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关系----洪小蝶
  发于:2009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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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他们二人在屋里绕呀绕,我继续擦我的鞋,把鞋当宝贝似地揉呀抚呀呵护备极,专心所致,白安不知何时来到我沙发旁,看著我搁在沙发桌上那本米兰昆德拉的书,以及一张写著端正五个字的便条纸。
  黑暗的意义?
  他啧啧了两三声,冲著那五个字外加一个问号挑了挑眉。
  我斜四十五度看他,见他对那五个字有意见,笑我不懂吗?於是有点恼怒问他:「你动我东西干嘛?」
  头头在另一处检查线路,没听到这里的情况。
  白安脸一下子煞白,阴阴不悦说著:「谁动你东西,你别他妈的想乱指我。」
  「我想怎麽指你就怎麽指,这里是我家。」
  头头此时忽然从石头蹦了出来,听见这一句。微微叱责我:「你怎麽这样跟白安说话,你的家教都到哪里去了。」
  「头头,我下去了,这个地方不适合我,有人不欢迎我。」
  白安识相地往门口走,走路有风。
  走到门边时,他顿时停下脚步,说:「王枫,你过来。」眼神锐利比七月夏天的炽刀还可怕。
  谁怕谁,我放下鞋往门边一站,双眼半高傲半昂首瞪他。
  「你敢惹我。」
  他嘴角里恶狠狠逼出这四个字。
  「你耍流氓呀,你在我家耍流氓呀?」
  我推著他的胸口,他更恼怒了。
  「哼,王枫,本来不想提的,现在我就是要耍流氓,我他妈的不干了,你现在立刻跟我出去,别忘了你整个寒假都要让给我的。」
  他长串的话一落,我当场与他翻脸。
  「那不过小孩子的玩笑。」
  「是,是小孩子的玩笑,就凭你,王枫,你真是输不起,还是输怕了要跟我打马虎。」
  他的话愈来愈嚣张,我的傲性又起,当场起手往他脸上甩。他架住我扬在半空中的手,鼻孔气得生烟,说:「你还敢继续惹我!」
  「本少爷就是不喜欢有人这麽跟我说话,头头,头头。」我往後方高喊,看他能拿我怎麽办。
  头头从房里钻出来,看见两只对峙的狮子剑拔弩张,他半空中抛来一句:「小王子,你把事情闹僵了才来找我,你们的事我还是别管的好。」白安扬起嘴角得意一笑,哼了一声。
  後来,白安果真没再上楼。
  骨气不输我,我俩谁也不低头。
  台北一零一被迷蒙的云雾挡住,气象报告今天有沙尘暴。我望著灰灰的外头,把白色镂空窗纱合掩,拉上绣著云图的白色厚布幔,把室外的台北景色关上。
  难得回家的母亲从外边一推门进屋就猛喊我的名,问我那白安为何不愿意上来,她买了几件新衣要给他穿穿。她说那楼下人多嘴杂不方便,让他上楼来。
  她拿起话筒跟白安说了几句话,随即把话筒送到我手上:「他要跟你说。」
  我接过话筒,心不甘情不愿。
  「王枫,你妈叫我上楼。」
  「那你就上来啊。」
  「你下来恭恭敬敬请我上楼。」
  「你……」我忍住平日被他激怒对他恶形恶状的言词,往母亲瞧了瞧,
  电话断线,我没有回嘴的机会。
  在电梯口时,我恨恨地暗骂他,匈奴人,鞑靼,倭寇,海盗,大流氓。
  我一下楼,一出电梯口走了几个曲曲折折的弯道,进入一楼明亮宽敞的接待大厅。
  「少爷好。」
  「少爷好。」
  「少爷好。」
  沿路都是弯身九十度的招呼,我挺胸翩翩踱至柜台,优雅帅气地走到白安面前。
  四周都是惊呼的眼光。
