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王妃来了。”
被侍从的回禀打断冥想,等承!回过神来的时候,远处,子熙的身影已经看得到了。
“有事麽?”
甫才落座,承!便直直地询问。他知道对方不是片刻也离他不得的人,更不是感情用事、只为想见他就会动身前来的人。在他眼里,子熙就像是用所有的清规戒律和道德规矩铸成的典范,让人只能远远地用敬畏的目光去仰望。
子熙仿佛永远都是那副温恭谦和、没有七情六欲的样子。在座上微微欠身,她低声地娓娓而言。
“臣妾本不愿打扰殿下静养,只是为了熹儿,却只能冒昧而来,还望殿下见谅。”
承!的目光微跳,便是不由自主地又想到那个人。
“他怎麽了?”
“殿下回城也有半月,除了那日迎驾之时见过熹儿,之後便不曾再见他,殿下不觉得奇怪麽?”
子熙的目光微垂,没有看著对方,她总是如此。
承!慢慢地回思起来,他确是许久不曾见过熹儿了。
他本不是对孩子如何在意的人,更何况,看到存熹,他便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清音,那种伤怀让承!隐隐抗拒。所以一直以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不去在意存熹,以至於到了如今,他自己也分不太清楚他究竟是对那孩子真的并不在意,还是刻意地回避去关爱他。
“祭天回来,我甚少能在王府停留,赴宴後总是入夜方归,便没去惊扰他们。再後来移居此处,倒没在意……”
“殿下随驾动身之後,臣妾也随同贵妃娘娘和其他诸王妃子,移入慈恩寺。”
“这我知道。”
“其间,臣妾曾有一次准许两个孩子携带随从出寺游玩。虽然没有发生什麽要紧的事,但因熹儿向我隐瞒了他在外面的实情,我责罚了他。”
“这是应当的。”
“可熹儿却因此而赌气,至今不肯返回王府。”
承!不禁蹙眉。
“你的意思,希望我去慈恩寺要他回府?”
“臣妾是希望殿下能够多关心一些那孩子,毕竟,他和毓儿不同。”
子熙言辞暧昧地回答。
的确,单就身份而言,身为世子的存熹和存毓是大不相同的。
但承!当然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我懂了,辛苦你了。存熹的脾气执拗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任性至此,我是该多留意他一些。”
望著子熙离开的身影,承!却不由地想,如果存熹留在了清音身旁,又会是什麽样子……
房内毫无声响,存熹似乎在午睡。
承!向侍女们比了噤声,放轻脚步,挑开帘子。
却看到存熹趴在椅上,拿著小剪,专心侍弄著案几上的一盆花,全神贯注。
承!不由一笑,轻轻走到存熹身後,从他手中拿过剪子。
“你不肯回府,便是为了这盆花麽?”
乍看到父亲,存熹还没回过神来,听到这话,慌张地红著脸爬下椅子,跪下磕头。
“父王安康,父王身子可大好了?母亲说您前些日身体不适,儿臣才不敢打扰。”
“我很好,可是却听说,你在这里倒不大好呢。”
承!似笑非笑地看著儿子,在花旁坐下。
“这是哪里来的?”
存熹知道父亲是为自己赌气不肯回府才过来的,红了脸,低下头。
“别人送的。”
“谁送的?”
“山上一位叔叔。”
“哦?”
承!看著那花,已是快要过去花季了,倒不见颓势,怒放之中,莹洁如雪。
拈著花瓣,承!偏过头。
“听说你不肯回府,为什麽?”
存熹脸更红了,头垂得更低。
“在和母妃置气麽?”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不服气……”
“不服母妃的责罚麽?觉得委屈?”
存熹沈默著不吭声了。
承!脸上殓了笑意,负手起身。
“或许母妃的确委屈了你,但是,纵就是委屈了,你连这一点委屈也不能承受麽?”
这句话不重,却戳到存熹的心事,眼眶顿时红了。
“纵然是天潢贵胄,也要受委屈,也要忍耐,也有求不得得不到的事情,懂麽?”
