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让他属于我。”中原中也想了想,用最健康的话语概括描述。
但太健康简洁的后果,就是利亚姆被他搞糊涂了。他看看中原中也又看看放在桌面上的那部手机,小心翼翼询问:“可您之前说,他是您的男友……你们是情侣关系。想让恋人属于自己,这是正常的想法,不是吗?”
“你说得对。”中原中也承认:“但对我们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他当时脑袋抽的哪门子风,提出要交往,但我们不可能成为正常的情侣。即使扮得再像,总有一天也会露出破绽,比如现在。我想要他属于我,是想要他给不了我的东西,不是约会同居这种花里胡哨的哄小姑娘的事情。”
中原中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清楚太宰治给不了他。这心情好不容易在太宰治离开后的四年里被他收拾得妥妥帖帖,盒中盒打包了十八个铁箱子塞进了内心最角落里,以为谈个恋爱不会有影响,谁知道连三个月都没撑过去。
平心而论他当然也知道,他和太宰治对彼此而言已经足够特殊。他们不会和其他人保持七年的肉体关系,也不会完全放任把性命交给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如果不是太宰治提出那个什么见鬼的恋爱邀请,他中原中也当然可以当一个好炮友、好搭档,可惜没有如果,太宰治先迈出了那一步。
约会、同居算什么?即使两人已经足够像热恋情侣,一起买生活用品一起买晚餐材料,等彼此下班,周末一起赖床,即使太宰治已经“只有他这样”地给了他以上种种,可是不够,中原中也想要的还要更多更多——他要太宰治绝不可能给出去的独一无二,要的是只要他开口,太宰治就会为他留下。
“当然,我要他留下做什么?他对这里不再感兴趣,投身另一边寻找新的可能性,没什么不好。他曾经尊重我,给我选择的自由,让我决定我是否要放弃发现真相的机会,那么当年我自然也会尊重他的选择,我没有纠结过这个,会提起来,只是来举个例子。重点不在这里。”
中原中也三言两语,避开了大部分不用讲的,将他们两人的过去叙述了一遍,然后讲到最近的变化。说到这里时他的语气中带上些微嘲讽:“重点不在’他留下‘这个结果上。”
利亚姆听明白了:“重点在’他会为你改变决定‘的特殊对待上。”
“就是这样。”中原中也轻轻叹了口气,终于不可避免地烦躁起来:“我想要的是’只要我开口,他就会答应‘的仅此一份的独占。但我知道那不可能。太宰治可以被影响,可以接受建议,但他不会被束缚。某天心血来潮喜欢了,他就暂时停留,第二天没兴趣了,他就走掉。要走要留,全凭他当天心情。这些我都清楚。”
“这些事我都一清二楚。”中原中也看着咖啡杯里深褐色的液体,低声说:“因为这么多年下来……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太宰治啊。”
利亚姆安静地倾听着。中原中也实际上已经不算是诉说而是自言自语,他扮演的角色是一个无需说话的树洞。
“中原先生……”利亚姆看到中原中也又陷入沉默当中后,开口了。他轻声说道:“也许这些话不太合适。但我想,您想要的恐怕也不是’只要您开口,他就会答应‘之类的特殊许可。”
中原中也停了停,抬起眼。
“您会如此,是因为知道那位太宰治先生不会给别人的是这个吧。您在话中无意识地多次提到’独一无二‘’仅此一份‘’独占‘等类似的字眼,所以我想,假如太宰先生仅仅把您当成搭档,对恋爱毫无兴趣,也不和任何人谈恋爱的话,说不定您想要的就是与他谈一次恋爱了。”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利亚姆在他的注视下继续道:“您理解并尊重对方的离开,也知道对方只是在工作,并不会因为和委托人单独共处就出轨。所以问题不在于究竟想要什么,问题是您克制不住自己对他一步更甚一步的索取。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那就是追根究底,是您在对这段感情感到不安。”
“即使在谈恋爱。您从中也没有得到任何安全感。”利亚姆说:“所以才本能地不断索取,甚至索要最不可能的,对吧?”
