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墨听到这里,想起了从前云嘉每每提及云素时的神情,以及当初在郢州的种种情形,其时便显得颇不寻常,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手足之情,只是自己却一直没能领会。
云嘉又道:“当日在郢州,她有了身孕,告诉我以后再不要见我。我……恨不能自己立时便死了。那时我便知道,这一辈子,若是不能同她在一起,我是再不可能快活一天。”叹了口气,道:“我那时实在糊涂,倘若即刻便带她走,她哪里又会受后来那些罪?”
云素低声道:“这不怪你,原是我自己拿不定主意。”
程子墨渐渐回过神来,道:“先时我听说赵……她是小产而死?”
云嘉恨恨地道:“哪里是什么小产,是那姓赵的畜牲喝醉了,他……”脸上涨得通红,却不说下去。
云素淡淡地接口道:“他强行同我行房,孩子便没了。”语气甚是平静,便同是说旁人之事一般。
程子墨倒抽了一口冷气。云素道:“然后大夫便说是血行大虚,元气亏损,往后纵使调理得有了起色,也怕是再不能有孕。”
云嘉道:“那姓赵的畜牲父子两个听了这个话,就对阿素不闻不问起来。他家的姨娘下人便趁机作贱,要不是卢师哥及时赶到,阿素便被他们活活折磨死了。”
程子墨道:“卢覃?” 一句“他不是同你……”便咽了下去。
云嘉道:“卢师哥安排,让阿素服了假死之药。那赵家只当她死了,根本也不当一回事,头七未停足便出了殡。卢师哥救了她出来,便到洛阳来寻我。我当时被爹爹关了起来,要同那什么丁小姐成亲,卢师哥便帮着我逃了出来,天可怜见,才能同阿素再会。要不是这样,我……”说着转头向云素看去,眼圈已自红了。云素轻轻以手抚摩他肩背,柔声安慰道:“你也吃了不少苦头,总算咱们能再见面,这些话以后可以不必再提了。”
程子墨心中的疑问解了大半,问道:“卢覃呢?他在哪里?”
云素忽然道:“程师兄,嘉弟,你们有话要说,我到旁边屋里坐坐去。”说着便起身进了隔壁房间,旋即掩上了门。
云嘉道:“他下午便走了。留了张字条,叫我们明天一早便改装出了东门,向北过黄河到定州秦家楼,他已安排下了人接应。”说着向桌上一指,道:“他的易容事物,也都留在了这里。”
程子墨心里一股不祥之感渐渐升起,道:“今日下午,我在街上遇见他时,他叫我晚上到这里来。我还道……你们是在一起。”
云嘉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们见过面了……他便没向你说什么?”
程子墨见他神色间颇为凄楚,心中一动,摇头道:“没有。”
云嘉叹道:“他给我留的字条上写,‘此去当尽弃所学,不问江湖,或有再见之期。’我只盼望,他替我安排下去处之时,也为他自己作好了后路。”程子墨忽然间明白过来,道:“他是要以己为饵,引开了后面那些人。”一时声音都打颤了。
云嘉道:“嗯。他叫你晚上才来,这会儿想必早已出城去了。”
程子墨心中五味杂陈,既是恼怒,又是担忧,一时间心中惶急,失望,恐惧……诸般滋味混在一起,只道:“他怎么能这样……”
云嘉道:“他自来便是这样,你难道不知?”
程子墨懊恼之极,恨不能便抽自己两个嘴巴,道:“是,他自来如此,我本该知道……我今日根本便不该让他一个人走的。”站了起来,向云嘉道:“卢覃既然替你安排妥当,则我在此也帮不上甚么,这便告辞,盼你保重。”他心中更有一句话,只是当着云嘉,说不出口来:他待你如此,你怎能忍心便让他这样走了?
云嘉看着他,道:“你要去找卢师哥?”
程子墨道:“是。”心道:“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非找到他不可。”
云嘉低下了头去,道:“师哥,你若路上见到了我爹爹,能不能向他说一句话?”
程子墨道:“什么话?”
云嘉道:“你替我告诉他,金乌、北冥两派的内功不可再练,否则将有大患。” 过了一会儿,缓缓地道:“师哥,是我对你不住。”
程子墨长叹一声,摇头道:“你不必说了。”心下甚是酸楚。云锐会使金乌、北冥两派的一些武功,自然是从云嘉身上而来;然而他所学之广,却远远超过了云嘉在门下所得传授的部分,则剩下的事情便昭然若揭。这一节他其实早已明白,只是为了云嘉的缘故,一直不愿意去深想。这时却终于无可回避。
云嘉低声道:“那一日卢师哥传你剑法,为了要在紧要关头护着我逃命,你知道我为甚么那般不情愿了罢?”
