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中原中也还记着十五岁时太宰对自己的说的话——“稍微对黑手党的工作、对这份死亡在日常延长线上的工作产生了兴趣。也许会在这里发现什么,也许什么都无法发现。”中原中也从那时候就知道,太宰治也许在未来某天会离开这里。和自己不一样,黑手党、组织、伙伴、责任,这些都无法束缚住太宰治。有的时候他和太宰治做完,去浴室洗了澡出来会看到太宰治披着件衬衣坐在窗台上抽烟。他侧脸挨在玻璃上,眼睛瞥向窗外,外面是从十五楼的高空望出去的横滨夜景。可中原中也觉得那些漂亮的霓虹灯、繁华的车水马龙都没有在太宰治的眼睛中。太宰治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对待大部分人和事的样子,就像他百无聊赖从十五楼的窗台上向外看夜景一样:可能确实看了几眼,但很快就不知道看别的什么去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搭档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中原中也在听到太宰治叛逃消息的时候条件反射想到的其实就是这件事,也因此,他在从洛杉矶回国后,并没有对此消息表现出太激烈的反应——这着实出乎了组织内一部分人的预料。毕竟身居高位的、最年轻也最令人胆寒的小怪物终于走了一个,他们迫不及待想把另一个也拉下水,谁知道中原中也根本不吃这一套。森鸥外宽容地把负责太宰治叛逃追捕的事情交给了前首领派系的干部,尾崎红叶、广津柳浪都明白此举含义,因此都保持了缄默,就连对叛逃一事反应最激烈的芥川龙之介在听说这个安排后都只是安静点了下头,然后转身就消失了一星期,自己跑去追踪没打声招呼就彻底消失的老师去了。
而中原中也被则留在总部两天。负责叛逃一事的人认为太宰治能从组织里不惊动任何人地无声无息消失,中原中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就连他此刻的平静都透着诡异,否则搭档叛逃,中原中也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想通过这件事拿捏住中原中也帮助叛徒逃走的证据,逼迫中原中也从最高干部最有力竞争人的位置上滚下来——然而两天后,中原中也还是淡定地离开了总部。他先前在海外的半个月成为了不可撼动的铁证,共谋也好帮助也好他都鞭长莫及。再加上在美国的谈判即将继续,有着这单森鸥外极为看重的生意的施压,负责人不得不放他走。这时距离他的登机时间还有三十个小时,中原中也回去公寓,从被炸毁的宾利隔壁车库开出了另一辆车,打开车辆导航,调出了历史记录。
对于他那辆被炸毁的宾利,前首领派的调查组上下都认为除了这是太宰治对经常吵架搭档最后的报复与恶作剧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一定开着这辆车去做了什么。想从港口黑手党的手中毫发无伤逃走,还要在逃走后彻彻底底消失,即使是太宰治也一定做了事先安排。炸毁车辆只是为了转移视线,他真正想毁掉的是车载导航的GPS记录。
所以最近几天,中原中也看着他们一直围着自己那辆豪车的废墟转来转去,还叫了相关方面的异能者来,信誓旦旦要修复被炸毁的GPS芯片,恢复数据,抓住太宰治。尾崎红叶一边赏花一边听部下的汇报听笑话,森鸥外陪爱丽丝去了东京新开的一家商场买裙子吃蛋糕,只有中原中也从总部调查室走出来后就回了公寓,把旁边那辆阿尔法罗密欧开出来了。
车载导航上的历史记录没有任何问题,中原中也垂眼看着翻阅着,把那上面每一个地点都与太宰那几日的任务一一对上号。他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找到太宰治,也不知道找到人后他又要说什么,但试试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明天就要飞回美国,继续和那个满嘴没一句实话的合作方谈下季度的生意。
最后中原中也踩着晚霞,站在了一家门外还挂着没撤走的警戒线的公寓门口。这里原本是黑手党麾下某个基层成员的家,丈夫、妻子、可爱的一双儿女,还有年迈的老母亲,却因为那个基层成员卷入了某个危险的事件,一家五口人在半个月前被敌对组织的人全部杀光了。太宰治亲自负责的这件事,森鸥外令他彻底摧毁那个组织来为黑手党惨死的成员报仇,为他们一家处理好后事——中原中也心想,那个愚蠢的负责人,绝对想不到要来查一栋墙上溅满发黑血迹的凶宅。
他猜对了。
中原中也走进这间小小的公寓里时,太宰治卷在卧室的被子里刚刚睡醒。中原中也当着他的面,表情平淡地伸手去他枕头和被子里摸索两下,然后见面后开口第一句话是问他怎么枪也没拿一把,就这么大剌剌等在这里。