存熹跪了下来,忍著眼泪磕头。
“儿臣受教了。”
承!轻叹一声,将他拉扯起来。
“你身为兄长,不护著存毓已是不该,反而怪责於他,更加错了。他为你担忧,却还要挨你的脸色,岂不是更加委屈?再过几日,你和毓儿都要往东宫入学,到那时,你们两人才更该要相互照拂才是。”
承!这番温言细语与他平日严父的形象相差悬殊,存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颜色,眼泪顿时扑簌落下,想起承!不喜他哭泣,忙又举起袖子抹了,却止不住抽噎。
“儿臣知错了……”
承!无声一笑,矮下身,擦去存熹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
“好了,好了,随我回府,向母妃赔了罪,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再也不提。”
存熹点点头,抹干眼泪,似是想起了什麽,指著案上的花道。
“那个,是我送给父王的礼物,再过几日,就是父王的诞辰了……”
承!笑著抚了抚他的头发。
“我知道,我很喜欢,谢谢熹儿。”
存熹终於拽著父亲的衣摆破涕为笑。
承!的生日在五月廿五。到得永宁二十九年,他也是恰好二十九岁。因不是什麽整日子,倒也并不做大的操办。
一早,承!携子熙入宫叩见了皇帝和云妃,白日仍旧如常处理事物,到得晚间,在自己府邸摆了家宴,只请了几个弟弟弟妇侄儿侄女,已是一大群人热闹非常。
几十盏百子灯映的花苑明如白昼,丝竹声声,莺歌燕舞,好一派欢笑光景。
承!循礼挨桌饮了酒,一圈下来已是有些不胜酒力,借口更衣躲开人群,一个人立在廊下醒酒。
他并不太愿意做寿。十七年前也是在他生日的酒宴上,他识得了那个人,从此朝夕相伴耳鬓厮磨。八年後,等他发觉离开那个人一时半刻就会心神不宁的时候,父皇赐婚的旨意却降了下来,於是纵然有情又如何,抵不过千钧的旨意万石的野心,那日夜私语的恩情便就付了等闲。再两年,惊涛变起,恩信两断。
许都是天意。
抬头望天,那弦月半隐云间,隐约便似那人清隽的眉眼也望著他,承!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心却蓦地痛楚不堪。
“三哥?”
承珞遥遥地看到一个人立在廊下,好奇心起,蹑手蹑脚地挨近过去,方知是承!。
“三哥怎的独自在此?莫不是逃席出来?”
对方满是朝气的笑容令承!觉得有些刺眼,他淡淡地一笑。
“比不得从前了,几杯下来已有些醉意,出来醒酒。”
“依我看,三哥该不是想在昭王妃眼皮底下幽会情人吧?”
承珞笑得更是动人。
他才刚是及冠之年,最是百无禁忌的时候。
承!不由一笑。他并不讨厌这个弟弟,只是一个人如果总是令你感到威胁,碍手碍脚,那自然不舒服。承珞或许会是他最大的敌手,承!有著这样的预感。
“恐怕,十一弟才是想要偷情的那一个吧?”
承!反唇相讥道。
对方却爽朗地一笑。
“让你猜著了。”
说著,他闪身没进了树影。
那无所顾忌的姿态,就如他十年前一样。
承!恍惚间似是看到了自己。
“唤你来,也没什麽要紧的事情。”
摆手命子襄坐了,承!自己却立在窗前。
子襄知道晚间王府中方摆过家宴为承!庆生,却不知这大半夜的已经都歇下了,又特特地唤自己前来来为何故。
但是承!不说,他也不敢问。
对方要说自然会说,没的白惹人厌烦,以为多嘴沈不住气。
可是承!在窗前立著,足足燃尽了一炷香,仍是不发一言。
子襄不免忐忑起来。
“殿下?……”
承!如梦初醒似的转过身。
“啊……”
他顿了一下,回到座榻上。
“我是想问问──你可有他的消息。”
子襄倒抽一口气。
麻烦了……
“殿下是说……”
他明知故问。
承!却不理会。
“他在哪。”
他不说他想见他,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想见,是不是敢去见他,只是想知道他在何处。
子襄习惯性地抿了下嘴。
“他和杜雨涟一同住在山上,离慈恩寺不远。”
“哦,是麽。”
承!应了一声,似乎不置可否,也不说自己打算怎样,只是点了点头。
但是子襄的直觉却告诉他麻烦要大了。
果然,还没等他把那最坏的念头想完整,对方已经说了出来──
“我想……带熹儿去看看他──”
“殿下!”
子襄甚至是有些气急败坏地打断对方。
“这样做於人於己全无益处!”
“……”
承!不吭声,却也不收回之前的话。
子襄急了。
“殿下难道希望我们这些年的努力毁於一夕?”
“这些努力就算毁了又怎样?”
承!蓦地反问,笑意凄凉。
“付出这些,我得到了什麽?把最心爱的人丢弃一旁任他自生自灭,我忍受相思苦楚怀著万分愧疚忍耐这些年筹划这些年,我又得到了什麽?你能告诉我麽?”
“殿下……”
“我累了……”
承!合上眼。
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一下子这麽疲惫,但是这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殿下是该休息了。夜很深了,明日,还有三部的会务等待殿下处理。”
子襄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像石头一样冷硬。
“田制的更动推至下月再议,陛下对於殿下的建议似乎并不感兴趣,这改革怕是要动一动一干权贵的筋骨了。而以田制为本,其後赋税的变动,刑法的更改,困难之处更在此之上,殿下此时撤手,是畏惧前路艰险麽?”
承!霍地睁开眼。
“殿下,夜路难行,微臣告退了。”
子襄一丝不苟地行礼退出,留下离开时哒哒的脚步声。
烛火昏黄。
“靳大人!”