  柜台上方垂吊著昏黄的水晶灯,柔美照耀下,白安的脸和煦如春阳,那相貌简直就是从杂志里翻出来勾引人的人模人样。可那人模人样却不怎麽可爱,一副志得意满。
  我右手搁上光可鉴人的石英柜台桌面,四周眼光全落到我身上来,谁都知道我王枫平日只待在十七楼,今日一见小王子出巡,引来蠢蠢骚动。我皮笑肉不笑,用极小的音量轻轻却定定说:「白安,你给我滚上楼去。」
  「王枫,你讲话客气一点会死呀。」
  他也回敬我一句,我俩都故意将音量调到最小。
  面子,我是要的。他若再不回礼,我那傲性的旗帜正准备开张,呼唤著主人。
  「我肯下楼来,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要不你自己看看。」
  我转身,员工已经咚咚咚不知从哪一楼自动集合到一楼来,集结在对面那幅价值连城的赵无极泼墨巨画前,窃窃私语,眼波流转。我朝那些人微微礼貌性地点点头,对面传来笑声不断的莺语吱吱,几个柳腰乱摆,幸福洋溢画在脸上。我那淡淡的点头,掀起一道道暗恋涟漪,惹得一群女孩殷红著脸。
  白安起身跟在我身後三步,随我拐弯进电梯,沿途又是滚地球般不断点的「少爷好」。
  我在电梯口按了电梯,进入後按了密码外加刷卡,几种通关方式确认後电梯开始升起。
  「我就做到今天,明天不来了。」
  我转头看他,面无表情。
  「不来就不来,与我何干。」
  他嗤了一声,用脚点一点我的鞋侧。
  「当然与你有关,你提醒了我,不能对你太好。所以……」他顿了顿,看我半晌。
  「所以如何。」
  「明天开始,我去哪你就跟我去哪。」
  他睁著坚毅欺世的眼,我回迎他不屈不挠的眸。电光火石,石破天惊,小王子与白马王子的暗潮汹涌就从眼神的较量开端。四只黑色瞳仁正式交战,谁也没退怯,互相顶著一片凌厉。
  「你做梦。」
  「你自找的。」
  进屋後,我往房间奔去,把白安留给母亲去聊。
  我躺在床上翻开那本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心烦气燥。阖上眼皮,一种不安的直觉无端扑来。
  不对,不对,我怎能任由白安跟我母亲单独相处,这铁定会出事的。
  果不其然,我一推出房门,两张笑脸瞅著我眉开眼笑。
  「儿子啊,你们没多少时间了,寒假要交纪录片作业,你怎麽还让白安留在楼下工作。」我怒瞪著白安那张无辜的脸。
  「你们两个一组,那我就放心了。」母亲说完话自顾自地到房间去忙了。
  若不是跟他杠上,我肯定瞠目结舌赞佩那灵活的头脑。
  「明天早上九点,我来接你,把过夜的行李准备好。」
  我狐疑地瞪他。
  「还有,现在送我下楼。」他手上拿著两个提袋,母亲为他添的新装。
  我一步出铜制大门,他瞬间把提袋往我手上挂。
  「替我拿,拿好。」故意把手插口袋。
  我此生从未帮人提过东西,被人使唤。
  白安,你真的敢。

  第十二章

  十八岁的流水年华,似一只璀璨的碧玉,相击的铿铿锵锵音色,不论节奏曲调是否动听,只问是否够畅快淋漓。一个音响了,另一个音也响了,属於十八岁的快板,单音节太无力,我,小王子,遇见了另一个音符,开始与我在空白的五线谱上蹦蹦跳跳、互相追逐。午夜时分,我时常忆起我与白安的缠绕,是谁先起的头,是我,还是他。
  我从十七楼下到地下室停车场,白安跨坐在一台摩托车上,把我的行李往行李箱塞。帮我戴上安全帽,系上鍊带,仔仔细细调整好松紧。
  「坐上来!」
  我看著狭长的黑色摩托车,这……能坐人吗?
  小王子怎能吹风上街,我那细皮嫩肉怎生经得起聒噪的风尘。要出门,也得有黑头车。
  我那尊贵的血统怎能被日晒雨淋所摧残?
  「这个月拿到驾照新买的,你敢挑剔就试试看。」
  挑剔?算了。更让我忧心的是这家伙的技术,会不会在街上狂飙?
