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远帆的手松了一下,又握紧。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著想,可是我不喜欢这样子。还有,不要再说我是瞎子了。盲人,说我是盲人好不好?其实,你这个人,心是好的,嘴巴却臭得要死,那麽讨人厌!”
詹远帆放开了我的手,我却顺著抓住了他的:“比方说刚才,小孩子你别凶他,跟他说,小朋友,小心点,别撞了人,自己也会痛的,是不是?那小孩子还会骂脏话吗?”
詹远帆开始走。我想,可能边上还有人,这样说他,他脸面上下不来的。所以,我也跟著他走,想著,该怎麽跟他把我的意思说清楚。
拐了个弯,詹远帆停下来脚步:“我知道你想说什麽,我对小孩子太凶了,是不是?可是那个小王八蛋,撞了你,还跑,你有没有看到你自己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哦,我忘了,你是个盲人,盲人,不是瞎子。”
我哭笑不得。这家夥,不高兴了。我便放软了声音:“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不过,好好说不行吗?采取策略,小孩子也会好教一些啊!”
“又不是我的崽,我教个屁啊。”
“不是这个说法。呐,你到我们那里那麽多次,我有没有说你那什麽,瘦得像猴?没有吧。我只会说,啊,詹先生,您比较消瘦,如果锻炼一下肌肉,就能成为型男,是不是?讲话好听一点,别人也好接受啊……哦,对了,你好像也是做生意的吧。如果跟人家说,你爱卖就卖,不想卖就算了,那样,你岂不是早就饿死了?”
“做生意是不一样的!”詹远帆强词夺理:“如果平时对谁都那麽点头哈腰,老子岂不是会累死?活著,不就是图个快活自在吗?跟那种人客套,有什麽好处?好多人都是不领情的,很贱的,你凶一点,人家反而怕了你。阿劲,我可没有你那麽好的脾气。”
“不是这样。”我有些不耐烦了。干吗要跟他说这些,他爱怎麽样就怎麽样,他是否讨人厌,关我屁事!
骨里香(29)
29.
詹远帆吭哧吭哧了半天没有说话,我正不耐烦准备走的时候,他又拖住了我的手,开走。不一会儿停了下来,问:“你是要买滚筒的还是一般的,呃,那个洗衣机?要买多大的?什麽牌子的?”
我有点儿讪讪,咕噜著:“我也弄不清楚。你觉得呢?”
“滚筒的贵一些,据说是不伤衣服。不过,你也没有什麽好衣服要放里面洗,用不著。就算是毛衣什麽的,就算是有好衣服,一件一件地洗,也不会坏。主要是衣服缠在一起,像羊毛衫什麽的,缠在一起容易变形。而且滚筒的洗衣服时间需要比较多,还很响。不如就用一般的吧,稍微大一些,被子床单也可以丢里面洗,就彻底不用麻烦别人了。”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洗衣机上移动著:“喏,这些键其实很容易记的,一般都是这样,按一两次就不用操心了。衣服丢里面,差不多估计一下放多少洗衣粉,按这里,电源,再按启动,就什麽都不用管了。最後洗完了,机子会叫,打开盖子,就可以晾晒……嗯,衣服不要弄湿,机子知道放多少水,很方便吧?”
詹远帆的手比较大,跟我的差不多,只是很瘦的他,手比较没肉,手指细长,手上有茧,还不少,一摸就知道干过不少体力活,不像我的,比较平滑。我的手在他的牵引下,一遍又一遍地摸著机子上的键,他呢,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先按什麽,後按什麽。声音低沈,没有多少精神。
他被我打击到了。
我突然觉得我有些不知好歹。这麽耐烦地带我买东西,给我做介绍,带我摸这个摸那个,我居然还不爽,还教训他,还爱理不理,是不是有些过分?其实除了我老娘和新民哥之外,再也没有别人对我这麽耐心了。对他们,我懂事之後都非常感恩客气。可是对詹远帆,我却挺霸道挺,呃,怎麽说呢?颇有些刁蛮任性。好像,挺对不起他的。只是突然一下子,我还真不知道怎麽能够打圆场。
我们很快就决定好买哪台洗衣机,售货员给我们开了票,去付款,我从钥匙包中拿出存折,递给了詹远帆。那家夥愣了一下,大声地叹气:“你怎麽从来没有买过东西似的?存折,我怎麽去付款?没有银行卡吗?借记卡?信用卡?”
