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送花之前还偷偷亲吻他了。
毕竟前一日夜里,他刚对他说过,喜欢他。
隋衡把那枝梅花插进了花瓶里,不许任何人碰,也不许嵇安动屋子里的任何东西。甚至以前江蕴看过的书,吃过的东西,用过的用具,去过的任何地方,也要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他要留下一切能证明他存在的痕迹,以证明他曾经真的存在过。以往种种美好温存,并非他一个人的幻觉。
隋衡带着徐桥在齐都街头闲逛。
他虽是逛,目光却敏锐地搜寻着人群中的每一个人,尤其是穿青色衣服的。
田阕只能领着几个齐国大臣跟在后面作陪。
走到一个售卖机关鸟的小摊贩面前时,隋衡突然停了下来。
隋衡视线落到一只青色的机关鸟上,伸指,拨弄了一下鸟翅。
站在货架后面的老人家立刻小心翼翼问:“公子可是要买机关鸟?”
对方器宇不凡,衣饰华贵,臂上戴着玄铁护腕,腰间挎着重刀,还拥有一双狭长凌厉的凤目。老者第一次见如此俊美张扬,犹如野豹一般的年轻贵族男子,不由望而生畏。
“嗯。”
隋衡将那只机关鸟握到掌中。
齐都机关鸟的确名声在外,徐桥欣慰,以为出来一趟,隋衡心胸开阔不少,终于对“寻找爱妾”之外的其他事物产生兴趣。
他忙问:“殿下可是要买回去赏玩?”
隋衡看他一眼。
道:“孤买给孤未来儿子的。”
“他答应过孤,会给孤生一个。”
徐桥:“……”
徐桥绝望。
得,不仅没好,还更严重了。
田阕不解内情,以为隋衡在隋都真的还有其他侍妾,他附和:“这种机关鸟,精致小巧,不会伤人,的确很适合给幼儿玩耍。殿下若喜欢,我明日让人送些更精巧的到驿馆里,供殿下挑选。”
隋衡说不用。
付过钱,将机关鸟纳入袖中,继续往前走了。
等齐子期点完祈福灯回来,马车里已没有江蕴踪影。
他说不出是失落更多还是担忧更多,立刻让老翁想办法,帮他找人。
老者劝道:“兴许他真的有要事,已经离开齐都了呢,公子何必如此执着。”
“不可能,他身上还带着伤,又有仇家围追堵截,哪里会那么容易出城,说不准现在已经遭遇危险。”
齐子期要带着侍卫亲自去找人。
老者劝也劝不住,僵持间,一道儒雅声音传来:“要去找谁?”
原是段侯弹完迎神曲,从凤凰台上下来了。
齐子期下意识捂住嘴,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老者抢先禀道:“回侯爷,是小公子半路捡了只受伤的鸟儿,不小心弄丢了,正急着找呢。”
“那就派几个人帮他找找。”
“是。”
隋衡还在负手,不紧不慢地闲逛着。
高台上的琴音已经歇止,汇聚在城门下的百姓开始陆续散去,流回各条街道,走在路上,摩肩接踵,衣角相擦。
隋衡也被撞了好几回,但他都恍若未觉。
不多时,田阕的侍从来报:“大人,段侯已经登车准备回府了。”
田阕如蒙大赦,先向隋衡告罪,说有要事需要暂时离开一下,留下其他大臣陪着隋衡,立刻急急往段侯车驾所在方向而去。
段侯府规矩很严,等段侯回了府,他最早也得明日才能请示此事了。
江蕴则已逆着人流,在齐都城门关闭前一刻,出了城。
他身上多了不少伤痕,袍袖也被割掉好几片,虽然狼狈了些,并不影响行动。这回缠上他的人是青雀台的杀手,而不是普通刺客或尾巴,对方不可能识得他,他半路截杀了一人,才得知对方是将他当做了不久前逃走的一名坤君。
幸好对方人数不多,他应付起来还有余力,若明日惊动了整个青雀,他就不一定能如此轻松逃出来了。
江蕴最后回头,看了眼齐都巍峨城门,和旁边矗立在夜色中的高台。
今夜听了想听的曲子,还出乎意料的再一次看到了他,也算收获颇丰,不枉此行。
他也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了。
江蕴从袖中摸出一只漂亮精致的青色机关鸟,轻轻拨弄了一下鸟翅,又将鸟儿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下,便嘴角一扬,悠然往南而去。
田阕拦在段侯车驾前,隔着车窗,恭敬禀报了隋衡来齐都的事。
段侯听完,沉吟道:“既是涉及两国邦交,你最好入宫请示一下王上意见,今日,王上应当在玉泉宫进行汤浴疗养。”
田阕应是,立刻又往王宫赶去。
段侯车驾回到府中,仆从打开府门,挑灯恭迎,侍卫忽见车辕上落着张纸,忙捡起递给段侯,道:“这似乎是田大人方才落下的。”
段侯接过,看了眼,指尖倏地一顿,问:“这是何物?”