利亚姆·米勒说得其实很直接,而直接的话通常都不会好听。
中原中也看着他的眼睛,倒谈不上恼羞成怒什么的,他只是有点疑惑。
“利亚姆·米勒。”
“是的,中原先生。”利亚姆回答。
“你知道和昨晚那些人比起来,我只会更危险,也更专业。”中原中也缓慢道:“我不喜欢杀人,但我很擅长。我还拿捏着你背负的命案,如果我一时不爽,现在就把你扔在这里,然后离开纽约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您说得完全正确。”利亚姆说。但这两天一直为各种事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的年轻牧师,即使在倾听的时候听到了很多好像是犯罪行为的内容,每一件都会让人心里惊慌是不是应该离眼前这个不好惹又危险年轻人远点再远点,又在此时此刻听到了的确是明明白白的性命威胁的话语,利亚姆·米勒却在此时出乎意料地没有瑟瑟发抖,而是镇定开口道:“倾听、帮助,这是我应做之事。我不能因为害怕就对您的事情视而不见,我不能对自己的内心说谎。何况我完全明白,您现在也是对我不计回报的帮助,又怎么能将’您必须帮我解决这件事‘视作理所当然呢?”
“…………”
中原中也歪了下头:“利亚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成为牧师的?”
“大概……从小时候起?”利亚姆·米勒似乎没料到他一下子转开话题,愣了一下才回答:“小时候,母亲每周都会带我去教堂。那里的牧师迪蒙斯先生是个好人,一直尽自己所能帮助着教堂旁边的福利院,帮助了很多很多孩子。我一直想成为迪蒙斯先生那样正直、乐于助人的人。几年前迪蒙斯先生去世后,我便也开始在自己能及的范围内,时不时帮助一下那家福利院。我很喜欢那里的孩子们,除了我和母亲的捐赠外,偶尔还会带过去一些其他孩子们喜欢的东西。”
“……”
“中原先生?”利亚姆·米勒又恢复了那副有些不安的样子。
“……没什么。”再次的沉默后,中原中也没再说什么。他从桌边站起来,示意利亚姆跟上:“时间到,该离开了。”
“啊、好的!”利亚姆立刻慌慌张张地跟着站起来。
一切如预料那样发展,中原中也带着被诬陷的大学生顺利离开警局的范围,一路上一言不发,只是闷头赶路。利亚姆跟着他穿街走巷,心里胡思乱想了一堆,最后觉得他应该是刚刚在警局发现了什么,不然不会是现在这样,有明确目的性地去往某个地方。
这样走了大概半小时,就在利亚姆觉得自己实在要走不动的时候,中原中也终于停下了。
“在这等着。”他对利亚姆说。说完中原中也便穿过马路,向街对面走去。利亚姆藏在巷子的阴影处,探头看到那个穿着冲锋衣的背影推开了一家书店的门,走了进去。
“丁零、丁零。”
随着门被推开,黄铜铃铛晃动发出脆响,中原中也走进店里后,在门口站定。
这是一家旧书店,在这个时间点,店里除了店主外并没有其他人——不过依中原中也的记忆看,这店里什么时候都没客人。戴着老花镜的老头永远一副“别来光顾这家店”的臭脸,抱着本书坐在柜台后面翻看,无论谁来都懒得招呼,只有真正懂行的人才会让他站起来,接下一笔生意。
“Prometheus Second-hand Bookstores(普罗米修斯二手书店)。”店主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书,声音像树皮一样干裂粗哑,没说什么好话:“Guests are not welcome here(本店不欢迎客人)。”
“Morning,Mr.Brown.”中原中也摘下帽子——不是那顶清洁工的蓝色工装帽,也不是平时的黑色帽子,他今天戴了顶不知道从哪里买的棕色鸭舌帽,把那张站在人群里也十分显眼的脸遮了一半。对老店主的出言不逊也不怎么介意,因为他轻轻一颔首,说出的话更加不驯:“还没死真是帮了忙了。你应该还没老到做不成生意的地步吧?”