雨涟跪在地上,头磕在石板,咚咚山响。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来寻靳子襄的。多一人知道清音的下落,便多一分危险,只是此时却也只能豁出去了。
子襄已经七年没见过他了,差点没有认出来。
摆了摆手,他制止要赶走雨涟的随从。
“是你?”
“求你救救公子!……”
雨涟不停地磕头,额头渗出血来。
子襄面无表情地看著对方。
他堪堪才稳住承!的心,这少年却又要来搅局了。
“他怎麽了?”
子襄不想和他纠缠,便连马也不下。
雨涟急急惶惶,早已乱了心神。
那日见到存熹之後,清音就一病不起,心悸气喘的旧症被牵扯出来,病如山倒,拖了月余仍不见好转,雨涟万般无奈之下这才来寻子襄。
“公子……他快死了……快死了──我见不到王爷,只能来求你。你救救他,你医术好,求你救救他!求求你!……”
雨涟跪在子襄的马前,扯著马镫,慌乱得语无伦次。
子襄垂眼看著那苦苦哀求的少年,蹙起眉。
这情景竟是似曾相识。
“大人……”
雨涟泪眼模糊地望著子襄。
“求你……让他见一见──”
“住口!”
子襄陡地手起鞭落,只听“唰”的一声,雨涟身上顿时多出一道血痕。
“你这刁民!──将他叉下去,再有冒犯决不轻饶!”
说著,子襄高高地举起鞭子,策马绝尘而去。
雨涟被侍从像狗一样地扔在路旁。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山上的草舍了,天已经黑透,清音还昏迷著,气息越发的微弱。
呆滞地在床榻上坐下来,整个人都麻木了一样。
清音闭著眼,像睡著了似的。
他若死了,自己也便随著去了吧,雨涟想。等喝下孟婆汤,忘记这一世,就不用再悲伤了。也许早点解脱倒更好呢……
脸颊上又是湿润的一片,心止不住的疼,难以忍受。
他呆呆地坐著,以至於有人推门进来都不曾察觉。
子襄看著屋子里安静地像死了一样的两个人,在门口停了下来,他一点也不想走进那坟墓一样的地方去。
可他为什麽要来?到现在都还在糊涂。如果沈清音就这麽死了不是干干净净一了百了麽,那区区一个弱冠少年能兴多大的风浪呢。
若是沈清音死了,那少年也不过是在开始的时候会觉得天崩地裂,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淡忘了。他自己不就已经记不清楚当时的情形了麽,若不是今天被那少年哀求,他一定想不起来,母亲病重时候,他也那麽苦苦哀求过一个负了心的人。
立了半晌,雨涟还是没有察觉他进来,子襄呼了口气,解开披风,走到榻侧,执起清音青白的手,瘦骨嶙峋。
“身上的病还有救,心病,我也无能为力。”
子襄淡漠地说道。
雨涟怔怔看向他,脸上却意义不明地笑了起来。
子襄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皱了皱眉,放下清音的手腕,径自取出银针,递向雨涟。
“你还记得怎麽认穴吧?”
雨涟木然呆坐,却不接过针袋。
“你不想学如何治他的喘症麽?”
雨涟愣了半晌,呆呆地开口。
“或许他想死呢……”
子襄的眉皱得更深了:这孩子莫不是魔怔了。
想著,他走近雨涟。
对方身上那道鞭痕还缓缓渗著血迹,旧迹新痕凝在一起,连著衣衫。
子襄也不说话,突然动起手来,撕开雨涟的衣裳。
半凝的痂连著衣服,这麽猛地被撕扯下来,雨涟不禁吃痛地低叫一声,下意识地躲向一旁,新的血迹迅速冒了出来,令那鞭痕触目惊心。
子襄冷笑了一声。
“怕什麽?你不是也想随他一起死麽,还怕痛麽?”
雨涟怨恨地看向对方,心里似乎渐渐清明起来。
子襄将针袋塞进他手里。
“我说,你做,这次记住了。我不是专给人看病的大夫,下一次,我未必还有这闲情逸致。”
华灯初上 第十一章 生子
第十一章
春尽花随尽。
这是永宁三十年的初夏了。
止清端坐圃前,闭目持珠,神色宁肃。
他已然是皇命的护国法师。
淡黄衣衫的公子长跪在他身前,那眉眼清空流澈,纯无杂色。
缓缓地俯下身,深深叩首。
“弟子诚心皈依,还请大师成全。”
止清慢慢地捻著珠子。
“居士是为断尘缘而来吧?”
他的眼睛似合非合,似张非张,倒有著洞悉的慧明。
“可惜红尘事未了,佛祖怕是不收的。”
“弟子死过一次,已然看得开了。”
“人不惹红尘,红尘自惹人哪。”
止清睁开眼,微微一笑。
“弟子不明白。”
止清抬手一指。
“喏,尘缘来了。”
他手指的方向,承!停下了脚步。
他停在清音身後不远的地方。
腿脚僵硬了一样,迈不出一步。
“……”
承!望著对方的侧影,近在咫尺,却又似远隔天涯,让他什麽也不能做──不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