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远帆可能用小邱的手机打了电话,更有可能的是,他说不定吃了个很大的鳖,因为从头到尾,他只说了句“喂”,然後,是沈默,分把锺後,就听到他在骂娘:“我操!快十一点了,你们老板居然还在睡觉?怪不得店员这麽懒。老板懒了,店员还能好到哪里去?”
小张悻悻地说:“是这样,先生,我们老板昨天进货去了,一夜没睡,所以火气大了些,他以为是小邱……”
小邱却打断他的话,洋洋得意地说:“哼,你算什麽?老板懒得鸟你!不做你的生意总行了吧?也赚不到你什麽钱!告诉你,我们老板泡妞辛苦了,呵呵,现在在补瞌睡……”
我心中哀叹,这个小邱,大概也是家里太娇惯了。说起来很奇怪,同样是穷人家的孩子,有的懂事懂到让人心痛,也有的,蠢到让人头痛。这下子,邱家两兄弟,又得出去找工作了。
果然,詹远帆大怒,又打电话,很大声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勒令那个不懂事的蠢货赶紧到店里来。然後又吆喝,让小张把商店的卷闸门关上,今天不做生意了,又大声地对小邱说,是的,对,我就是你那个哥的哥,老板的老板,老子今天查账来了。又把身份证拿出来让小张确认,又打电话让大邱命令小邱或小张把账本拿出来,然後,他老人家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开始查账。
此时,不但小张小邱觉得不好玩,我也觉得不好玩了。卷闸门应该没有完全拉下来,因为外面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进来。铺子里,却安静得诡异。音乐声没有了,甚至,那三个人的呼吸声我都听不到,只听到纸张翻页的声音,还有计算器的声音。
我叹了口气,不想再奉陪下去了。下面的戏,肯定相当精彩,不过会让人心里不舒服。只是,詹远帆不开口,我还不好说话。小张到了我的跟前,因为他的心情肯定也不好,所以并未安抚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
第二个主角大邱上场了。他的到来,让房子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恐怕只有他自己,那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大邱很明显比小邱会说话的多,他口口声声地喊哥,解释说自己不是因为通宵泡妞而缺少睡眠,确实是进货去了。詹远帆毫不客气地要他拿票,拿东西,拿地点和时间,乘车线路和随行人员,进了多少东西,花了多少款。
詹远帆咄咄逼人,每个问题都问到点子上,让大邱无法招架,最後,只好坦白从宽。说他交了个女朋友,解放路上某酒吧的服务员,晚上陪她上班,送她回去,女孩子,晚上一个人回家,多危险啊!等等。
我吐了下舌头。那家夥,说得也无不道理,谈恋爱,很正当啊。
詹远帆冷笑,让大邱把存折拿出来,他要看折子上还剩多少钱。大邱支支吾吾,说自己没有带,放在家里了。詹远帆的冷笑变成了冰笑,那笑声,让我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开始发飙,教训大邱。首先,这个工资单怎麽算的?每个月该交给他的钱都没有交清楚,他怎麽敢一个人就拿三千多块?小邱做了什麽事,凭什麽比小张的多?小邱的老娘也领了一份薪水,怎麽会有这麽大方的经理?你有什麽钱,做成了什麽事,就敢那麽交女朋友,自己的店子根本就不管?折子上到底有多少钱?现在正在换季,这里,居然架子上都挂不满货,钱都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是不想做,还是做不来,还是老子的钱,不贪白不贪?
大邱被训得像个孙子,可能不大服气,又不敢多说。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邱家兄弟确实是做得不好。我们店,员工有三四十人,老板娘几乎每天都到,都在盯著。我们店也有老板娘的亲戚,不过,就算不是做得最好,比起小邱,还是强了几百倍。
小张是唯一受到表扬的那个。最令他高兴的那句话,终於从詹远帆的嘴巴里出来了:“你把所有的证件都交出来,马上。还有余款。你和你弟,可以走了。小张,你来当店长,要招人,你来说了算,合同,转给你,或者,我们重新拟一个。下午,我们盘点,交接清楚。行吗?”
