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墨心头仍是迷迷茫茫,听了这个消息,下意识地便想:“小师弟不喜欢那个丁小姐,云锐这可要逼着他成亲,便同从前云素一般……”想到云素,登时心下一凛:“别要同云素一般,这一辈子的室家之乐可是毁了。”脱口刚要说“此事大大不妥”,随即想到婚姻之事,自来是由人家父母作主,自己也好,王鲲也好,可是半分没有置喙的资格,这句话到了嘴边,便又生生咽了下去。
王鲲道:“子墨,你去跟于管家商量下贺礼,便代我去罢。”
这一下却颇出程子墨意料,怔了一怔,道:“我……一个人去?”
王鲲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自然是你一个人去。”
程子墨知道师父有数十年不曾列席过婚丧庆吊之类的场面,天河帮同洛阳云氏虽然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门派,却也不能让他破例。只是王鲲原本知道他对云嘉爱慕了数载,却只派自己一个人去参加他的婚礼,不免透着奇怪。
他向王鲲看去,心中七上八下,只想:“难道他知道了我……可是,我这番心思,自己也才刚刚明白过来,师父怎会就知道?”
忧心如醉
云嘉娶亲的日子甚急,因此程子墨路上不敢稍作耽搁,赶到洛阳已是初八傍晚。他想这时候不便访客,而且说实话自己也亟不愿与云锐见面,倒不如趁夜偷偷溜进云府去,看能不能与云嘉见上一面。打了这个主意,便独自踱到一处酒楼,要了些酒菜吃着,打算捱到天黑后便好作计较。
刚刚吃了两杯,忽听到邻座有人道:“……云家这回可是颜面丢尽了。云锐云铎那兄弟两个,从来一副正人君子高不可攀的道学样,自家门中出了这般丑事,看他两个将来还怎地妆出那等门面来唬人。”跟着便有一人道:“汪兄弟却别说这样话,这洛阳城里到处是云氏门人子弟,仔细惹祸上身。”
他心念一动,不便回头去看,只留神听那桌上的说话。却听方才那人笑道:“谭大哥便是恁地把细。这如今满城的人十停里倒有八停在议论这事,偏我一个说不得不成?况且明儿个就是他们原定娶媳妇的大日子,眼下宾客都到了八九成,这会儿却推说新郎官病了,行不得礼,这话却哄哪一个去?谁不知道新郎官是同从前的相好偷偷跑了?”
程子墨听了最后一句话,不禁变色。只听那桌上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又有人压低了声音道:“据说这云锐的大儿子自来只好南风,在金乌派学武不成,倒是勾搭上了他师兄。为了这事,听说那人最近都给金乌堡撵了出来。想来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到这里来拐了契弟上路。”
这几句话便如在程子墨心里刺入了一根针,针尖还刚刚在火舌上滚过一滚,只灼得心间一阵发紧,一阵刺痛。半晌才回过神来,颓然心道:“果然还是他们两个要好,这我早便知道了。……只我一个翻来覆去,其实全是自寻烦恼。”
正自纳闷间,忽然听到那桌上一人道:“这两人一跑不要紧,云氏这下子可是难收拾了。那天河帮丁老大岂是好相与的!”程子墨心下一凛,登时将自己那点心事丢开,只担心起云嘉和卢覃的安危来,忙又竖起耳朵听那桌上的谈话。
只听一人道:“我听说这两人好了有几年了,云家其实早知道这些事情,所以这番急煞火燎的替那大公子办喜事,便是要拆散他们的意思。连前些日子他家的大小姐死了,都不肯改日子。”
