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关系----洪小蝶
  发于:2009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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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麽不回手?你看不起我?」我怒目而视,手还不断推他。
  「你高兴打就打吧。」
  他硬是不还手。
  顶楼的风呼呼吹啸似一头猖獗猛虎,任何人都顶不住这种要命的风。
  「我的拳头就是不想碰你,王枫。」
  「你看不起我是吧?」
  他嗤鼻反问我:「你讲点道理,究竟是谁看不起谁?」
  风神肆无忌惮往我脸上刮,我在怒吼的狂号底下,尚不知一个人的拳头可以砸碎一切,也可以悉心呵护一切,他的拳始终没落在我身上,即使我如何激怒他、惹恼他,甚或挑衅他,他的身体任我砸,他那双手却从不还手。
  十二月的冬风让人没命地躲。
  我在风里嚐到此生最冷的大地,回到家里,比银白世界还冷的天无声等著我。
  我就著一台暖炉巴巴地望。
  来人啊,好歹也给我一双温暖的手,问暖的字儿,什麽都不给的家像什麽话。
  我在冬天里渴望地候著。
  一连几个冬天,我都藉由高科技暖炉取暖。
  晚上,我的父亲终於在我上床前进屋了。
  他略带酒意脸红通通地,见我还没睡就说:「来。」
  我从书桌前跳出来,他说:「你准备考什麽科系啊?」
  妈妈跟在身後转,见我没接话自动替我说:「他不管念什麽以後都要接班的。」
  二人讨论起公事,一会儿陈董的儿子怎麽样,一会儿张董的老三又怎麽样,咱们的儿子也不能输人,把身体养好点再送出国留学看看。然後是明天要问问简秘书股东会的事,股价跌了,随後又是一阵与我不相干的话题,旅行团,装潢,机场……
  我躺在白色织锦床上,对著温暖的枕头心中暗念:「还是枕头你对我最好。」
  目送寂寞,自日出东方至西下,日日轮回,时时不减,夜里的孤枕独想,少年的青涩里不知还有多少寥落该当。总是独自仰望一零一高塔,数不清无尽的无聊。
  我,小王子,原来不过是个住在塔里的少年啊。
  隔日,头头问我:「小王子,你跟白安是不是有误会,听说你跟他打架。」
  误会,头头,白安看不起我呐,他连跟我交锋都不屑,把我看得扁扁的。
  但我怎能如此说,我说:「头头,你再找别人吧,我不喜欢白安。」
  头头看我不开心,又问:「他人不错啊,他哪一点你不喜欢?」
  「就看不顺眼,烦。」
  我三言两语否定白安,头头有点不悦,把车停在校门口转过身正色对我说:「是不是你先惹他?」
  头头,你那什麽表情?
  「去跟他道歉,听我的话。」
  头头,你说什麽?要我跟他道歉?