太宰治逃亡一星期,除了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起来精神还过得去,身上绷带也换了新的。他揉着头发从被子里坐起来,打着哈欠说枪对中也有用的话,全世界的黑道组织都不会这么头痛了。
「来的要不是我,」中原中也说,「你现在就死了。首领下的命令是不论生死,可我看柳川那老家伙没打算留你一命。」
「老家伙自身难保,比起费尽心思扣中也两天来找我,不如想想自己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太宰治态度坦然,中原中也怀疑他比自己还清楚调查进度:「森先生真正动了杀心的是他又不是我,不然他怎么能拿到负责人的工作?所以,你看,中也,只有你一个人会找到我。」
「少自作多情,太宰治。」中原中也少有地叫了他的全名,一把攥住他的衬衣领口,将坐在被子堆里的太宰治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表情冷漠:「我只是不会杀你,没说不会抓你回去。你要是不想被我找到,就不该留下那么显眼的线索。」
「只有你会觉得那是显眼的线索哦。中也。」太宰治保持这个难受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安静地看着中原中也蓝色的眼睛:「被炸毁的车子会混淆视听,能将怀疑的视线从炸毁的残骸转移到其他车辆上就已经不容易。即使找到你的那辆阿尔法罗密欧,上面的记录只会保持十五天,时间一到也会从服务器上自动删除。要在这十五天里排查我所有的行动路线,所有可疑的地点,首先他要对我的行动模式有一定了解……森先生巴不得我走得越远越好,而中也在海外呢,回来还要被急于将你也拉下来的柳川先生纠缠,美国那边的公司也在等着你回去继续谈合作。说不定中也会来不及看到导航上的历史记录,也说不定,中也会因为我不打招呼就走的事而生气,会和森先生一样,根本不想来找我。」
「……」中原中也松开了手,没好气地说:「你在做这么多事之前,有没有考虑过一件最基本的事?那就是无论宾利也好我的阿尔法宝贝也好,这他妈都是我的车!你计划起来、用起来会不会都太理直气壮一点了?」
太宰治终于露出一个很浅的笑,但很快又消失了。他垂下眼睛安静地说:「嗯,以后不会啦。」
他的嗓音听起来和他们刚见面那时一样了。中原中站在太宰治面前,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心想。他刚见到太宰治的时候,太宰就是这样的,没有感兴趣的目标,没有感兴趣的事情,无聊得像朵黑色的大蘑菇。他和自己解决兰波的事情,过程中对黑手党的工作开始感兴趣了,所以留了下来,但是过了这三年,看来那点兴趣也终于消磨殆尽了。
中原中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不要从别人那里听说,横跨整个太平洋赶回来,是为了从太宰治这里亲自确定对方的心意。现在他知道了,太宰治的确不想再留在这里,森先生看起来也没有要必须带回他的意思,那么自己还能做什么呢?中原中也心想。
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自己和他的关系不能成为、也成为不了太宰治的束缚,搭档成为过去式,责任也都化为泡沫,太宰治想要追寻的、自己所为之停留的从来都不是一件事。
自己那些从未说出口的心意,根本不值一提。
中原中也没有再说别的。他留在在太宰治这里睡了一晚,搂着他的腰,将额头轻轻抵在他锁骨上,像他们过去两年夜里睡的每一天一样。第二天太宰治被腹内传来的饥饿感叫醒,中原中也已经离开了,屋内还是乱糟糟的维持那天发生惨剧时的样子,墙上满是干涸发黑的血迹,一切都维持原样。仿佛傍晚时发生的一切都是太宰治的错觉。
太宰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上面好像还留存着中也的温度。正当他沉默的时候手机响起,太宰治回过神,爬起来慢吞吞地一件件穿好衣服,接起电话。
「您好,长泽先生。」他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间,一边扣着衬衣的纽扣一边说:「将出发时间延后了一天真是不好意思,稍后我会去约定好的地方取包裹。」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宰治没什么兴趣地听着,记下时间和地点,然后将通话挂断了。太宰治穿好外套,动作轻巧走出这间凶宅一样的公寓,抬头眯起眼,迎着刺眼的日光看向天空。
这里距离羽田国际机场很近,不时能看到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痕迹从这里的天空路过。太宰治目送一架不知道飞向哪里的飞机消失在视线中,低下头,将SIM卡从手机里抠出来掰成两段后,随手扔到了一旁的下水道里。