我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那就只好先去银行取钱了。用现金……身份证带了没?老天,去看看能不能办一个借记卡,那样在自动取款机上就能够取钱,方便一些。”
我摇摇头:“不行,听说现在自动取款机有很多麻烦,骗子会用什麽,呃,堵住出口什麽的来骗钱……”
詹远帆一边拖著我往外走,一边哼哼:“你完全用不著担心,骗不倒你的。你只要把密码挡住就好了。人家骗子会在机子旁边贴个通知,要你转账什麽的,反正你也看不到,鬼都被骗遍了,也骗不到你。”
我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地跟他到了银行,取钱。借记卡不能办,需要身份证。“那只好下次带你来弄了……取多少钱?”
“嗯,要多少钱就取多少呗。我身上只有几百。”
“密码是多少?”
我哑口。不知道。存折一向由老娘掌管。
詹远帆很夸张地嘲笑我:“还真是妈妈的乖宝宝。你去问问,你这麽大的人,还有谁没有自己的存折没有自己的卡不知道自己的密码?丢不丢人你。怎麽办?打电话问你妈?”
我手足无措,慌乱地转著头:“电话机在哪里?有公共电话吗?”
詹远帆很粗鲁地把手机塞到我的手上:“用我的!人家十三四岁的小孩子都有手机。”
我扭了扭,一半不高兴,一半害臊:“不会用。”
詹远帆又把手机夺了过去,说:“号码是多少?”靠,他的语气,多少带了点得意。德性。我撇撇嘴,告诉了他。拨通後,他把电话递给了我。我问老娘密码,又解释是朋友带我去银行取钱到商店买东西,放肆讲了半天,老娘还是不放心,最後我的语气凝重了一些,老娘才半信半疑地告诉我存折的密码,末了,还要我等等,她马上赶过来,以防我被骗。
我哭笑不得,再三向她保证,我这朋友,诚实可靠,耐心细致,不比新民哥差,要她千万放心,而且,千万不要来,否则,我的脸都要丢光了。不,老娘,不是您丢我的脸,是我自己丢自己的脸。还说能够自立呢,连这个事情都做不好。
我坐在椅子上等著,心情特别不好。让詹远帆看笑话了。而且那家夥看笑话,是明目张胆地看。我就算看不到他幸灾乐祸的脸,他也一定要发出幸灾乐祸的笑。
他果然一直都在笑。取钱,去商店,提货,上车,一直到我们坐在饭店里,他都在嘿嘿地傻笑。虽然没有说什麽,可是他的笑声,真是让我不爽。
点完菜,他终於不笑了。也许我的棺材脸终於有了效果,也许,是他已经笑累了。我很严肃地对他说:“其实吧,我觉得,你这个人呢,真的很不错,可是就是,太那个了。首先那个小孩子,没必要对他那麽凶啊?何必呢?还有跟别人讲话,没必要那麽刻薄。看到人家倒霉,也不用笑得像个白痴吧?”我的话,其实就很刻薄。可是他刚才笑了我那麽久,怎麽著,我也要出出气。
他摆弄著筷子,闷闷地说:“我好讨厌小孩子。又蠢又势利……我跟你说过我读书的时候吧,小学,中学。他们嫌弃我,说我家又穷又破又脏又臭,说我是多余的,因为超生,是不该生下来的……我知道我心思重,那个词叫什麽来著,愤世嫉俗,常常惹得别人不痛快。我改不了,也不想改。当年那种被贬斥被排挤的情形,历历在目,我再怎麽努力,再点头哈腰都没有用,总是没有真正的朋友……其实我如果一直住在乡下,或者住在棚户区,跟和我一样境遇的人住在一起就好了,反正都差不多,不会有那种反差。後来收废品,拍马屁,谄媚的笑,总能给我带来收益,钱,几分几毛几块,那都是真的,实实在在能够握在手中的。後来生意做大了,开店子,说好听的话,请客吃饭,那个,都能带来利润。所以,委屈一下自己,没有关系啊。但是一般的人呢?那种感情,友谊,都是假的,经不起考验。”
“这个话,说得有点儿,偏激了吧。你跟欧鹏,不是一直是好朋友吗?”