  「你今天就跟他道歉。」
  头头,你这算什麽,帮著外人算什麽?我闷著一张脸脑中轰轰闹,拉开车门下车不回应他。
  怒火加身,一肚子火气又上来,烧得我全身难受。
  我的傲气细胞窜出头指使著我,启奏王枫主子,别向白安低头。
  北风更劲地增长如吃人利爪,窗口边的乱流未见半点消退。廊前的栏杆无人倚上,全都躲这霜雪似的风。安静的校园,无人问的空廊,冷窒地让流连在外的人都撑不住这一片寒了。
  真寒了。我叹了一口气。
  中午时间,我在寒气逼人下,利用时间背英文,拿出一本英文杂志翻了翻。
  我的座位靠窗,窗口突然站了一个人把我吓了一大跳。
  不知哪一班来的小男生开口便道:「王枫,你出来。」
  我问问什麽事就这儿说吧。
  那小高一胸前绣著一条线,长相斯文不打紧,外貌也颇为高雅,不难看出也是个出生富裕的贵公子。他看我没起身之意,言语间又是一句:「王枫,你出来。」
  我颇不以为然,又是哪个小女生的问题找上门来。起身走到走廊。
  他伸手就是往我身上一推,众目睽睽下,我退了好几步身体往墙边撞。
  有人惊呼起来。
  他又推我,开口说了一个名字,小亚。
  小亚,那个小高一,曾对我表白过三次,但我多送了几次五字箴言,那小女生该懂的不是吗。後来我没再见过小亚,以为没事了。原来转学了,原因居然是失恋。我何时让她恋著,她失恋转学干本少爷何事。
  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飘闪进来,把小高一轻轻松松抓到一旁,像扔小白兔一样往东往西晃。
  他对著白安撂狠话。
  我心中暗笑,傻小子,你什麽人不撂狠话居然对著白安,我有些可怜起他渺茫的未来。
  晚上,两个家教老师不约而同都临时有事。
  我对著电视,转到动物星球频道,研究起猛兽吃人的状态。
  你的弱点是什麽?白安,你总有弱点的,别让我找到。
  你的弱点在哪……?我搜索著,不停搜索著。
  银屏里,野猴跃树抓鼠,下一集海豹偷蛋,再下一集大象被人绑上卫星导航……
  白安的弱点?……直到後来,这个问题在若干年後某个悲泣的深夜里,我对著一个失魂落魄的鬼影子,沾到一道眼眶中沁出的陌生水渍,我才找到答案。原来,白安的弱点竟然是……
  隔天,老师说白安请假,人躺在医院。
  全班骚动讨论派哪些人去看他,我是班长自然躲不了。
  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昨晚被一些人拿棍棒打。
  我一惊,心想,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你这叫活该。
  医院的气味有一种沉滞的化学药酸,让人只想远离。
  我带了一些同学进入医院,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何时可以出院。
  他人缘很好,英雄嘛,虽爱斗但也不是不识相的那种,长得又高又帅深得小女生的青睐,他头上绑著白纱布说只是观察有无脑震盪,不碍事。他一路听著同学那些哄话,脸上开心地笑。我站得远远地,想起头头要我向他道歉,刻意不愿和他交集。
  「王枫,你这几天多留心,那个小亚好像不好惹。」
  见我闷不吭声,他主动抛来一句。
  「喔,原来你是被小亚的人打的。」同学七嘴八舌讲著瞎话。
  小亚,我连她的脸孔都不记得,这情伤又是如何严重到必须找我麻烦,我被小亚莫名其妙的死心眼弄的一头雾水。
  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转身,看见了壮硕的头头。
  同学见状就先一步离开了。
  头头也是来看白安,帮他付医药费,顺便来带话。
  「小王子,王董说要安排见白安,你要不要一起来。」
  见白安?我连见父亲一面都难如登天,有机会一见居然是拜白安之赐。
  「跟他有什麽好谈的?」
  头头见我态度不佳颇有微词,当场就晓以大义:「小王子,王董平日要你对人有礼貌,你跟白安说话没家教的态度让你父亲见著,是要让他脸往哪里放。」
  没家教?