他做完这一切,伸了个懒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中原中也从那天离开后飞向美国,在之后的几年里回横滨的次数其实寥寥无几。森鸥外让他全权负责港口黑手党在海外的势力和生意,而那个想把他拉下来的“柳川先生”,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查太宰治叛逃的线索,最后反而在他自己家中被发现了近期提取出现金的单据、制作假身份的人的联系方式以及去往北海道的船票票根,这些作为他协助叛逃的证据被送到森鸥外的办公桌上。当柳川隆一跪在森鸥外面前,惊恐抬头对上森鸥外含笑的双眼的同时,他忽然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当然,他想明白的时间有点太迟了。柳川隆一死后第三天,中原中也接到森鸥外的任命,成为了港口黑手党新一任的最高干部。
他和太宰治也不算完全断了联系,虽然一开始两人都有点这个意思,但很显然他们都在这件事情上不太坚定。二十岁的时候中原中也偶然一次回国,听部下说起最近横滨发生的某起事件,里面对武装侦探社卷入事件中的新社员的描述,他怎么听怎么像太宰治。过了几天后他接到消息,自己部下中有人私下里偷偷碰了不该碰的生意,结果被警察抓到,现在乱作一团。中原中也皱着眉赶往现场,路上听说事情全貌,是有个女孩被抓走时突发急症,抓她的人发现人死了便抛尸荒野,结果尸体恰好被经过的侦探发现——抛尸的人以为就算尸体被发现,但急症死亡的女孩怎么也不会和他们扯上关系,谁知道路过的侦探一眼发现疑点,顺藤摸瓜,直接把躲在幕后的人抓了出来。
中原中也先前就听说了侦探社解决的事件,觉得描述中里面那个新社员挺像太宰治。这次他听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后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以为是太宰治路过,才能一眼看出端倪,并且精准无比地从杂乱的那么多线索当中抓住了幕后真凶,确定对方身处港口黑手党,才能依靠便利与他人勾结,犯下这种罪行。因为想要做到这些不仅要靠聪明的脑子,还要对港口黑手党极为熟悉才可以。
黑手党对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的部下从不姑息,中原中也本也不是为了捞人才去的。结果他到了现场一看,发现站在现场正和警察交谈的人是个不认识的眯眯眼青年,戴着顶侦探帽子,正在毫不客气地告诉警探他们应该从哪里搜查证据。中原中也脚步一停,旁边部下适时上前,低声说明那边的青年就是此次发现端倪、协助警察破了这起案子的人,隶属武装侦探社,名叫江户川乱步,据说是个在警察总署中颇有名望的名侦探。
中原中也花了两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在两年过去,他也总算能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情绪掩藏过去。紧接着对面的警探发现了他到场,一脸严肃走过来进行交涉:犯下罪行的部下必须由警察带走而不是由他们动用私刑,而港口黑手党也要整体接受警方调查,在调查结束前所有生意都要暂停。这些事情都是来之前就已经想到的,和首领沟通过后也得到了默许,整体来说和警方的交涉还算顺利。
事情告一段落后中原中也走到僻静处向森鸥外汇报结果,挂完电话后将手机捏在手里沉默片刻,想起自己来时以为会见到的人,不由嘲笑了下自己的自作多情。结果当他收拾好心情,转身一看,穿着一身浅色风衣的太宰治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听到动静后转过头,对他笑了下。
「嗨,中也。」太宰治笑得眉眼弯弯:「两年不见,我看你一点变化都没有嘛。」
自己有没有变化不知道,但是太宰治确实有了不少变化——当晚中原中也在某家小旅馆里的床上,面朝下趴在被褥里,一边死死咬着枕头不肯出声一边崩溃地想。是错觉吗?完全不是自己习惯的尺寸,到底是自己以前真的能吞下这么大的东西还是太宰治他娘的变化太大了!中原中也眼角发热发烫发潮,把脸紧紧埋在枕头里,紧绷的大腿颤颤巍巍,觉得太宰治动一动都是在搅动自己内脏。
「中也,放松一点。」他感觉到太宰治俯下身,含住了自己热烫的耳廓声音沙哑地喃喃:「你夹得我好痛。」
中原中也把脸埋在小旅馆质量廉价的枕头里,里头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他沉默了几秒,侧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