齐子期从后面马车下来,凑过来看热闹,看清纸上画的人像,露出惊讶色:“这不是楚言么?”
“楚言?”
“是,就是我跟父王提过的,在隋国遇到的那个朋友。”
段侯沉默了下。
“昨夜来找你的那名外地学子,也是他?”
“是。”
齐子期憋了一夜,终于忍不住道:“不仅昨夜,刚刚孩儿想找的其实不是鸟,而是他。他正被仇家追杀,还受了伤,父王能不能帮帮他。”
段侯目光扫向后面老者。
老者心虚低下头。
入府,等齐子期回屋睡觉,段侯方独自进入正堂,坐了下去。
老者已跪在地上。
段侯隐在黑暗中,问:“为何不告诉本侯,他曾来过?”
老者颤抖着抬头:“老奴也是不想让侯爷再想起以前那些事,老奴擅做主张,愿受重罚。”
“他现在何处?”
“听说是住在城里的客栈里,也可能,已经出城了。”
段侯沉默许久,摆手让他退下。
次日一早,齐王在宫中摆宴,隆重宴请隋衡。
齐人天生高大,齐王也不例外,即使年近半百,他依旧筋骨强壮,嗜好骑马射箭和各类游猎活动。
他虽然对隋衡射杀田猛之事有些不满,但又对这个年轻轻轻便以好战嗜杀闻名江北诸国,并一手创立了有血屠之称的青狼营的隋国太子充满好奇。
齐王特意将齐国有名的武将都召集了过来,让他们陪着隋衡一道宴饮。
隋衡酒量惊人,千杯不倒,举手投足,有一种普通武将无法比拟的锐利威压之气,连高坐在御座上的齐王都有些被那无形的锐利锋芒所摄。
齐王眯着眼,想,有此子在,难怪隋国能雄霸北方,将江北诸国收拾得服服帖帖。和隋国交好这步棋,果然没有走错。
齐国国力虽然不弱,且猛将如云,雄兵在握,可仗么,能不打就不打,和战争相比,他更喜欢享乐。
隋衡敷衍了两句之后,就直入正题,让齐王帮忙找人。
这事儿齐王已经听田猛汇报过,不管人到底是不是在齐国境内,他也是乐于帮这个忙的,便问:“殿下的贵妾,可有画像,让寡人看看?”
隋衡早已亲自画了无数画像,让大理寺到处散发。
这回来齐都,自然也带了厚厚一沓。他心里还想验证一件事,便吩咐徐桥:“把画像给齐王呈上。”
徐桥应是。
心里无端有些担忧,因一早出门时,他就觉得隋衡情绪不对,目光不善。以往,只有在逢上恶战时,隋衡才会露出那样杀气腾腾的眼神。
徐桥思来想去,除了昨夜回驿馆时不慎丢了新买的机关鸟,殿下似乎也没遇上别的事。
徐桥把画像递给齐王的贴身宫人,又由宫人将画像转呈给齐王。
齐王本举盏笑着,拿到画像,垂目一扫,双目轻轻一缩,险些丢了手中酒盏,甚至露出些许惊惧色。隋衡盯着他一举一动:“怎么?王上识得孤的小妾?”
齐王已恢复常色,笑道:“殿下说笑了,既是殿下的枕边人,寡人如何识得。寡人只是忽然想起,殿下上回拒了寡人送去隋都的两名坤君,怎么,可是他们姿色太差,入不了殿下的眼?”
隋衡懒洋洋说不是。
“孤是个专一的人,不喜欢三心二意。”
齐王哈哈大笑。
“殿下可真是有意思。俗话说,英雄配美人,殿下这样的少年英雄,怎能只便宜一个人呢,自然要更多更好的美人相配才好。”
他一拍掌,立刻有两排雪袍少年鱼贯而入,恭顺跪到殿中。
齐王道:“这都是寡人用最上等的东西精心娇养出来的,平日让他们过得都是比齐都城贵男贵女们还富贵安逸的日子,半点脏活重活不让他们沾,皮相肌骨皆是上乘,殿下可随便挑,随便选,就算最后殿下找不到那位贵妾,也不虚此行是不是?”
