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远帆居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不动声色,继续说:“新民哥就抱住我,也不怕脏,慢慢地跟我说话,他说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有的生下来就有钱有势,有的,却贫穷困苦。他说他有一个亲戚,女娃,他表妹,又可爱又漂亮又乖巧,人人都爱。多幸福啊。可是却得了白血病。为什麽会得这个病呢,因为她爸妈有钱,买了别墅,刚装修好就住了进去,结果建筑材料散发的毒气,害她得了白血病。老天真是不公平。他说,後来去北京看病,移植骨髓。那一天做手术的人都很成功,偏偏他表妹就被细菌感染,完了,救不了了……”
我还记得,新民哥说著说著就哭了,而我的哭声,却渐渐地止住。人,真得很怕比较。当我觉得,那个女孩子比我更惨的时候,自己的境遇,反而不那麽让人难以忍受了。他说他表妹,死的时候,全身浮肿,连脸上的轮廓都看不出来,他说他表妹不让她妈妈探病,因为她妈妈看到她那个样子,会心痛死的,虽然,她已经心痛到死了一半了。他说表妹过世後,她爸妈都不再要孩子,受不了了,相依为命吧,等到死了,还是一家人。
“其实就是这样呢,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也不可能公平。怎麽办呢?不平衡,弄得别人不开心,自己也不开心。所谓讲文明懂礼貌,就是要尽可能地让自己开心。新民哥说,比方说眼睛瞎了,哭闹能够让自己复明的话,大家夥陪著你一起哭,一起砸东西。如果骂你娘,能够让你快活的话,那就骂。可是快活了吗?不可能吧?有时候可以一时痛快啊,事过之後呢?更痛苦。比方说你老娘,如果她的眼珠子挖下来可以让你看得见的话,你说她会不会挖下来?她会的,我知道。所以,我默了,顿悟了。”我哈哈干笑了两声,揉了揉鼻子。呃,从来没有教育过人,所以,信马由缰,话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詹云帆没说话,只是吃东西。我说著说著,也觉得口渴,还无聊,不想再说了。可是开了头,没有效果,那该多白费劲啊。於是我继续说:“喂,其实我觉得有点奇怪。别说我八卦哈,别人我也懒得问。你们家,你两个姐姐,你是满崽,按道理讲哈,你应该是最受宠爱的呀。可是为什麽,感觉,你,那个……其实穷人家的孩子,老爹老娘要宠著,按说,不会那麽……当然物质条件有限,可是,两个姐姐诶!他们应该会很细心吧!”
“切!”詹远帆总算是说话了:“别说了,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後来,慢慢的,才明白为什麽……这麽跟你说吧。我们家,原来在乡下,种田的,正宗种田过日子的,所以本身就没有多少钱。生了两个姐姐後呢,我爸妈,决定继续生,一定要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养儿防老。你知道,那农村小地方,人就是那麽想的。”
“我知道一点!”我举起胳膊:“我知道有个人,嘿嘿,他们家,六个小孩,五个女的,最小的是儿子……不过我听说,那个儿子,被宝贝成,简直成了贾宝玉了!”
“哼哼,”詹远帆皮笑肉不笑:“我们家,可不大一样。那什麽,怀上我的时候,村里知道了,要我妈打胎,超生嘛,结果我妈呢,就跟著我爸跑了,两女孩,扔给了爷爷,当时我爷爷还在,奶奶不在了。他们就成了超生游击队,到了这儿,老爸打零工,老妈,捡垃圾,就是那街上,翻垃圾箱的那种。我妈怀著我,反应大,快生了的时候,还吃不下东西,所以理所当然的,我生下来,跟个瘦猴子似的,不过好歹还有鸡 巴,可算称了他们的心意了。”
我只好干笑两声。
“可是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老生病。本来就没钱,连住的地方都够呛,他们就住在放破烂的地方。很操心呢。好不容易生了个男孩,如果死了,梦想不是就破灭了?为了带我,他们把我两个姐姐也带来了。他们就去收废品,我呢,就我姐姐带。我老妈总说我姐姐对我怎麽好,小时候的事情,我反正也不怎麽记得。不过,他们确实帮了爸妈的忙……我大了一点後,两个姐姐也读书了,我就成了个野孩子,跟在爸妈屁股後面……现在我看到地上有矿泉水瓶子,都会不由自主地弯腰去捡,成习惯了,很难改。”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不是吧,你现在都是大老板了,还捡矿泉水瓶子?”