程子墨涩然道:“卢覃是当真喜欢你,为了你莫说是废了武功,便是要他性命,我看他也毫不会可惜的。”
云嘉道:“卢师哥为人精明得很,他若不是喜欢我,则我偷着抄录阳歌天钧剑谱和朱曦罡气经的事情,只怕早瞒不过他去。”
程子墨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凉意透了下来,心道:“原来如此,你其实什么都知道。那你待我……”
云嘉道:“师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永远会记得你。”
为鬼为蜮
程子墨离了松阪街,刚刚走到正街上,但听得马蹄纷乱,许多人疾驰过去,一面口里乱叫道:“有点子消息了,大夥儿快走!”当下提气狂奔,赶回先前寄放行李马匹的客栈,跨上马便往先时那群人的方向赶去。他的竹叶青马虽比不上云嘉的乌云踏雪神骏,却也非一般马匹可比,不多时便追上众人。他唯恐被人察觉,悄悄绕到一条并行的小路上,好在那数十骑人马在黑夜里甚是嘈杂,并不怕失去方向。
如此纵马急驰了一夜,程子墨一路上越过了好几队追兵,再赶得一阵,隐隐约约天色将亮,前面便远远地现出一群人来。但见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紫衣黑马的骑者,程子墨一见那人背上那把比寻常剑更长上几分的剑,便心里一跳。
他又追得一程,与前面那队人马距离渐渐缩短,淡淡晨光中,已经能依稀分辨出那紫衣人身形样貌。程子墨将心一横,拍马向前。竹叶青连得主人催赶,四蹄有若踏空而起一般疾驰。
那人听得背后蹄声急急,回身相望,与程子墨打了个照面,正是不久前见过的云锐。
程子墨叫道:“云师伯请留步!”
云锐哼了一声,道:“你又来做什么!”他口中对答,不觉停了催马。趁着这工夫,程子墨已经赶到近前,笑道:“当日山谷一别,别来无恙?我前日到了洛阳,原要来拜会府上,不想却走到了这里。”
云锐冷笑道:“程子墨,你不必东拉西扯。你想凭一人之力阻住我,未免太也异想天开。”
程子墨笑道:“不敢。云师伯一人兼长几门武功,区区小子怎能是对手?”口里说话,徒然间身形拔起,拔剑便向云锐攻去。
云锐万料不到他居然敢上前动手,一怔之下失了先手,居然被他连攻了五六招。程子墨有心逼迫他不能下马,则纵跃变化的功夫便要大大打个折扣。然而云锐是何等的武功,程子墨便再加一倍本事,也难以胜过他。十来招过后,那点先手之利便丧失殆尽。
程子墨深知他一旦落地,自己更是讨不了好去。是以招招走险,只不容他下马,俄而竟用上了同归于尽的招数。云锐武功纵然高出他甚多,奈何一来身在马背周转不开,二来他可不想同程子墨拼命,闹个两败俱伤,是以收敛剑势,加倍地小心攻守,只待对方自行露出破绽。
两人立意既然大不相同,拆了四五十招便还不分上下。云家所带人手虽众,但这时候一对一的较量,云锐是何等的身份,怎能在同一个小辈交手时要人相帮?是以云家众人只在一旁观望,却是无人上前。
程子墨叫道:“云师伯,当日你迫我们发誓,倘若我死在此地,你道我师父还能蒙在鼓里不成?”
云锐怒道:“我又不想杀你,明明是你在这里夹缠不放。”
程子墨笑道:“你要杀我心爱之人,我才不得不同你拼命。”
云锐哼了一声,骂道:“好不要脸!”
程子墨对这一声充耳不闻,继续道:“……你若答允我不再追赶,咱们便两下里歇手成不?”
云锐冷笑一声,不予置答。程子墨又道:“虎毒不食子,云嘉再怎么也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便当没生过他,由他们去了,岂不大家都好?”
云锐心道:“他明知我不会饶过那逆子和卢家小贼,却这般絮絮叨叨,到底是甚么用意?”
程子墨忽道:“云师伯,你以为北冥和金乌两派剑法,孰长孰短?”
云锐道:“这两派剑路殊异,当是各有所长。练得高明,便是另一路的克星。”说了这话,眼见程子墨剑走右路,左胁下露出破绽,当即一剑斩去,剑意恢弘,却是“秋水斩”中的招数。程子墨挥剑挡过,啧啧称赞道:“云师伯,你这一剑刚猛有余,蕴藉不足,须知道家剑法讲求不着形迹,你剑法中锋芒过盛,便不合这‘圆转自得’四个字……”
云锐心下一凛,心道:“这几句话说得倒是不错。”他的剑法是自云嘉处偷学而来,全凭自己揣摩意会,于精微变化处不免领悟不透。云嘉自己对北冥派武功所学有限,自然也无法指点他其中关窍,是以这几路剑法使出来,自己总觉得差了一层。这时候听程子墨侃侃而谈,一言一语都切中要害,不禁心中默默思索,手底下便缓了下来。
往下他凡使出北冥剑法,程子墨便评点一番。云锐又听了几句,忽然省悟,心道:“这小子便是在故意拖延。”不待他说完,刷刷接连几剑攻去,却是换了金乌派的“阳歌天钧”剑法。云锐内力深厚,一招一式都蕴力沉钧,程子墨支持了这半天,已经大感吃力,云锐这一出全力攻击,不多时便左支右绌,堪堪可危。眼看黑剑来势汹汹,避无可避,忽然纵身后跃。
云锐只道他自知不敌退避。他为人谨慎,周遭虽都是自己手下,毕竟顾忌光天化日下耳目过多,并不想在这时候杀了程子墨,多生枝节,便任由他退了开去。正欲拍马向前,忽听程子墨道:“云师伯,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练了这几年北冥心经和朱熙罡气,不知感觉如何?”