小张还没有开口,大邱就哭了起来,一口一个哥,说要詹远帆再给他一个机会。詹远帆可能终於找到出气的好机会了,从大邱最初到长沙时的事情说起,把大邱说成了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正说得起劲呢,又有人进来了,老妇人的声音,喊著“远帆”,然後,一男一女老两口,开始为大邱说情。
这麽说,大邱的父母来了,还有一个女人,可能就是小邱的妈妈。三位长辈,开始对詹远帆说好话,让大邱道歉反省,又软硬兼施,说什麽亲戚朋友才靠得住啊什麽的,一个外人,怎麽能让他来掌权呢?
詹远帆终於等到了反攻的时机,一项一项,说著大邱做得不对的地方。这家夥很聪明,并没有把火力集中在小邱身上,只是说大邱招聘员工,没有明确的要求,没有培训,没有规章制度,这个店,垮了是迟早的事。
“机会,我给他了。做小工不愿意是吧,我让他做店长,做经理,资金人员分配什麽的,我统统都没有管,让他全面当家作主。”然後詹远帆开始算账,前期投入他花了多少钱,货款都预先给了,是多少钱,店子开张三个月,第一个月交了多少,第二个月交了多少,第三个月交了多少,到现在,账面上剩下多少,存折上还有多少。那些数字,把我有点吓懵了。这个店他投入的,还真是不少。
“那麽姑姑,您到说说,我该怎麽办?”詹远帆质问道。
“你,应该教教他呀,你是他哥。他混得不好,你也应该拉他一把。”
混得不好?詹远帆又开始冷笑。他自己几点锺上班,几点锺下班,周末很少有休息的时候。他要跑地方,要给人赔笑脸,要应酬,每个月,也不过拿三千多块钱。泡妞,是要有资本的,他有什麽资本,现在凭什麽可以花那麽多钱和时间去泡妞?教?有教啊,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从底层做起,这样才知道赚钱多麽不容易,才知道该怎麽对待客人。不过,怕辛苦啊,没有前途啊,教个屁啊。
“收拾东西走人吧。我是仁至义尽了。自己不争气,还要怪别人,这麽活著,你还好意思?”
詹远帆的姑姑哭了起来,小邱的娘也哭了起来,小邱哭了起来,詹远帆的姑父在咬牙,然後打电话:“哥,你屋里崽是大老板,连长辈都不放在眼里了!”
又来这招!
然後是詹远帆接了电话,他劈里啪啦地说了一顿,把大小邱的让人闹心的事又说了一遍。电话那头,估计也没有什麽办法,只能说好话,詹远帆嘴硬,死活不肯,说到後来,他几乎在咆哮:“你们是不是要我破产?为了你妹妹的儿子,让你自己的亲儿子破产?是不是想要我再踩著三轮车挨家挨户地收废品去!那不就得了!”
房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个没法收拾的场面。詹远帆早就铁了心要让这些个亲戚把他当成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而那些个亲戚,也铁了心要从铁公鸡身上拔下毛。这样下去,真是个了不得难的困境了。
我已经如坐针毡了很久,再熬下去,老子会被憋死的。我於是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先生?老板?”
骨里香(36)
36.
詹远帆想必也知道我等得颇不耐烦,同时他也知道,如果把我惹得火了,我会露出狰狞面目,绝不会吝啬给他三拳两脚的,所以,我刚伸出手,就被他一把握住了,然後那家夥接著演戏:“真是对不起先生,我们家务事,居然害得您不能很快回去。不过您帮忙,很感激的,请务必收下,这个,是我们的意思。”
我手里,被塞进了一笔钱。我数著钱,听他说著话:“这个,以表歉意,请相信,我们店以後一定会提供更加好的服务!”