“怎麽,不行吗?习惯成自然吧。所以人人都说我小气,抠死了。”
有点儿难以想象。我觉得那家夥挺大方的啊,都好几次请我吃夜宵了。我莫名其妙地对他发脾气,他也显得挺大度的嘛。
“我大姐很乖巧漂亮,不大做声,很能帮老妈的忙。二姐嘴巴甜得不得了,会哄人,会撒娇。而我呢,瘦小,小不点,嘴巴又笨,脾气又大,很别扭……我也知道我很别扭。我大姐,发育的晚,我们家,又不懂那什麽家教之类的。告诉你哦,有些人,像我们家,跟那种,呃,读过书的比不得,老妈都没有注意到,大姐已经,呃,你明白?大姐吓死了……还得我安慰她……她都不敢跟爸妈说,带那个的裤子,都不敢洗,说自己要死了什麽的,过了几个月,我老妈才知道。过了一两年,我二姐,碰到了同样的事情。你说好笑不好笑,这种事,他们姐妹俩不说,跟我这个做弟弟地说。爸妈疼两个姐姐一些,至於我,後来身体好了,也就不管了,说起来,养我也就是为了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吧?”
匪夷所思。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神经兮兮地靠近他,问:“那,他们知不知道你是个,嘿嘿,gay?那样,你怎麽完成詹家的任务呢?还是会讨老婆生小孩吗?”
“怎麽可能?反正我是不会的。我估计吧,我是没有办法掰直了,倒不是因为讨厌女人什麽的,是习惯了,我也觉得这样挺好,虽然找伴不大容易。不过,这世界上,又有什麽是容易的呢?就算是堕落,也不容易哈。”
“那岂不是,你爸妈要好失望?”
“哈,这个世界上,怎麽可能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失望是吧,慢慢地就适应了。”
我歪著头,想了想。到时候他出柜,恐怕也会掀起惊涛骇浪呢。
吃完饭,我们一起到了我的家。我跟老板娘请假,说下午人家要送洗衣机,要安装,我得在家等著。被老板娘一口否决了:“下午,你有三个预约的客人,怎麽办?不如打电话,让人家晚上送货吧?”
我犹豫了一下,恐怕也只能这样了。谁知旁边的詹远帆说:“你把钥匙给我吧,我帮你看著。要走线,走水管,反正你也看不见,帮不上忙。”不等我回答,他就拿起手机打电话,口气极大地说:“下午我还有事。公司里你们盯著。没什麽大不了的事,你们就先处理了。明天我准时去。”
我有些目瞪口呆。这家夥,帮我的忙帮大发了。人情啊,岂不是越欠越大?
“这样,弄完後我再来找你。你请我吃晚饭。然後,请我吃夜宵。怎麽样,身上钱够不够?不够,就去取一些。”
我踢了他一脚:“一个大老板,也好意思要我这个打工仔请客?不如这样吧,晚上,我奉送一个精油推拿。”
++++++++++++++++++++++++
家里好多人,都没有独处的时候,郁闷。
骨里香(31)
31.