  以及,他不懂人的规则,还能懂那交通规则吗?
  他把我拉上车,我问去哪。
  回家,回我家。
  家?他不是没有家吗?
  我最终还是上了他的车,飒飒的风,轰轰的声,眼幕景象霹雳雷霆般扫过,车子的速度很快,飞龙在天也自叹不如,急急追,急急煞,在红绿灯前我对他吼:「喂,你有没有买保险?」
  他转头反问我:「这样你就怕了?」
  「谁说我怕?」我眉宇萌起不服输的线条。
  「抱紧,跟我一起飙。」他抓起我两只手臂环住他的腰。
  「你家在哪?」
  「到了就知道。」
  话未尽,又是猛然冲锋陷阵。斗性的极致,勇闯天涯的姿态,衣服灌进的风鼓鼓,冬一月的春日交接前,我死紧抱著高大的白安,随著车体左右钻身体也忽东忽西摇摆,谁说我怕,不过是一场竞技场的斗技移到了马路上,就当是骑著蒙古的汗血宝马,遥想自己是那挥军西方的成吉思汗,抑或是那追日的夸父,来吧,管他是谁。
  然而,最後我竟然惨白著一张脸,蹲在路边晕车,把胃里的食物都吐光了。
  白安问要不要送我回家。
  傲性细胞猛然从休眠中觉醒,启禀王枫主子,上马,您可是那蒙古草原的悍将!
  我颓敝弯身几近於半身不遂的姿势瞬间跃起,傲傲然爬上後座,回他一记:「我还没驯服这匹野马,谁说要回家了!」天晓得,我可是心中暗暗叫苦连天。傲性细胞你真是够强!
  他在我安全帽上敲上三响巨雷,咧嘴笑。
  「王枫,你有本事,你真是傲得可爱呀。」
  好个肯定句。我王枫冲著这句话更得咬牙一博,在他腰背一推,把他当马夫使唤。
  「白安,你给我冲!」
  後来,他居然和缓下来,鸭子划水般缓缓前行。
  划到了一个渔港才停下。
  他说:「我家到了。」
  他拿著数位照相机,转到录影的按钮上,红灯亮著,他把镜头焦距对上一台挖土机。
  眼前只有一台黄色的挖土机,一个残破只剩半间的红砖屋宇,一堆被敲下来的泥砖,挖土机正在进行拆屋作业,发出嘎嘎声慢慢把屋子铲下来。周围都是被敲下的残缺物,我尚不明了白安所谓的家是啥。
  「干!」
  他抑制著一张脸,脱口而出一个字。
  「你拍什麽?」
  我把头探入他的镜头後。
  「干!」
  他一连说了几个同款的字。
  後来,他说,那挖土机拆的正是他家,一间无人住的违建空屋。
  他说这话时没表情。
  我反而同情他的遭遇。
  他认识渔村里的每一个人,向人借了一艘渔船,把我的行李全部带上,答答答,船开了朝著大海出港,走了很远很远。
  很远很远。
  很远很远。
  直到太阳下山的时候他才把马达关掉。
  任船漂泊。
  浩浩渺渺的海,浮浮沉沉的舟,上头载著两只孤影,在十八岁的探索世界里慢慢清晰。兴许是海洋太宽阔,又兴许是同舟共济的携手,相斗的少年,有那麽一刹那放下了身段,放下坚持,放下爬上对方的不屈。然後,很多事就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他拿出备好的食粮,我俩就著面包乾乾地啃,就著水慢慢喝。吃饱喝足了,他说:「枫,今晚我们在船上过夜吧,你怕不怕?」
  我不知哪来的胆。黑夜正式来临前我还不以为意,等到那太阳整个落入海平面下,光渐渐消退之後,才发现,四周已经黑黑一片陷入前所未有的可怕。
  连海鸟都不飞了。
  竖耳一听,只闻海浪拍击冲刷一波又一波的涛声。拍上船身,煞,煞,煞,有一点规律,一点随意,一点阴森。
  他步出船舱,用布把这里清清,那里擦擦,说:「过来这里坐,擦乾净了。」
  我与他肩并肩,忽然,他说:「躺下吧,我教你看星星。」
  我躺在渔船甲板上,他指著天空的方位,说,天狼星。指著别处,说,冬季大三角。
  在天空指指点点了好一阵子,他说,他自幼跟随父亲出海捕鱼,在海上就是依靠星象来判断方向。
  他说这话时,沙沙哑哑的。
  他手里还握著摄影机,对著天空照,拍了一分钟之後,他顿时冷了下来。