一千。这麽说,那些衣服白送我了?我冷笑一声,害我如此不自在,这一千块钱,是补偿不了的。刚准备把钱还给他,那家夥已经三下两下又把钱拿回去,然後塞到了我的口袋中。
在场的人肯定都惊呆了。我可以肯定,在他们眼中,詹远帆绝对不是这麽大方的人。而且,再大方的人,也不可能这麽撒钱啊。为了替他圆场,我只好加入其中,成为一个主要的不可或缺的配角。
我握住詹远帆的手,摸了起来:“老板这麽善心,我一定要给老板摸摸骨,看看老板命程如何。”摸骨算命,也算是盲人的一种热门职业,我演起来,并不费劲。更何况,有些话,还只能借这种方式说出来,否则,詹远帆的戏就会穿帮。
看不见是有好处的。那些人肯定是目瞪口呆,甚至会有些张皇失措,觉得在店里面的人恐怕没有一个正常的啦,不过看不见,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无视。我摸著詹远帆的手,捏一捏,编起我的台词来:“老板的手大而有力,说明老板身体健康,充满活力。虽然瘦,可是手掌却厚实,有弹性,说明老板不但身体好,头脑也异乎寻常的灵活。只是多茧而少肉,这表明老板童年和少年时代必定清苦,恐怕是经过长期而艰苦的努力才淘到了第一桶金。”
詹远帆鼻子里面哼哼:“可不是,老子老爸老妈都是收破烂的,我本来可以读大学的,没有钱,只能挑起生活的重担,不但要养活自己,还要养老爸老妈还有两个姐姐……起早贪黑,收破烂,到工地收废铁,被当做小偷追打,好几次都差点被打得头破血流。你不知道,我那个兄弟,在公司过磅分类都觉得累死了,没有前途,我那个时候,什麽帮衬的人都没有,没有背景,没有资金,甚至连放废品的仓库都没有,只能到郊区找房子,三轮车每天要运好几趟,十几二十多里路,好玩吗?”
我心中暗笑。这人,借著台阶就上去了。好吧,我接著摸骨:“不过总算是熬出头了……老板的大麽指厚实,说明老板用钱十分谨慎实在,从不乱花钱,也不会把钱花在感官享受上面。什麽美食啊,华衣啊,金银珠宝啊,大房子好车啊,老板恐怕是不大这样乱花钱的,就是指腰缠万贯,成了百万富翁,仍然会勤俭。老板对生活的要求会很简单,不会奢华,为人也很务实,说一是一,不会有太多的心机。您说是不是?”
詹远帆呵呵地笑出声来:“那是当然。我现在做老板,仍然住在公司里面,一间房,一张床,车子,也不过是捷达,还是为了视察公司方便。你看我那个老弟,才做了几天生意,就开始摆谱泡妞……’
这种话,听一遍就不耐烦,老听,会得偏头痛的。我接著说:“您的食指比较长,性格比较顽强,进取心强,所以有无限的赚钱的动力。幸亏不是很长,不然,就会变成财大气粗了。中指不长不短,相比较而言,所以老板肯定是个行动派,同时投资也很谨慎,这样才不会亏本……啊,老板的小指这麽长,肯定很喜欢指手画脚。老板,这是经营的大忌,言多必失,就算老板心肠好,乐於助人,可是由於说话不是很妥当,就可能引起别人的怨恨……我是外人,不了解情况,可是多多少少也猜到一些。老板的亲戚做事不是很妥当,不过您让他们来,就表明其实您是很乐於助人的,他们若是有错,如果能给与机会,岂不是既能赚到钱,又能够,呃,照顾到亲戚朋友,那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呢!”
詹远帆要缩回手,我牢牢地控制住,让他不能撤离。他很不高兴地说:“我已经给了他机会了,他自己不把握,总不能让我把钱全部贴到他身上去吧?凭什麽?他又不是我儿子?就算是我儿子,也不能哄著他一辈子啊!我当年,我老子和老娘可是没有给我一分钱的!”
“白手起家,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需要智慧,努力,坚持,和机遇,这些,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如果能够帮他们一把,为什麽不帮呢?好歹也是亲戚啊?”