我摸著洗衣机光滑的表面,有点儿开心。这个东西是我买的,完全属於我,由我使用,这表明,我离自立又进了一步。
我耸了耸肩,撇了撇嘴。其实,花钱让别人给我洗衣服跟花钱买洗衣机自己洗衣服区别不大。不过是多了个麻烦,同时,也多了些隐私。
我摸著面板上的突起,这个,是电源,那个,是启动,还有模式,水量等等。希望我没有记错。不过确实很简单。我摸著进水的管道,还有下面出水的地方。詹远帆把洗衣机装在厕所外靠墙的地方,门槛下面弄了个洞,那样,洗完衣服的水就能直接流入厕所。只是,我得记住这里多了个东西,否则,会撞得我七荤八素的。
嗯,好吧,那个事情不可能发生,最多是轻轻地撞一下。作为一个盲人,记心是很重要的,什麽地方有障碍物,什麽地方没有,那样才能自如地移动。当然还必须有好习惯,东西不能乱放,不然会找不到。不仅仅自己要给自己留一个安全通道,别人也必须如此。我在店里面,是不用手杖的,因为店里不止我一个盲人,确切地说,有四个盲人按摩师。我的同事们都知道,无论是工作用的工具还是凳子椅子,都要摆放在规定的地方。不然,我们四个,就没法工作了。
洗衣机回来,我才发现,我没有洗衣粉。那麽,明天再去买吧。
睡觉之前,我又爬了起来,把洗衣机细细地摸了一遍。好吧,我不是一点儿开心,我是很开心。
第二天上午,老娘来了。我醒来时,她正在厨房里做饭。我笑嘻嘻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换来了连珠炮般的盘问。洗衣机多少钱?保修多少年?在哪里买的?谁来帮你装的?还有,你的存折呢,我来看看还有多少钱?
我耐著性子一样一样说清楚,妈妈才放下了心:“你那个朋友,詹远帆,真的没问题吗?他是不是像新民一样,觉得你可怜,所以照顾你?”
我的笑容收起来。这个话,听上去有点刺耳。新民哥是觉得我可怜才对我这麽好吗?我皱著眉头回忆了一下。哦,他做义工,所以我们认识。他为什麽做义工呢?帮助残疾人。为什麽帮助残疾人?因为残疾人很可怜。
那个时候,我应该不只是可怜,而是可恶又可憎。他为什麽会那麽耐心地帮助我?因为我需要帮助。那麽,其实还是可怜我。不然,还能因为什麽原因呢?因为我可爱?那是无稽之谈。虽然我长得好看──人人都这麽说──可是我并不可爱,起码那个时候我一点都不可爱。他是出於同情和怜悯才对我这麽好的。
不过,那又怎麽样?帮助别人,总归是因为别人需要帮助。也许他因此能够得到满足感,知道自己很了不起,能够影响到一个无药可就的孩子,让他成为不错的人。那又怎麽样呢?我从中得到了好处,莫大的好处。我是个有用的人,现在。而且,我基本上是一个快乐的人。就算遭遇到挫折,也不会想不开,会振作起来,成为让老娘放心开心的好儿子。
起码我觉得,我比詹远帆快乐。那家夥,虽然是个健康的人,可是相处的几次,都让我觉得,他并不怎麽快乐。跟我在一起,他似乎还开心些。
他帮助我,是不是也因为同情呢?也许吧。嗯,不是也许,是有很大的可能。当然,可能还因为同病相怜,或者因为,他跟我在一起,可以说很多的话。他虽然是生意人,可是感觉很孤僻,很……怎麽说呢,照他自己的话,心思重。
我於是对老娘点了点头:“他是我的一个客人呢,跟新民哥一样,心肠好,乐於助人。”我寒了一下,也许并非如此。不过无所谓。跟他在一起,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那,我们一定要请他吃饭。阿劲,这个社会上,这麽帮助人的人可不多了。我也希望你有个真正的好朋友。你的同事都很不错,不过,我知道,算不上你的好朋友吧?”
我咯咯地笑了:“行,什麽时候,约在一起。还有新民哥,他老婆怎麽样了?肚子看得出来了吧?”
老娘拍拍我的肩,又去做饭:“我也很久没有看到他了,上次看到他们两口子,还是在你这里呢。人家工作忙,老婆又要生小孩,不能常来看你,所以,你有了新朋友,真是太好了。对了,那个詹远帆,看得见吧。”
这个,不是明摆著的事情吗?
