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沈默了很长时间,却没人打破。那人就那麽静静地站著,目光似是落在面前的花圃里,又似是什麽也没在看著。
蓦地,承!察觉到异样之处。
“你的头发……”
“头发?……”
清音微一怔,露出不解的神色。
“怎麽会白了……”
清音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偏过脸,面向承!。
那双眼空空地对著他,像穿透了身体似的,承!感到心口一阵剧痛,下意识地别开脸。
“你怎麽……会在这里……”
心口痛得连开口都吃力。
“我来请求大师为我剃度。”
他平淡地像是在陈述一件於己无关的事情。
承!又一惊,再回过头,迎上那双眼,牢牢地盯著他,直想看进骨髓里去──看他是不是真的对自己毫不在意。
他变得几乎令他不认识了。
“你舍得那孩子?”
半晌,承!突然恶意地问。他明知那是道不能碰的疤,却故意要去揭开来,要痛,那就一起痛,一起忍受。
果然,清音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噙著下唇,几乎咬出了血。
承!蓦地又不忍了。做的时候不顾一切,事後,却又後悔了──唯是那个人,能让他乱了心,失了方寸。
只是,那一刀刺了下去,如何还收得回。
清音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可眉眼却更冷了。
“那孩子,有王妃照顾,我很放心。”
“那我呢?!”
承!忍不住了。
“有昭王妃在,你也很放心麽?!”
清音紧抿著嘴。
半晌,无声一笑。
“殿下这又何苦……时至今日,殿下眼前的人,还可以是从前那个沈清音麽……”
“……”
“殿下带著孩子离开的时候,没有想到今日之事麽?……”
“……”
“还是,殿下以为,无论怎样,我都会死心塌地?……”
清音脸上空荡荡的没有表情。
倒似是真的死了心断了情意,了无牵绊。
对方那无论如何都不投向他的目光令承!愤怒。
若他真的不再爱了,他该怎麽办?这念头令人害怕……
“你看著我──”
他抓著那人肩膀,突然就狞笑起来。
“看著我──你气我是因为你还爱我,你躲开这些年也是因为你还爱我!看著我,听我说!我没找过你,也不会找你,因为我知道,我根本不用去找你你也不会离我很远──你舍不得我,这辈子都离不开我──”
他说得咬牙切齿。
“别以为能够逃脱,那是痴人说梦!你要出家,我就烧光这寺院让佛祖也不敢留你!你要死,我就让这天下与你同葬!”
承!疯了似的抓著对方,几乎要捏碎那骨头。
清音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可那笑容冷过霜花。
“我不能让自己不爱你──但我可以不必看见你。”
承!一呆。
对方推开了他,转过身沿著花圃慢慢离开,脚步期艾。
承!隐隐觉得不对,却说不上哪里不对。他大步追上前,扯起那人的手往怀中一带。他不信他还能反抗,他不信他无动於衷,他不信七年就能让他变了心意。
那人被他带得脚下一个踉跄,身形一晃,跌坠在地上。
承!单膝跪了下来,伸手相扶。可对方挣扎著无论如何不许让他触碰,就像那双手里藏著炭火,能烫伤了人。
承!被那反抗惹恼了,他更加用力地箍紧那人手臂,将他按在自己的肩头。
然後终於注意到那不自然的地方。
清音渐渐地停止了挣扎,最终,就像是死了一样,任由他抱著。
承!抬起手,在那人眼前晃过,几乎颤抖得无法控制。
“我不想看见你……”
他呓语般地低喃,一再重复。
“不想看见你……”
昭王府的偏门内。
两个小子已经窃窃私语了半晌。
“我说了多少次,你不要跟著来!”
存熹不耐地压低声音。
“又不会水,出了事我怎麽跟母亲交代?”
“可是……可是……摸鱼很危险啊!我不去怎麽行……”
存毓可怜巴巴但却意志坚定。
“就是危险才不让你去的吧?”
存熹为对方的逻辑皱起了眉。
“笨手笨脚只会添乱。”
他小声嘟囔著。
“我……我……”
存毓小脸一挤,眼见又要掉下泪来。
偏是存熹最怕他这一招,十次有十次都扛不住,慌了手脚。
“你又来!”
“呜呜……”
“就知道哭……”
“呜呜……”
“像个丫头一样,真没用!”
“呜……”
“烦死了,烦死了!”
“呜……”
“好啦带你去!别哭啦!……真丢人!”
承!把人抱入房中後,就一直搂著他,直到新月东升。
那人心力交瘁昏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这种样子,被谁看到都是流言蜚语,可他却觉得安详。
低头看著那清卷秀气的眼睫,便就觉得,一辈子就这麽看著他,也足够了。
窗外有人轻扣木棱。
承!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放下清音,打开窗。
是子襄。
“殿下。”
他的脸色异样的苍白,像死人一样,语气阴沈地可怕。
承!不自禁地心中一紧。
“什麽事?”