  脸转过来对著我喷气。
  「王枫,你觉得你是哪一颗星来的?」
  「太阳。」
  我直觉似地回答。
  本少爷出生以来就是众星拱月,天生的贵命,理所当然是太阳。
  「你知道从冥王星上看太阳有多大吗?就像现在满天星斗一样小,可是冥王星居然在距离五十九亿光年的距离外发现了太阳,穷其一生都绕著太阳转。」
  他的双瞳透著光,似乎述说著一个神秘的梦。
  然後,他说,王枫,我们互相绕著对方转吧。
  他说这话时,手臂伸到我脑後,把我的头贴向他胸口。
  何谓黑暗的力量。
  当黑暗的力量袭来时,你会害怕吗?我,王枫,孤单寂寞的小王子,真的怕。
  黑暗底下,任何东西都被无限放大。
  寂寞,无限放大。
  孤单,无限放大。
  我在无远弗界的黑色海洋上,望著星星,感受白安传来身上的体温。
  体温,无限放大。
  我枕著他的前胸,贪恋一股真实的温度。
  白安,这是你的温度吗?
  那一刻,我不曾体会过的感受,那是什麽,我伸手把他的衣服抓得紧紧得不愿松开,淌著泪,眼睛汪汪一片,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把我抱得更紧,双手把我圈在怀里,嘴唇在我脸上、发上轻轻地、细细碎碎啄著。
  他说,别哭了,有我在。
  我整个人深埋在他怀里,幽幽抽泣。
  我说,没有人肯这样疼我。
  他说,以後就我疼你吧。
  那一晚,我扯著他不放,他吻著我不放,纠缠交合,温柔如水的白安让我陷得更深。
  我让他挺进深处,把他的温度全部纳入怀中,就更不想放手了。
  我不怕痛,他十足的温柔,似天上一轮皎皎明月暖暖,特意放轻的动作,百般呵护,我的双臂把他环得密不透风,没有空隙的重叠。
  「会痛吗?」
  他吻著我的脸,在我身上烙下一个又一个吻痕。
  我说,白安,我不怕痛,我只怕寂寞,把我抱紧一点吧。
  银涛下,斗与傲,两忘烟水里。
  那波光漆墨的天地,两双眸子透著微光,伸进对方的灵魂深处。
  後来,我们缠绵了整晚,直到不自觉睡著了。
  当我苏醒时,他手里拿著摄影机对著天空拍,嘴里喃喃自语。
  看我醒来,就把机器关掉,用千千万万个吻再度把我吞蚀。
  我与他,似乎时间永远不够似地,一秒都不流失,交合,各种姿势的拥抱。
  他只要一离开我身体一寸,我就将他拉回。
  夜幕底下,我们就著对方的呼吸,谁也不放过谁。
  郑愁予写著,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
  我在他耳边絮语:我从海上来,带回穷其一生都绕著太阳转的冥王星。
  我只要一颗,一颗就够了。

  第十三章

  海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夕阳西下前,我们上了岸。他在岸边回眸对我深深一望,燃起一根烟,对著晕红的夕阳残照说:「王枫,你跟我以後就是其中一个死了另外一个也活不成的那种……呼吸关系。你信不信?」
  绛红夕阳绕著他的身形,挺拔的身体发出耀眼的彩光,亮得快睁不开眼。
  我说,如果我跑了呢?
  他说,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回来。
  我说,如果你跑了呢?
  他说,我死也不会是那种人。
  原先我还以为只有小亚是死心眼,原来那白安的死心眼更强过小亚百倍。白安说,他的脚是用来追逐目标不是用来逃跑用的,他就算是死也不会从我身上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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