隋衡心里一阵腻歪,正待开口,宫人禀段侯到。
齐王展颜,忙命宣。
隋衡眼睛一眯,抬眼,就见一道墨色身影走了进来。
是个十分温润儒雅的男子,穿一袭华贵墨裳,衣摆处用银线绣着兰花图案。
齐国段侯,美姿容,有令高山仰止之美貌,据传有人曾因擅自睹望仙颜而惑了心智。
段侯行过礼,径自望向隋衡,道:“殿下要找的人,本侯应当可以告知殿下一些消息。”
“他已经死了。”
段侯命人抬上来一具尸体。
第75章 帝子归来1
尸体被白布盖着,只露出一角青衫和一截白皙手腕。
段侯道:“这具尸体,是我府中侍卫在一座破庙里找到的,前两日庙中失火,有几名过路行客因为睡得太沉,没能逃出来,殿下要找的那名小郎君,也在其中。虽然尸体面目已经被横梁砸得血肉模糊,但一应特征,都与画像吻合,殿下不妨来验一验。”
隋衡握酒盏的手,骤然一紧。
他并不去看那具尸体,而是目若电芒,射向段侯,好一会儿,冷笑:“不必看了。这不是他。”
段侯道:“殿下的心情,本侯可以理解。只是,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有时候,殿下需要认命。”
隋衡握酒盏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下。
但弧度十分轻微,除了他自己,无人可以看到,众人只看到,年轻的太子唇角紧抿成一条线,眼底迸出沉沉的锐冷如箭一般的杀意。
段侯毫不畏避地迎上那道仿佛将将他碎成血肉的目光。
“殿下,请节哀。”
段侯道。
齐王眼睛一眯,假惺惺落了两滴泪,道:“发生这种事,寡人也很难过,今日这事,算是寡人对不住殿下。这样吧,这些坤君,殿下可悉数带回隋都去,便当做寡人对殿下的补偿,如何?”
“不用了。”
隋衡放下酒盏,起身,快走出大殿时,刹住脚,侧目扫了眼那仍静静躺在地上的尸体,好一会儿,吩咐徐桥:“带走。”
咔嚓一声响。
殿中人循声望去,才发现,方才被隋国太子握过的酒盏,突然迸开裂纹无数,竟成了一摊碎片。
那可是纯正的青铜打制的酒盏。
齐王看向段侯:“爱卿迟迟不到,原来是忙这事去了。”
段侯道:“此事毕竟涉及两国邦交,拖下去麻烦无穷,臣想,还是尽快解决为好。”
齐王点头,忽问:“方才那具尸体,当真是隋国太子要找的人么?”
他语气已经尽量放得自然,但问完,仍习惯性握起酒盏,饮了口酒作掩饰。
齐王心底惊涛骇浪,甚至压着一腔熊熊怒火,但因牵涉一桩很久以前的陈年旧往,他不大敢在段侯面前展露出来。
段侯没立刻答,而是若有所思望着齐王,片刻后,温声道:“是与不是,就让隋国太子自己判断吧,臣也是根据画像信息尽力寻找。”
齐王点头,“唔”了声。
见段侯仍盯着自己看,赶紧清了清嗓子,道:“爱卿可别误会,寡人只是随口一问而已,隋国太子那狗脾气,寡人是知道的。寡人不缺乐子,绝不会胡乱招惹他的人。”
段侯颔首。
俯身道:“王上圣明。”
“诶,舜英啊,你总与寡人这般客气作甚,快入席,尝尝寡人新得的美酒……”
齐王高大威猛,残暴不仁,且刚愎自用,连朝臣都敢随意虐杀,唯独面对段侯时,会收敛暴脾气,装出一点贤德模样。
徐桥让亲兵将尸体直接抬进了驿馆里。
他小心翼翼问坐在阶上擦刀的隋衡:“殿下可要去验一验?”
最近隋衡特别爱擦刀,这个动作隐喻着某种危险的意义,徐桥十分担忧隋衡又想杀人了。
可这是齐国,而不是隋国。齐国兵强马壮,不是一般小国,殿下若真在这里大开杀戒,后果不堪设想。
隋衡说不用,让徐桥去烧掉。
徐桥一愣。
虽然他也没仔细看,可那尸体的模样,还真是和小郎君有些相像,殿下连看都不看,是不敢看,还是不想面对?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迹象。
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如果小郎君真是被烧死在了那座破庙里,虽然令人伤心,可殿下也须尽早接受这个事实,从阴影里走出来才是,总这样自欺欺人地折磨自己,算什么事。
隋衡淡淡道:“那不是他。”
他的肌骨模样,他摸过无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