子襄看了眼床榻上的人,深吸一口气。
“王妃相请。”
承!微挑起眉,若有所思地看著子襄。
末了,他无声点了点头,合上窗。
清音还昏睡著,脸颊上淌过的泪只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眉心却仍蹙著,看得揪心。
承!静静看著他,不想离开,但若等他醒了,只怕就更走不得了。
窗外子襄又催促起来。
“殿下,时候不早了。”
他从不会如此莽撞。
承!长长地叹息一声。
每次都是如此,等那人入睡然後离开。他从来不去想那人醒来的时候是什麽样子,也不敢想。
只是每一次他却都只能如此。
夜凉风冷,即便已是初夏。
“说吧,什麽事。”
承!骑在马上,慢慢地走著。
回城还有一段不远的距离,但他并不著急。
他知道子襄还有话要说,只是刚才碍於清音,他没有开口。
子襄却没有立刻回答他。
承!回过头。
这一晚上的反常如果还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也不必再去窥觑那九五之座了。
“出什麽事了?”
承!挑起眉,口吻不悦。
“世子殁了。”
子襄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开口。
以至於承!没有听清楚。
“什麽?”
他又问了一遍。
“午後,世子不慎落水,救上来时……已经殁了。”
“……”
子襄看著对方骤然间煞白煞白的脸色,满心担忧。
白灯,白绫,白幔帐。
昭王府像是一夜之间入了冬,整座王府白得一片死寂。
存熹的死讯被连夜报入内城。
次日一早,当昭王府门前换上了白色的宫灯,於是全东都的人便都知道,皇帝最疼爱的长孙早薨离世了。
冲龄夭折是不应成服的,但皇帝却下旨成服三日,按著成年世子的礼下葬,这也算是殊荣了。
承!在一众家臣的督持下面圣谢恩,官样文章,催人泪下,但人却只是浑浑噩噩,木然无语。
天意!
得知存熹的死讯时,他就只想到这两个字。
七年前那个晚上,他在大周朝堂堂的侍郎府邸抱了那个人,於是他失去了未曾谋面的长子;七年後同样的夜晚,他在护国法寺里佛祖面前再次背叛了那尊崇的身份,於是便又失去最疼爱的儿子。
──这都是天意。
偏厅停放著存熹小小灵枢,只待次日大殓。
拜客渐稀疏了,迎候了数日,子熙脸上也日见憔悴。她膝下无子,待存熹视如己出,却孰知到头来仍旧缘分浅薄,却不知竟是谁的孽缘。
“王妃,客净了。”
身为存熹的“生母”,连宜反倒不及王妃那般伤心,虽然可惜那孩子,但毕竟,那不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呢。
子熙看向一旁木然痴坐的承!,缓缓起身。
“殿下……”
承!摆了摆手。
他不想说话,只是想再坐一坐,这些年他陪在那孩子身边的时候实在太少了,少到他觉得,再过几日他就会忘记那孩子的样子。
子熙叹息地带著连宜离开。
白色的供烛渐烧尽了,积满了烛花,不时爆出一两声低响,像预兆著什麽,承!被那声音搅得心神不宁。
他焦躁地起身厉喝。
“换掉它!”
庭外候立的侍婢慌忙取来新烛。被承!的怒意吓到,她手忙脚乱,原本极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好了。就著残火点燃的新烛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瞬时灭了,裂成两半。
“殿、殿下饶命!……”
年少的侍婢吓得腿软了,瘫坐在地上。
那些有经验的仆人说过,承!很少对下人发火,可是发起火来很可怕,千万别在这时候犯错──可她偏偏就失手了。
承!的目光阴沈得像从地底升出的恶鬼,可脸上,却又淡得什麽表情也没有。
“杖毙。”
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很平很低,却足以要了人命。
“殿下?!……殿下饶命!奴婢知罪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殿下饶命!……”
看著那瘦小的身躯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廷尉拖出去,拼命挣扎也只有死路一条。
承!狞笑著勾起唇角。
他是皇子,是天潢贵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想怎样就怎样,他要草菅人命谁又怎奈他何?!
呵!……
他笑得好不惬怀。
“殿下好大的煞气。”
子襄的声音幽幽传来,诡异又奇怪。
承!侧目看去,寒寒地一声冷笑。
“我竟走了眼,你靳子襄原来也是悲天悯人之辈?”
子襄恭恭敬敬地跪在廊下施礼。
“微臣只是头痛,不知明日该如何应对那干子御史。”
“御史?本王在昭王府内行家法,几时轮到不相干的人置喙?”
