也不敢想如果被发现了会是怎样,他会来追自己回去,还是就此断了念头死了心,都不知道,但是无论怎样,他们不会再相见了。
扬帆起锚,船渐渐离岸,就连最後再看他一眼也不行了。
一开始还没有一点感觉,可当能够觉察的时候,心已经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痛得难以喘息。
但这一切,不都是他自作自受麽,不能去怨谁……
如果没有这孩子,或许就那麽任他求取,不管不顾的放纵下去,到得再也不能自欺欺人的时候,一丈白绫便是终了。可这孩子让他有了期望,既然终究不能相守,那这孩子便是他唯一能够留下的了……
双臂环上小腹,泪水模糊的眼前,似乎河岸上有人驰近。
那人喊著他的名字,一声声撕心裂肺,像烙铁烫在心上。
清音无法克制地扑到船舷上,苍白的手指紧紧捏著木头的棱角,掐断了指甲。
“为什麽?!──……”
承!纵马沿著河岸一路追逐,红著眼眶,颤抖著声音。
他清楚地看到那人倚在船头,望著自己,可是船只顺流而去,那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即使已经如此接近,依然要分离。
“为什麽……”
还以为他回心转意,终肯原谅自己,却怎知那不过是最後的怜悯……
船只渐渐远得看不到帆影,湮没在水天相接之际。
承!从马上跌落入水,他放弃了挣扎,沈溺其中。
华灯初上 第十三章 生子
第十三章
入了伏,天便一下子热了起来,午後更是能晒得人褪去一层皮来。
歇过午,过去最热的时辰,凤府的後园里响起稚嫩的童声,水亭里的少妇看著长子一板一眼地背诵新学的诗歌,眉眼带笑。
“绿树阴浓夏日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
满架蔷薇一院香。”
大约才总角的孩童稚嫩地朗声诵完,偷眼瞧向少妇。
只见少妇微微点了头,那孩子嘻笑一声,顿时便哧溜的跑没了影去。
廊下候立的男子这才无声一笑,缓缓踱出来,步入亭中。
“怎麽今日又不必学堂去麽?”
少妇早已瞧见他,起身倒茶捧给对方。
“先生病了,要休学几日。这样热的天,不去也好。”
“又病了?这先生还真是个病秧子。”
男子呷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道。
入得馆来,那先生没约病了有三四回,也难怪他这样讲。
少妇在他身旁坐下,用帕子慢慢扇著。
“乐大人荐他来,不过是要咱们白养个人罢了,又不真指什麽,不过教大郎识几个字,有什麽打紧。”
“这我自然知道,不过人在这里,便少不得要拂照一二,既是病了,你再送些银钱过去,也算咱们不亏师礼。我瞧那身子骨,只怕是要长年累月用药的呢。”
“是。”
少妇答应了,便即唤过侍婢吩咐。
凤府在金陵算得是屈一指的富商,柜坊、典当、银铺、绸缎,样样风生水起,如今的掌柜凤延已是第三代主事,他少时留住东京,长袖善舞结识许多勋贵,如今自是越发如鱼得水。历经三代仍不见颓势,反倒鲜花著锦般的昌盛兴隆,不得不说凤氏经营有方之外,亦是深谙传家之道。
三四个月前,国子监祭酒乐折玉托请凤延顾看一位同乡。
乐折玉素同安亭侯交好,因此在一些人眼中,他算得半个昭王的人。凤延并不愿卷入皇子之争,但乐折玉品轶不高,却颇有清正之名,圣眷不低,他倒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只是见所托之人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似乎颇有些来头,凤延心中难免疑惑。可是乐折玉那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作罢,料想以他的直率,怕也不知内情。适逢长子凤甯到了读书的年纪,凤延遂延他入馆,一来巧立名目方便照应,二来,或许多少能够探知一些那人的来历。
这位凤府所请的西席,正是清音。
伯瑜送至聊州後返回东京,而令他和雨涟随人前往金陵。
对於伯瑜的一切安排,清音都不作反抗,漠然顺从。金陵虽是沈家旧地,但如今族中早已没有亲故,於他而言,也不过一陌生之处。之所以千里至此,只是要离那人远远的,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