  我怔怔著,头头,这些话你有必要在白安面前说吗。
  「你让谁给宠坏了,你知不知道为了一个叫小亚的小女生找人来闹,白安连命都替你挡下了。」
  头头,你在说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跟他道歉。」
  头头按住我的肩头,把我推向床头。
  我的脚似有千斤重不愿挪,脸色苍白地比白骨映月还惨,头头,天塌下来都有你顶著,今天你怎麽不帮我顶了。你怎能让心高气傲的我受此委屈。
  我嘴一撇,脸扭曲变形,难堪地转身就夺门而出,身後有人追来。
  我没命似地跑,我的天塌下来了,我的天塌下来了,眼中热热的雾气冲上脑,我跑过几个路口终於停下。
  我听见自己呜咽的声音,十二月的凄风好冷。我缩瑟在某个小巷墙角,灯光阴阴暗暗,头头的黑头轿车从前方大马路呼啸飞过,来来回回了三趟。
  我故意往巷子里觅去,抱著自己的双臂蹲在地上。
  我在死静的巷子里哭红了眼。
  我是累了还是太寂寞了,此时此刻,任何人只要给我一点温度就好。
  黑暗里,远方闪著亮光,台北夜晚的霓虹灯渐渐黯淡。
  我啜泣了很久,终於把埋在胸前的头微微抬起来。
  一个熟悉的身影斜斜站在前方的灯下,倚著昏黄的灯,头上包著白纱布朝我这边望。
  我在寂寞的十二月冬天寒风中,终於看到一个人了。
  白安,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看我被头头这样指责没家教,你心里得意吧。
  白纱布挪至眼前一尺。
  他踢踢我的鞋尖,蹲在我面前低低说:「王枫,回家吧。」
  我沉默了一分钟,嘤嘤回他话:「我不想回家,我家里没人。」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寒风中,我瑟缩著,不愿回到那个寂寞的家。
  沉默中,一个温柔的句子把我缠住。
  他说,一个人太冷了,我陪你吧。
  然後,抓著我的手,把手慢慢搓热、慢慢搓热、慢慢搓热,放进他的口袋。
  他的手暖呼呼地,朝我无声深处里钻,眼泪不争气地往下落,一颗,又一颗。
  他修长的手指拭去我脸上的银光,他说,别哭,有我在。
  一颗又一颗,停不下的泪愈滚愈大。
  愈滚愈大。
  别哭,有我在。
  就一句话,把我从冷战中打醒。
  我摸上他的额,含泪问。
  「疼不疼?」
  温度醒了,法文老师说得没错,佛魔双修的化身带来了温度,拯救了街头失温的少年。
  古筝老师的紫外线理论也不差,在那紫外线退去的夜晚,眼眶雾雾的我,把白纱布看成了圣母玛丽亚圣慈的光环。
  後来,在某个夜晚,我被锁在小储藏室的漆黑夜里,一心准备提出分手的我,一心准备疾言厉色的我,一心故意砸烂吉他让他恨死凶手的我,在门开之後,却撞见了似曾相识的泪珠,似曾相识的瑟缩身影,才猛然想起了十二月的冷风夜晚,那暖暖的手,暖暖的温度,暖暖的白安。

  第十一章

  跨年夜凌晨十二点,一零一巨塔高高的灰飞豔光四射,我独自站在窗边对望,听得一声声咻咻咻,一声声砰砰砰,外边似乎很热闹。我拿起DV把烟火秀拍下,喜不自胜地彻夜未眠把影片放在网路上。看吧,小王子,不必出门就能看个过瘾。
  我署名小王子的网页上,隔日有人回应:窗口边的小王子,别著凉了。
  那个人署名一辈子的呼吸,我回应他:你咒我!
  对方回应:礼仪家教。
  我又传字过去:对流氓用不到礼教。
  那三天放假期间,我就著电脑与他在网路上用中国文字外加英文打了一架。
  我俩又企图把对方撂倒。
  只是这回我和白安之间有些不一样了,盼著他传来的字。
  夜里关机前,他鸣金收兵送过来一句:我的手给你当枕头靠。晚安,乖乖睡了。
  那冰冷的文字何其炽热,短言短语的嘘寒问暖把人的铁心都化了,那时,一定是塔里的人需要一条绳索,一条可以离开高塔的绳索,而绳的那一端系著谁你就念著谁,我,小王子,抓到了那根悬浮的绳子,就不知不觉不想放手了。
  数日後,我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恰好放寒假。
  在父亲与白安见过面之後,父亲说,「这个白安不错,可以好好栽培。」
  我不免嫉妒起来,我才是你儿子啊。