“我帮了!让他打工,不肯,觉得屈才了;给他开了店子,先生,您在这里,亲眼看到了,呃,不,亲耳听到了。三个人的店子,店长在家里睡大觉,店长的弟弟玩游戏,跟顾客吵架,如果不是这个小张,这个店子,早就亏得不听见了。还有啊,钱,不拿著去进货,去泡妞,你瞧瞧他身上的衣服,名牌,比我的还贵……哦,对了,你看不见。自己开店子卖衣服,居然穿别的品牌的服装,他这个,怎麽做生意?我没有卖过衣服的,都知道。现在卖货的大好季节,他把钱拿去潇洒,店子里这麽点东西,好像要门面转让的样子,你说我该怎麽办?再相信他一次?其结果会怎麽样?亏个底掉。到时候,我找谁要钱去?找我姑姑姑父?他们那田,淘得出多少钱?找我弟?把他卖了也不值我投资的十分之一,连百分之一都不到。找我老爸老妈?那还是我的钱。怎麽办?先生,您再帮我摸摸,到时候我能用什麽法子?”
我咬了咬嘴唇,把他的手指并拢,摸了摸:“手指修长笔直,指缝没有,说明老板的财还是留得住的。指节并不粗大,嗯,生意有亏有赢,不过总的来说,进财多於破财。老板有时候会把事情想得很简单。不过所谓家和万事兴,老板的家稍微大了些,比较难以料理。不过,如果能够处理好家庭成员的关系,对老板的财运肯定会有帮助。如果大邱和小邱都被开除的话,他们的生活也必将陷入困境,老板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
“我绝对袖手旁观。”詹远帆坚定地说。
我摸到了詹远帆的小臂,狠狠地捏了一下:“先生小臂较长,绝对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不忍心见亲戚坠入困境。就算老板置之不理,老板的父母恐怕就寝食不安了。老板是个孝顺的人,一定不忍心的,不如再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詹远帆倒抽了一口冷气,哼哼了两声,又不服气地嗤了一声。
我继续摸,摸到了詹远帆的脸。他确实胖了,颧骨不那麽突出。我舔了舔嘴唇,继续道:“我不懂做生意哈,我觉得,大邱和小邱,可能年轻,比较不能够自控,所以有约束,会变得懂事的……真的不肯通融的话,怕麽会不好收场。”最後那句话,我说得极轻:“其实,你事情那麽多,没必要跟他们罗嗦。让小张把关吧。”
詹远帆嗯了一声。我便松了手。
店铺里面又安静下来了。我饿了。没吃早饭,肚子咕咕叫。
詹远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办法。我说,我既不能让你们把我弄倾家荡产,也不能就撩手不管。这样,让小张当店长,这个工资发放标准,重新弄。小张,你什麽来头,说说看,能不能制定一个店规?钱,行,还是你来管,不过取钱存钱做事,要小张说了算。小张,你大胆做,做得好,交了份子钱,剩下的就是你们自己的,小张拿大头,你们两个,小头,爱做就做,不爱做就算。姑姑,我这样,算可以的吧。”
三位老人家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连声说这是个好招。詹远帆又盯著大邱小邱,让他们表态,先承认错误,错在什麽地方,愿不愿意改,怎麽改,等等,罗里罗嗦搞了半天,才算把店里的事情弄完。最後,又谈到了恋爱的问题。詹远帆斩钉截铁地说:“那个女的,要真喜欢你,不会计较你现在多少钱多少时间。她会跟你一起努力拼命赚钱。如果不是真喜欢你,你还真用不著花那麽多钱那麽多时间买短暂的快乐还来永久的痛苦。我跟你说,真难受了,鸡多得是……”话音未落,他的姑姑姑父同时开腔打断了他。
我又插嘴:“其实大邱和小邱如果做得不错,老板有钱,就再投资让他们做另一个店子,如果不争气,就再也不管。这样,比较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