程子墨吃了一惊,心道:“云素死了?”便听那桌上有人问道:“他家大小姐?可是作了郢州赵刺史媳妇的那个?”先前那人道:“可不是她。听他家下人说好像是小月,上月底死了。那丁老大听见这事,本来要暂缓婚期的,也不知道云家使了甚么法子,说动他还是按原来的日子办喜事。结果偏是他家大公子不肯合作,打起包袱来便跟人跑了,这一番沸沸扬扬,可不是自家打脸。”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之意。
一人道:“云家和丁家这两家都是人多势众,难道便让这两个这么逃了?”另一人接口道:“我见今日下午一拨一拨的人马出去,想是已经有了下落,要捉拿去。也不晓得这会子追上了没有。先时听天河帮门下人讲,丁老大已经发下了狠,这个女婿也不要了,吩咐只见了便乱刀剁了去,也好教人晓得他家的女儿可是人能欺负得的!”又一人笑道:“那丁小姐也算是美人了,只是玫瑰花儿刺大扎手,本便不是人人消受得的。”
程子墨又听了一会儿,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往下却尽说些没要紧事。他听得不耐烦,心想为今之计,还是要到云家去打听端详。匆匆吃完了结账,见天色黑沉下来,便出来往云家宅子所在的那条东林巷去。
方走到巷口,忽听得吱呀一声,他闪身躲在一棵树后,见大门打开,十几人劲装结束,骑马从里出来,个个腰间背上都带了兵刃。只听得其间一人道:“史大哥,那卢家小子逃到了颍昌,不是已经有大当家的带人去拿了么,怎地还要我们这个时辰赶去?他们那里已得了那许多人手,又有丁老大的人盯着,倘若这都教那小子走了,咱们这几个人去了,又济得甚事?”为首的那人斥道:“佟老五,难得派你走一遭儿差使,便有这许多说的。二当家吩咐了,教咱们赶去十里铺把守,唯恐那姓卢的脱逃,却从水路上走。你待还要想着躲懒,回头当家的问着你,可别又抱怨我不给你说情儿。”说着便打马往前。那佟老五干笑了两声,道:“我便是随口问一声儿,偏你又来训人。”也将马加了一鞭,跟众人都赶着去了。
程子墨心道:“原来他们是去了颍昌。”回客栈取了自己的竹叶青马,当下一路疾驰,一夜不曾歇住,第二日午前便到了颍昌。进城不久,便见到几个江湖人物模样的汉子,便躲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果然是天河帮的帮众。听他们口气,卢覃和云嘉是到了这城里,却不知现下躲藏在何处。
程子墨悄悄尾随其后,见这些人四下里行走,到各处客栈酒楼茶座问话查探。晌午时分,又来了一小队人,似是云家的人手,两下里凑在一处说话。程子墨怕他们起疑,不敢靠得近了,隔得远远地留意他们神情,却是徒劳无功的样子。时值盛夏,午后暑气蒸腾,这些人虽然尽有武功在身,也个个显出疲色,在一处茶楼里坐了下来,懒洋洋地便不欲动身。
程子墨心道:“我也不用往别处去,只看着这些人罢了。他们人手众多,同伙若是有了消息,自然会来知会他们,胜过我自己到处乱走瞎闯。”便也走进茶楼,挑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要了壶茶来慢慢吃着。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外头太阳愈发晒得酷烈,茶楼里空气闷热凝滞,人人昏昏欲睡。程子墨靠着椅背,正闭了眼养神,忽然远远的一个人说话声音钻进了耳里,道:“……好,这我便要了,回头一发算钱给你。”
这句话说的既轻,内容也无甚紧要,听在程子墨耳里却如是在心坎上重重敲了一记。原来说话的这个声音,正属于他这一月来昼思眠想,无时或忘的那人。
岂不尔思
程子墨结了茶帐,走出门来。只见长街尽头有几个人走动,却没一个看起来像是卢覃的模样。他方才听到了那句话后,并不敢向窗外张望,唯恐引起丁云两家手下人的注意,这时候只得强自按捺下心中激动,向先前声音来处慢慢走去。