詹远帆点燃了烟,把一根塞在我的手上,我便也吸了起来。
上菜了。他告诉我,这个,是鲍鱼崽,拿著壳,里面的东西都能吃。我试了试,味道普普通通,没有想象的那麽好。倒是里面的蒜茸,太多了一点。还有,似乎是粉丝,那个很不错。
“欧鹏哪,我跟你说过,是超级会做人的那种。不喜欢,他也不会表现出来。我跟他,只不过因为认识太久了,不是朋友,也成了朋友了……不过,对他,我好像说不出那种……咳,总而言之,我跟你不一样。从小到大刺激受得多了,所以,没办法。而且,那种乱七八糟的家夥,看起来就火大。我跟你说,我的前一个男朋友,啊,好了大半年,他才知道我是收破烂的,虽然是个老板,可也还是个收破烂的,那脸色,马上就变了,说让我换个工作,不然,说出去,多难听啊,绊式样,就是丢脸哈。靠,我虽然也有别的店子,不过我是靠收破烂起家的,怎麽能够说不做就不做?再说了,嫌弃我工作上不了台面,靠,他一卖窗帘的,能好到哪里去?掰了。其实我挺喜欢他,可是没办法,掰了。”
“那,不是很可惜吗?为什麽不说,呃,你是做别的生意的?”我吃下第三个鲍鱼崽,漫不经心地问。
“这个是牛排,很嫩,我觉得啊,比金牛角的还要还吃……那是个吃西餐的地方……我干吗要那麽说啊?我就是收破烂的啊!工作,不是不分高低贵贱吗?哼哼,实际上还是分了。扫马路的啊,拣破烂的啊,收废品的啊,洗碗的……你不知道,在这个圈子,人啊,都特别的要面子。要长得帅,床上功夫要好,工作要体面,衣著要光鲜……我反正怎麽弄都上不了台面,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本来就活该被人笑话。装B,老子本来就装不出来,又何苦去装?”
牛排果然很好吃,我吃得津津有味,冷不防那家夥伸过手,把我的嘴巴擦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笑了。
这个人,其实心中有著深深的自卑,跟我类似。其实,我天天把“看不见”挂在嘴上,似乎不介意人家说我是瞎子盲人,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那是不可抹灭的事实。我再好看,再有能耐,总也是个瞎子,装B,也装不出个明眼人。不如坦白老实地说了,免得有误会。那些不待见瞎子,害怕瞎子或者觉得看到瞎子不舒服的人,趁早走开。当然新民哥也教我学会控制自己的眼珠子,嘿嘿,当然,有一点是因为那样比较不吓人。最重要的是,我的职业决定,我必须比较注意仪表,免得让客人不舒服。
我打了个嗝,笑嘻嘻地说:“其实,我很不想跟你比谁的童年少年更痛苦,那个,比赢了,又没得奖励……不过你可想而知,我小时候,也是很孤僻的。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人人都说好看,可是愿意跟我玩的不多,因为我是个累赘。我还记得,邻居家大人教训小孩子,千万别带阿劲出去玩。小孩子玩起来很疯,又不像大人,有责任约束著。带著我出去玩,万一玩得不记得了,把我弄丢了,怎麽办?或者没有照顾到,我掉到坑里了,谁负责?我老娘天天打工不落屋,老爹,因为我是个瞎子,离家出走──外头,多好玩,带个瞎儿子,还要打工赚钱,太辛苦了。”
詹远帆轻呼了一声,点燃烟,又递给我。我接住,突然得意起来。这辈子我被人教育的太多了,今天,终於轮到我去教育别人。呵呵,想起来,怎麽那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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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貌似会很长很长……
骨里香(30)
30.