  白安一放寒假就在饭店打工,顶著与我同样学科第一名的光环,又有头头撑著,他一来就让人眼睛一亮。我从不知他换上西装制服站在柜台笔直一站竟是如此亮眼,保镳的架势英气逼人,把人的魂都吸走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中的,西的,南的,北的。
  他白天熟络地和每个人打交道,所有人都喜欢他,他们依著他的姓氏替他取了「白马王子」的绰号。
  於是,我这小王子多了一个头号劲敌。
  见过小王子与白马王子争霸战吗?肯定是好戏连连,这厢,却是暗斗绵绵的场子。
  自从他为我挡一架之後,我与他就没再闹僵了,但没闹僵并不表示气氛和谐,都怪我那傲性一再提醒我,这世间只能有一个王子,不是他就是我,一种潜在我傲性骨子里的烟硝味,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我虽然没向昔日那般把白安看得低低的,也没把他看得高高的,却不时隐隐约约吃起他的醋。
  母亲有时让他白天也待楼上,待遇与我一样,就像儿子一般养。
  第一次他到十七楼我家是母亲要他上来的。母亲指著一顶黑紫相杂小呢帽问说,白安,你看看这顶帽子如何,欧洲款的,英国女皇也有一顶。
  白安嘴很甜,他说,王妈妈,你的气质太高雅,连我都羡慕王枫有你这样高贵的母亲。
  我把白安拉往旁边提醒他,别乱说话。
  他说:「我正在工作。」
  果真,他认真工作得到了奖赏,母亲从一堆提袋中挑出两只,递到白安手中,说是替他选的冬衣。灰色风衣,毛线衫,外加一条棉织休閒裤。
  我问,妈妈我的呢?
  她说,地下楼亚曼尼专柜新款刚上市,儿子,你拿著卡自己挑。
  我有些吃味,眼珠子羡慕盯著白安手上的提袋。妈妈,那不一样,不一样……
  我以为人的生存方式很简单,有人会把钱自动送上门来让我花用,银行会自动把各种卡以举世最毕恭毕敬的态度捧上。因此,当我得知白安需要自己赚钱缴学费生活,这让我十分诧异。他与我同年龄,想法却务实得很,该工作时工作,该胡言乱语时就跟我胡诌,总之,那个校外的白安有点老派。
  他说,他一路上都是自己赚学费上来。
  比起我这个骄贵的贵公子,白安的平民背景让我好奇,尤其是,他的……家人呢?
  总有家人吧。
  每每触及家人的事,母亲就撇撇嘴示意我噤声,好似这是个见不得光的阴暗。
  後来才知,原来每个人都知道白安是个童年失怙的孤儿,却绝口不提任何跟家有关的字眼。
  白日,我住在高高的十七楼,偶尔无聊望著更高的一零一大楼,偶尔手里拿著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啃咬著充满哲思的字。黑暗的意义?我初满十八的青涩羽毛尚不足以体认黑暗意义,也许只求在字里行间获得一些驱赶无聊寂寞的力量。
  我读到一半就觉得倦了,把伟人的理想阖上,就著沙发昏昏地半睡半醒。
  谁能预料到未来,在我刚探入成人的年纪,白安伸出手替我揽下一片漆黑,一片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的黑。我与白安的交集,往往与黑暗力量脱离不了关系。
  他似乎忘了我与他先前相斗比人气的约定「把寒假的时间都让给他」,他忘了,我也不提,兴许是胡闹著玩的一场不知愁的狂少游戏。我一直以为他真的忘了,因为他忙著在楼下打工,忙著和头头交头接耳,我不懂楼下的事儿,父亲说,等我国外留学回来再说。
  那一天,我刚送走钢琴老师,正想没事擦擦鞋,正专注时头头在门外敲门。
  通常十七楼只有家人才上得来,以及一些打扫的人,上来之前一定会先通报。我一开门,看见了头头严肃中带点慈爱的面容,身後还站著白安。他穿著一身剪裁刚刚好的黑色西装外套,笔挺站在後方。饭店的制服都是出自设计师之手,穿在不同人身上却少有如他这般出众的味道。
  我眼睛为之发亮,暗中较劲的性子又自寤寐中觉醒。
  头头说,他带白安上来了解环境。
  所谓的环境,就是十七楼家里的保全设施。
  我让他们入门,心想头头从不带人进来,这屋里是头头的管辖地盘,又为何是白安。
  头头,你为何老把白安带在身边绕,又聊得像一对交情好的朋友父子。
  我又吃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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