然而走完了一条街,也未见到卢覃的人影,那个声音也再听不见。他心中焦急起来,心想难道这便错过了?忽听得前面蹄声嗒嗒,有人赶着辆车慢悠悠地过去,没入一条斜刺里穿出的小巷中。他见到那个赶车人的侧影,登时欣喜若狂,要不是顾虑着大街上眼目众多,便要立即狂奔过去。
程子墨拐进那条小巷,眼望四下无人,便向那马车奔近。那赶车人放缓了马步相待,程子墨一跃上了车,在他身边坐下,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但见他脸色黝黑,形貌大改,更奇的是连瞳仁颜色都作黑色,若不是刚才先听到他声音,便是对面相逢,恐怕也认他不出。当下笑道:“你这易容当真好本事,怎地连眼睛颜色都改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却是称不上好,连你都看出来了。”这“连你”两个字略略拖长了音,揶揄之意尽显无遗。程子墨讪讪地道:“我听见了你说话的声音。再者,你相貌虽改了,侧影从眉到口的这条线却是没变。”
卢覃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下次我须记得这里也要改上一改。”
程子墨看了看他手,又道:“你这手也生的不像,就算皮肤颜色染了,哪个赶车的又有你这般细巧的一双手?连个断的指甲都没有。”卢覃向自己手上瞧了一眼,叹道:“有这许多破绽,我到现下还没给拿住,果然还是运气好。”程子墨心想以卢覃这般形貌,本来走到哪里都异常出众,先时天河帮那些人追索,便拿住了他相貌作文章,到处查问一个“绿眼睛,或者戴低了帽子,或者拿什么遮没了眼睛”的人,哪里料到他却有法子改了眼睛颜色,大摇大摆地自他们眼皮底下过去了。
卢覃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嗤地一笑,道:“程兄好扮相,可是要串一出《绣孺记》?”原来程子墨唯恐遇上云锐等人,往脸上抹了好些灰尘泥土,再加一路上风尘仆仆地赶路,这当儿真是狼狈邋遢,兼而有之。他本来一直担心再见到卢覃时彼此尴尬,这时见卢覃取笑,并不以为意,反而心中颇有轻松之感。
马车辚辚声中,程子墨便问道:“云嘉在哪里?”
卢覃道:“在松阪街一户人家那里暂借了屋子住着。我现下有许多事情要办,没工夫同你闲话,你今晚过去,便知端详。”
程子墨道:“你要办甚么事,我同你一起去。”卢覃摇手道:“罢了,还嫌我不够招摇是怎地?这会儿也来不及给你易容改装。还是找间客栈乖乖待着,莫让云锐他们撞见。晚间你再过来说话,那街上院子有两棵桂花树的便是。”
马车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后街,卢覃将马一勒,道:“你下去罢。”
程子墨心心念念,要问他一句话,苦于没个机会出口,依言跳下了车,却拉住了缰绳不放。眼见对方催马要走,只得道:“卢覃,我那封信……你见着了?”
卢覃道:“什么信?”
程子墨低声道:“就是在亳州时我写的那信。”
卢覃道:“在亳州你走了后,我便也走了,难道小厮们没告诉你知道?可没见着什么书信。”
程子墨急道:“你现在还来说这话。我那时候走出去不远,便想明白过来,你那般……样况,怎骑得马?分明你在那里,只是不想见我。我想来想去,只好写了封信给了那看门小厮,教他转交给你。”
卢覃侧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程子墨,你这人便是死心眼。我骑不得马,难道不能坐车?便不能坐,难道连躺在车里都不成?”
程子墨哑然,半天才道:“原来你当真没看到那信?”
卢覃道:“没有。信里写了什么?”
程子墨脸上一红,道:“也没什么。总之都是我不好……对不住你。你……别往心里去。”
卢覃道:“哦。就这些,没有了么?”