云锐一怔,不知他这话是何用意,沉吟未答。程子墨又道:“当日在道上,云师伯本来已经可以杀了我二人,为何在最后关头,凝剑不发?”
云锐心下大震。他当日在提剑欲杀卢覃时莫名其妙地内力走岔,以至于功亏一篑。虽然事后自行调息了几个时辰便即恢复,过后也未觉有甚异样,但何以会如此,始终不得其解。心下一直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一个极大隐患。这时听了程子墨这两句话,忽然觉得“天突”、“鸠尾”、“气舍”几处穴道上微微麻痒,如蚁攒行,心底斗然间起了一阵惊惧之感,道:“‘秋水斩’和‘阳歌天钧’这两路剑法……”
程子墨道:“你方才说,北冥、金乌两路剑法,如练得高明,便是另一路的克星。倘若练的不甚到家,却一齐练了,那又如何?”
云锐大叫一声,登时心下通明。“秋水斩”和“阳歌天钧”这两路剑法,运使皆以本门内功为基。倘若平日练剑,一次只习得一路,又或者每一招分开使出,中间有调息的间隙,便不觉有甚关碍。然而激斗之际心无旁骛,体内内息纵横,这两门内功竟是不能相容,以至于互克走火。程子墨先时东拉西扯,用意不过是要他接连使出这两路剑法。他一想明了这点,当真是又惊又怒,只觉丹田激荡,内息竟然隐隐有失了制控之意。
程子墨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见在竭力自制纷乱的内息,心道:“小师弟要我向他爹爹说一句话,已经带到了。”道:“云师伯,你内息已乱,若要不生后患,三日之内,不能与人动手。”转身向自己的马走去。
忽听得身后风声劲急,却是云锐从马上跃起,一剑向他背心刺来。程子墨猝不及防,向前俯跌躲避,嗤地一声,背上衣服被划开了一道大缝,幸而只伤了一些表皮。程子墨一面回剑迎架,一面叫道:“云锐,我好意提点,你怎地不识好歹?”
云锐怒道:“你师徒用心这般恶毒,还来说这等风凉话!”
程子墨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心道:“原来小师弟偷录北冥心经的武功,师父早有察觉。他却不动声色,将小师弟转到了金乌派下。金乌、北冥两派武功不能同练,这道理他自然知道,卢覃的师父和师叔也知道,门下弟子却都被蒙在鼓里……云锐现下不过是内力走岔,再练上一年半载,恐怕便是走火入魔全身瘫痪的下场。师父他们,恐怕一早便有计划,要以此对付云家。”想到此节,不由得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又想:“……难怪那日师父听我说了有人使金乌剑法栽赃杀人的事,立时便猜到了那人也会北冥武功。”
云锐拄剑而立,只觉得胸中内息纷乱,烦恶难当。一抬头见程子墨站着呆呆出神,怒气上涌,挥剑又向他攻去。程子墨挡得数下,便支持不住,一个错步,左肩和小腿上同时中剑。
云锐连连进击,便欲将他立毙于剑下。忽听程子墨叫道:“‘暗香疏影’!”
云锐闻言一怔,随即省悟自己在盛怒下,不假思索,竟然又使了一招金乌剑法。一时间手腕微微发颤,竟然刺不下去。程子墨趁此空隙,一跃上了竹叶青马,打马便跑。云锐心中犹豫是否要追上去杀了他,刚刚向前走了一步,忽然之间,但觉胸间轰的一声,“膻中”,“巨阙”,“关元”,“气海”,几处穴道中同时剧痛,内息奔突激涌,无法抑制。
与子成说
程子墨急急奔出十几里地,不见云锐追来,才松了口气,停下将身上伤处裹了。好在几处伤口均不甚深,虽然疼痛,行动却无大碍。
他跟了云家人马多时,已知道他们在追赶一辆马车,在路上分辨痕迹,果然见到两道淡淡的车辙印向北而去,当即往下追赶。又走了数十里路,风中隐隐传来水声,却是将到黄河岸边。
拐过一个弯,路上迎头走来了几十骑马,程子墨躲避不及,索性对面走去。这些人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但见了他们身上服色,便知是云家和天河帮的人物。为首两人,一个锦衣老者,猜想多半便是那天河帮的丁是则;另一个蓝衣男子,年约四旬,眉目间和云锐有几分相似。
这些人见程子墨孤身一个走在道上,身上佩了长剑,却挂了几处彩,当时便有几个人起了疑心,喝问道:“兀那小子,你是甚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