“他,有没有要给你介绍女朋友?他一定认识很多人。让他给你介绍一个吧?”
啊,我的头痛了起来,忙说:“他有这麽说过。不过老娘,别急,真的,我还没有二十五呢,急什麽?老娘,我答应你,有好的人选,我一定紧抓不放。哦,对了,如果有空,带我去银行吧,办一个借记卡,那样,我可以自己去取钱,好些零碎东西,就用不著麻烦别人了。不然,别人也会不耐烦的,是不是?”
老娘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吃饭的时候,老娘告诉我,说奶奶身体不大好。问我有没有时间去看看。我皱起了眉头。成年之後,奶奶不晓得怎麽搞的,突然又恢复了跟我们娘儿俩的关系。不过我想,她可能觉得,我基本上不算是个负担,认认我这个孙子也没有关系,但是我老娘,她的儿媳妇,她还是不能谅解。我老娘性格多好啊,还帮奶奶辩解,说她年老体弱,没有办法养我,加上我的伯伯他们……唉,不说了。反正,怎麽生气,奶奶,总是我的亲奶奶,更何况她年纪大,偶尔去看看她,也算给她安慰。再而且,我总还是她抱大的。
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其实吧,我对她,还真没有太大的怨恨──那时候,我光顾著怨恨我老娘去了。我老爹,对我而言,跟死了差不多。我不恨他,也不想念他。那些个亲戚,啊,真的就是陌生人。只是为了让老娘高兴,碰头,也无所谓。
奶奶那时候,哭得不得了,我很有礼貌地没有表示不耐烦。这个世界上,我的亲人,就只有老娘一个。嗯,新民哥也算是一个吧。
过了两天,客人不多的时候,我又请了假,跟老娘一起,买了东西去医院探望奶奶。事实上,是让她看我,我反正是看不见她的。我彬彬有礼地回答了她和其他费家人的询问,不冷淡,可是也不怎麽热情。我热情不起来。
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从医院出来了,然後去了新民哥家,我们约好了在他们家吃饭。
新民哥的家很小,当然比我的房子大,两室一厅。可是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住,而新民哥家里,有四个人。新民哥跟他老婆,还有他的岳父岳母,他们,是来照顾孕妇的。
新民哥的老婆,我喊嫂子的,变得格外多话。她喋喋不休地说著孕期反应,说著喜欢吃什麽不喜欢吃什麽,说著漂亮的婴儿服,还特别拿出来让我摸。软软的小小的衣服,简直就像给玩偶穿的。我吃惊地问老娘:“小孩子生出来,就这麽点点大吗?”
老娘也变得格外亢奋:“可不是,你生下来的时候,跟个猫咪差不多,那麽小,那麽软,连头都抬不起来,你老爹抱著,吓死了!”老娘突然沈默了一下,继续说:“那个时候,你呀,吃了睡,睡了吃,还有屎尿不停,尿片子挂了一条街,呵呵!”
我尴尬起来,掉头去找新民哥。新民哥呵呵地笑著,拉著我进了他的卧室。
“抱歉啊,好久没有去看你。累死了,她现在很娇气,不过也难怪,反应那麽大,吃不了多少,吐起来却厉害,我都怕死了,还好现在稳定,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麽办呢?老丈人在这里,我还要特别费心,不然,他们会觉得我对他们的女儿不好呢。”
我吐了吐舌头:“这麽麻烦?”
“可不是。养小孩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做B超,看著小孩子在妈妈的肚子里,那个感觉,太奇妙了……虽然我本人就是医生,在学校里,呃,就学过妇产科,不过,自己的孩子……”新民哥显得无限感慨。
我自然不懂这种感觉,可是也为他感到高兴。
“对了,你妈打电话说,你有了个新朋友,还买了个洗衣机?感觉怎麽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