我喝了点啤酒,叭嗒叭嗒嘴巴,继续说:“後来读书,特殊学校,都是些,呃,残疾人……”我顶不喜欢这个词,皱了皱眉头:“我们班,三四十个人,都是盲人,年龄也有些差别,不像一般的学校,我算不大不小的,最大的,比我还大上三四岁,我还记得,那个孩子,男孩,原来是看得见的,後来出了什麽事故,盲了。他很暴躁,每天哭天喊地,嚷嚷著要看见要看见。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说看得见是个什麽样子。当时我还小,不懂事,会羡慕,可是感受并不深。学盲文,也挺好玩的。後来年龄大了,懂得东西多了,书上的,别人口里面的话,突然真正有了意义。就是那麽一下,突然明白了,看不见,到底是什麽样的一个损失,什麽都无法弥补的损失……”
那种痛苦,我无法形容出来,而且,老娘的事情,也给了我很大的刺激。
“我那个时候,非常……不乖。”我轻轻地笑:“你想象不到的。不肯吃饭,把碗到处扔,老师批评我,我还把他打了一顿──他也是盲人。如果不是有人拉架,他肯定会受伤的。安静的时候,我可以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就想著,死了算了,虽然对於死,我还没有什麽确切的概念。甚至,连厕所都不上,屎啊尿啊,就拉到身上。谁劝都不行。老娘过来,哭著求我,老师和同学抓住我喂我吃东西,我会当面吐出来。我咒骂这个世界,咒骂奶奶和我的父母,咒骂老师……我把桌子砸烂,把床拆了,被子衣服撕碎……”
所以从那所学校离开後,我同所有的同学断绝了关系和来往,因为在那里的大多数时候,我的表现是不好的,古怪的,能够成为笑谈的。尤其是成年後,会觉得很可笑。只是,我不喜欢被嘲笑,哪怕是开玩笑,也让我恼火。
詹远帆的手盖在了我的手上:“你,後来想通了?”
“没。哪有那麽简单。进了死胡同,要出来就难了。我哥,其实也不是亲哥啦,是,呃,做义工的一个大学生,把我当作了,嘿嘿,扶贫对象。好说歹说,好骂歹骂,完全没有用。可是他一点都不放弃,像苍蝇一样,不停地说啊说啊,什麽美国有一个海轮凯勒,中国有一个张海迪……远帆,你应该能够理解,那种心中痛苦更甚於身体痛苦的滋味,就是,怎麽绕也绕不出来。”
“你说教你控制眼珠子的那个哥,是不是就是这个?”
“是啊,他对我,很有耐心。所以,他肯定会是一个好爸爸。能忍得了我的人,不管是什麽样的孩子,都能够忍得了呢。还有谁比我更麻烦?”
詹远帆笑了。大约他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对著他说:“後来,也不知道为什麽,突然又,呃,怎麽说呢,想通了吧。其实也不是。是饿得受不了了我想。也许是因为,死,太难。光是饿肚子,这种办法,好难成功哦。老娘天天弄好吃的给我。我不吃,新民哥倒是吃得很高兴,还吧嗒嘴,吃得那麽大声。又说麻辣鸡丁如何好吃,红烧肉如何美味。其他的人,也不管我了,在我的房间里大吃大喝,兴高采烈。我发火,可是没力气,连凳子都举不起来……正巧又尿到身上,他们都说好臊,讥笑我,又跑了出去。我就哭了起来。”哭出来,就表明,我已经屈服於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