程子墨听他声音平静,无怒无喜,实在猜不出他心中如何作想,待要说话,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直跳,两手发颤,连手心里都出了汗。他定了定神,心想:“如今他已经和小师弟在一起,这话说不说也没分别。”慢慢松开了手里缰绳。
卢覃再不看他一眼,将缰绳一提,赶着车便一径去了。
程子墨看着那背影,心中又是苦涩,又是酸楚。倘若三个月前有人告诉他,他会为了另一人将云嘉撇在脑后,他必不能相信,多半还会对其嗤之以鼻。可这一月来,不论他如何自抑,但凡略有闲暇,卢覃的影子总会浮上心头,萦绕不去。千里同行的点滴琐事都被他记了起来,桩桩件件,都细想了何止数遍——每多回想一次,便又多了一层羁縻。他从前想念云嘉,不过是惦念他过的如何,或希望他在自己身边,却不是这般如影随形,无孔不入,宛若魔障般的相思。早觉察出对云嘉的一番心思,不知甚么时候起已渐渐转到了卢覃身上,只是犹自不知深浅而已。及待今日见了他面,终于心下雪亮。
他怔怔站在那里,思绪翻涌,一时想:“其实我早就喜欢了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一时又想:“便早知道了又如何?他从来只喜欢小师弟,待我的好处,恐怕也多看在小师弟的份上。即便是……即便他心里,或许对我也有些情分,可我又怎能同小师弟去争较?”千头万绪,当真是心乱如麻。最后好容易理出一个主意来,心道:“无论如何,我总要尽心竭力,助他们两个这番脱险。嗯,论武功我是打不过云锐,阻他一阻,怕还是可以做到,至多被他杀了,那又如何?”心中隐隐觉得,若是能救出两人而被云锐杀了,倒也不错,否则这般蚀骨铭心的相思,到哪一日才是了局?
他抱定了这个念头,便将纷乱的心思抛开。重又走回到那茶楼,悄悄探视,见丁云两家的那些人仍坐在那里乘凉。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太阳渐渐西偏,才见这些人陆陆续续走将出来,仍是四散了去打探消息。程子墨远远地跟着其中一队,直到傍晚,见他们前后与数处小队相逢,看样子也并未打探到什么消息,心下略宽。等到暮色四合,便撇了这些人向松阪街而来。
南山崔崔
程子墨寻到了那处有两棵桂花树的院子,房内尚未点灯,他悄悄踱到窗下,向里一望,但见依稀有个人影,像是云嘉的样子。当下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房里一时寂静无声。程子墨道:“是我。”
一人道:“啊,是师哥。”声音中惊喜交加,正是云嘉。房门打开,程子墨闪身进入。
却见房里两人,除了云嘉,另一个却是女子,虽然形容憔悴,却不掩姿容秀美,竟然便是他在郢州曾见过一面的云素。程子墨“啊”了一声,道:“赵夫人,原来你没死?”
云素微微一笑,道:“本来已经是死了,可惜阎王爷嫌弃不收,又转了回来。”她脸色苍白,连唇上都无半分血色,眼神中却流露出欢愉之意。
云嘉道:“师哥,她现下不是甚么赵夫人,是我的妻子。”说着握住了云素的手。
程子墨听到最后四个字,由不得大吃一惊,一时茫无头绪,只道:“她……不是你姐姐么?”
云嘉微微犹豫了一下,道:“她是我二娘同自己表哥生的女儿,我爹爹……是后来才知道的。哼,他怕这事传了出去,有损他自己和家里的声名,另找了个由头把二娘杀了,却把这事情压下不发。我知道他心里打算,原是要把阿素也杀了的,只是已经替她订下了赵家这门亲事,到底舍不得不算。”将云素的手拉到自己身前,紧紧地贴在胸上,凛然道:“我从小便喜欢她,除了她,再没旁个女子能进得了我心里。若不是顶着这个姐弟的名分,则我们早便能在一起,又何必受这些年的煎熬?现下她已经死过一次,往后我便是粉身碎骨,千刀万剐,也决不同她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