“家法自是不容外人置喙,只是──陛下新丧爱孙,也难免心浮气躁。”
子襄怕还是第一次这麽顶撞承!。
“可我偏要如此,又怎样?”
承!张狂地一扬下巴。
听到那一杖杖落下的声音,子襄不得不肃容整衣。
“殿下这般图增暴戾之气,只怕亦非世子之福。”
“福?人不在了,还要什麽福分?”
承!咬著嘴唇,一字一句似是从牙缝里迸出来。
“可还有王妃的福分,还有──”
子襄刻意地停顿了一下。
“相干的人。”
好一个相干的人!
承!盯著子襄,眼睛喷火。
那是他的死穴,他倒拿捏得好!
“好,好!”
他连著说了两个好字,然後抬手一挥。
候在门外的小常侍一溜烟地跑了开去。
子襄叹息一声,在门外重重地叩下头。
他这番怕是要种祸了,只是,倘就这般由著承!胡来,那下场却更是难料。
承!冷笑著坐回座上,言语中尽是戾气。
“靳大人半路折回就是为了劝诫小王麽?当真有心!”
“微臣是为了那个相干的人前来。”
子襄踏进灵堂,不卑不亢。
承!蓦地一抬眼。
“世子薨逝的消息,不出三日定然传遍全城,殿下难道不担心,有朝一日那人知道了,会是怎样?”
承!显然被这句话刺到心事,咬牙变了脸色。
“讲!”
“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将那人送离东都,日後再做他论。”
“……”
“殿下舍不得?”
子襄抬头盯著承!,咄咄逼人。
承!不避他的目光,同样回望著,只是片刻後突然倏地一笑。
“送走他,你便省心了吧?”
子襄一震。
“殿下何出此言?”
“这些年你靳子襄做过的事,不必我细数吧?”
“殿下!……”
子襄额头冒出了冷汗。
“你该感谢他这些年没出什麽岔子,否则──哼,这期间你倘有半分异动,我立时便让你万劫不复!”
承!咬牙笑著,令人毛骨悚然。
“我早说过,我不是什麽善男信女,你跟著我,就不要动不该动的念头。”
子襄已经说不出话来,匐在地上,深深埋首。
承!低头看著他,那目光若有温度,便能把人熔灭成灰。
许久,他长叹一声,缓缓开口。
“你起来吧。”
他慢慢放下语气。
“他如今,应当仍在寺中──不要惊动人,不要惹人生疑,送他……去安陵吧。”
“……是,微臣知道了。”
子襄惶惶地磕了头,狼狈地离开。
只是,已经迟了。
从头到脚的白色刺得人眼角生疼,那人的脸色惨如霜雪,令承!手脚冰凉。
“我想看一看他……”
跨入灵堂,清音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
空静的偏厅被烛火映得更觉冷寂,仿若身在寒谷。
静到极处,分明听得到声音,却又觉得是远在千里之外。
承!方才还悲愤满腔不知何处宣泄,这一时,却又呆傻了,不知所措。
只那麽定定地立著,一动不能动。
“我想看他一眼……”
那人目光僵滞地对著承!,低声恳求。
承!只觉得透不过气。
他明明已经什麽都看不见了。
“他在哪……”
清音摸索著朝著承!走过去,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求求你,让我见一见他……我只看一眼……”
他凄切地哀求。
“你是要来剜我的心麽?……”
承!奇怪,心像刀割一样疼得厉害,脸上却还笑得出来。
“我从不敢靠近他,怕人瞧出什麽,连想都不敢想,怕自己忍不住……”
清音低低地自说自话。
“我想,你既带了他去,让他做世子,定会好好爱他,护著他,我很放心……很放心……”
他越走越近,触碰到承!一动不动的身体。
“求你……让我见见他……”
他痴痴惶惶地说。
承!被他抱著,手脚便像捆了绳索,越发不能动了。
他就快连面对那人的勇气也要没了。
“他在里边吧……”
清音慢慢地放开承!。
看不到路,供著神主的桌案挡在身前,他毫无所察。
承!心里一片空白,只听到身後一阵乱响。
那人撞在香案上,摔倒在地上。
“清音──”
他冲过去相扶。
但对方却蓦地推开他,像被蛇咬了,又像被烫伤了,惊恐不已。
那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空空的眸子,却隐约有凄绝的颜色。
承!错愕地看著那人。
他跪在他身前,面对面很近的距离,但是有什麽横在两个人之间,不能再靠近。
门外的侍卫听到声响,早守在灵堂入口,只是不得承!的命令,没有人进去,都看著这奇怪的一幕。
有一两个时日长久的,渐渐开始觉得那位公子看起来很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