皱巴得像老树成了精的梅森·布朗这才终于撩起眼皮,看了过去。中原中也任他透过镜片打量着,片刻后,“桀桀”的笑声传来,梅森·布朗放下书——连同一把伯莱塔——站了起来。
“稀客,好几年不见了,来自大洋另一端岛国的年轻黑手党。”他说:“我记得老怀特在几个月前的派对上还提起,他六十岁前最恨的是俄国佬,而六十岁后,那些大洋彼岸的岛国猴子便后来居上,落到他手上的亚洲面孔没一个能留下完整尸体——所有人都知道他四年前因为一个’森氏‘打头的公司伤筋动骨,在两个甚至没有成年的小黑手党手里吃了大亏,损失了一整个航运船队和整个季度的生意,恨得牙痒痒,发誓再见到绝对要让那两个小混蛋不得好死。”
“那他这次可保不住肩上的那颗填满垃圾的脑袋了。当年出于各种考量留了对方一命的又不是他,而是我们。”中原中也连眉稍都没动一下,完全不在意话中轻松讨论生死的对象是当年整个美国西海岸最大的军火商,虽然这几年生意和势力范围大不如前了。
不过他不是来这里叙旧的,中原中也把一张纸条扔到桌子上:“来生意了,布朗先生。我要这个名字背后的一切情报,’世界上一切信息都有着相应价位‘这句话,我希望如今仍然有效。”
梅森·布朗——纽约市最大的情报贩子接过那张纸条,却没急着低头看,而是依旧看着中原中也,探究和打量的目光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另一位呢?当时和你一起来这里、让我第一次输得心服口服那位?”他的目光移开了,透过店门不算洁净的玻璃看向街对面,在巷口的阴影里,一个怎么看怎么普通的金发蓝眼的年轻人正怯生生往这个方向看。
“在纽约市地下世界也大名鼎鼎的中原先生,今天怎么带了个小鹌鹑过来?”
“谁知道呢,不知道你在说谁。”中原中也不动声色,一句话两个意思,回答了两个问题。前一个他懒得回应,至于后一个,他的神经还没粗到把利亚姆的位置信息暴露给一个情报商也无所谓的地步。
梅森布朗再度“桀桀”笑起来。他不再追问,走过去将店门上“OPEN”的牌子翻过去,然后带着中原中也走向店后面的部分。
纸条上是一个名字和一个寥寥几笔画出的刺青图案,正是中原中也从警视厅办公桌上翻到的昨晚那帮人的信息。匆匆之间他没来及看到太多,笔录上也没有更详细的内容,他只来及记下了那伙人属于哪个帮派,以及他们身上刺青的样子。
The Wheel of Infernal(地狱之轮),笔录上如此记录。中原中也翻到的时候,即使时间紧张也仍然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些美国街头帮派的名字真是从过去到现在都没什么长进,打架时候究竟是怎么拍着胸口大声自报家门的?
店外,马路对面,利亚姆正不安地等待着。书店内的情况,在那店主带着中原先生向后走去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然而当他再一次探头看向对面时,从后面伸出来的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肩膀。
“Hello,Mr.Miller 。”
年轻男人令人不安的嗓音,在利亚姆背后响起。
“’The Wheel of Infernal‘,这是这几个月新兴起来的一个街头帮派。”梅森·布朗在架子上找了一会儿,拿着一本文件夹走回来:“行事野蛮,也不怎么懂规矩。他们迅速扩张了地盘和人手,这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中原中也翻开文件夹,第一页就是那个刺青的图案,似乎是原版,也不知道老东西是怎么搞到手的。他一边翻看着,一边听梅森布朗慢悠悠说道。
“一般来说,这种街头帮派都是小打小闹,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这个不一样,他们最大的特点就一个。”梅森枯树枝一样的手指点了点中原中也翻开的其中一页:“有钱。”
这一页说的是加入“The Wheel of Infernal”的话能得到什么,要做什么,遵守什么规矩,详细得好像梅森·布朗本人去里面呆过两个月。中原中也大致扫了一眼,发现这里面武器、药、吃的,应有尽有,看到这个就知道为什么一个新兴起的街头帮派也能迅速扩充人数和抢到更多地盘。
这里面每个人甚至每个月都能拿到50美元。加入就能拿钱的帮派,怪不得街头混混们疯了一样争先恐后地加入,哪怕他们每个月因为各种纷争而死的人数同样令人侧目。
中原中也轻轻眯起眼,记起自己昨晚看到的那把枪——Glock 19,他当时就疑惑现在纽约出来混这么容易么,一群臭虫都能拿着格洛克耀武扬威,怪不得各个那么嚣张。
“背后站着的是哪家?”中原中也继续翻页。这种情况倒也不少见,很多黑道家族或者大公司都会像这样,圈养狼狗一样私下养着一批人,既能干掉竞争对手也能推出去顶事,死一批就再养一批,为了钱前仆后继的混混那么多,好用得很。
“Hubble Lines.一家搞航运的,现在手里掌握着纽约州三分之一的海运生意。”梅森说:“Hubble Lines的董事长是伦纳德·汤普森,他最宠爱的小女儿,蕾切尔·汤普森如今的丈夫是加文·佩雷斯,你知道那是谁吗?”他说起这些名字的时候如数家珍,纽约市上层社交社会里有名的人物在他的话中轻易构起了一张详尽的关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