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连喝了三碗化息汤后,整整半月,腹中的那缕气息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若不是孟辉坚持说胎息仍在,且依然很健壮,江蕴几乎要怀疑它已经消失,或者真的被化掉了。
江蕴从袖中取出机关鸟,拨动了几下,还是毫无反应。
真是奇怪。
“是孤吓着了你么?”
江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腹部,嘴角一扬,小声问。
“你放心,孤既然留下了你,就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孤现在,要争取更多谈判的筹码。”
江蕴抬目,望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忍不住想起了隋衡。这段时日,他其实睡得不大安稳,梦里发梦魇时,总喜欢性地往身边抓人。被他改变了睡眠习惯后,他忽然有些不适应一个人睡。
回到殿中,侍从送来了夜宵。
江蕴不是特别想吃,依旧拣了本书,坐在榻上看。
结果过了没多久,就突然感觉腹中那股沉寂许久的气息,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地动了下。
很轻微,如老鼠从洞中探出脑袋,只露出一下,就迅速缩了回去。
江蕴一怔,佯作不知,但把案上的夜宵放得远了些。
里面的小东西果然又有了动静。
这次似乎有些着急,动了两下。
江蕴放下书,隔着玉带,伸指戳了戳,道:“如果你想吃,就动三下。”
里面果然欢腾地跳了三下。
江蕴眼睛一弯,端起夜宵,不紧不慢舀了一勺,送进口中。
第78章 帝子归来4
小东西还很谨慎,等江蕴吃完夜宵,就又装死不见了踪迹。
帘幕垂落,殿内寂然无声,守卫皆被遣退在外。
江蕴靠坐在榻上,青袖滑落,手指如玉,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弄着手中的机关鸟,不由再度想起齐都城门楼下那匆匆一瞥。
他们分别已经大半个月。
而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一个春日而已。
隋小狗,你会不会已经开始把我淡忘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了一只小小狗,你会喜欢他么。
他很聪明,很可爱,很健壮,如你一般。你会因为身份立场这些东西而冷落他,无视他,甚至视他为一生之耻么。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上了,你会不会如我一般爱护他。
江蕴罕见地感到些许寂寥。
这世上没什么人牵挂他。
他也本该了无牵挂,不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痕迹的。
可现在,他却有了这个小东西。
他其实没有做好多少心理准备,这两日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不能好好地照顾他,给他一个安稳无忧的生活。
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希望,自己能身体健康,活得长久一些。
“孤会努力的。”
“你也……要乖一些。”
江蕴轻声道。
次日一早,范周和另外几名重要谋士一起来求见江蕴,禀报陈都之行的具体细节。
这种事自然不必范周自己上,他精心挑选了三十名武艺高强,擅长刺杀隐遁的死士,让他们秘密潜入陈都,按商议好的方案与细节执行绑架计划。
领队的是公孙羊。
公孙羊游侠出身,武艺高强,之前在陈都被捕,关押在陈国王宫,后又在江蕴帮助下逃脱,对陈国王宫的布局与布防情况十分熟悉。且公孙羊忠心耿耿,为人机敏,是领队最佳人选。
有范周掌控全局,江蕴没什么不放心的,只在个别环节提了些小建议,余下事都交予范周全权负责。
“孤等你凯旋归来。”
江蕴亲自举盏,为公孙羊壮行。
公孙羊因为陈都之事一直心有愧疚,喝完酒,便拜倒在地,郑重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从暮云关到陈都,抄近路数日即可到达,但一往一返,加上执行任务时间,至少要半月起步,若遇到突发情况,可能要更久。
江蕴要先用这半月时间想一想云国的事。
云国与洛国不同,云国土地肥沃,素有江南粮仓的称号,在江南诸国中有着不可撼动的重要地位,似陈国这种山地较多、耕地面积较少的国家,几乎每年都会在丰收之季从云国购买大批粮食,便是江国这个宗主国,也与云国有固定的粮食交易。
所以隋衡拿下陈都之后,第二个占领的地方就是云都,且派了重兵把守。
江蕴想第一时间收回云国,也有这方面的重要原因。因有黄河天堑挡着,隋国可以为江南诸国提供兵马,却无法大量提供粮食,只要拿下云国这个粮仓,几乎就等于扼住了江南诸国的粮食命脉。
范周提出了几个计策,江蕴都觉得不是上上策。还没想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江蕴先病倒了。
暮云关毕竟是关外,无论饮食还是居住条件都无法和江都相比,江蕴又坚持每日升帐议事,事必躬亲,自从回关后,几乎一日未歇。
后来连下了几日雨,就染上了风寒。
江蕴的咳疾在隋都染上后就一直没有好全,这回算是旧疾发作,起初几日,还能隔着帘幕和众人说话,后来夜里突然发了次热,便被孟辉强硬勒令休息。
江蕴喝过汤药,睡得并不安稳。
他喜欢一个人待着,所以殿中没有留任何侍从,半日发了次梦魇,醒来后,望着空空荡荡的宫殿,再次感到一股空茫。
这时,腹中气息忽然不安地动了动。
江蕴回过神,靠在床头,嘴角一勾,轻声道:“放心,孤没事。”
“幸好,还有你陪着孤。”
次日,孟辉过来诊脉,诊完后,微微诧异道:“胎息弱了些。”
江蕴不解。
“弱了些,是何意?是不是孤喝的汤药,对他不利。”
孟辉摇头:“彤鹤元丹能自动消解掉部分药性,不会对胎息造成太大影响,因而草民猜测……”
江蕴望着他。
孟辉:“应是饿的。”
“……”
江蕴一怔。
突然想到,这两日他生病,胃口不佳,的确吃得比以往少很多,没想到竟然把那小东西饿成这样。
只是,以往小东西饿时,都知道自己发出信号要吃的,这段时间竟然就乖乖藏着,就算饿,也没有打扰过他休息。
江蕴有些愧疚。
他没料到,这小小的东西,竟然会那么懂事。
“对不起,是孤大意了。”
江蕴问孟辉:“孤是需要增加饭量么?”
孟辉道:“殿下病中,吃太多也消化不了,草民可以先寻些好的滋补之物给殿下,先将那小家伙喂饱再说。”
孟辉直接让人炖了一只鹿角。
江蕴彼时正拨弄机关鸟,逗弄腹中的胎息,虽然小东西饿得软趴趴的,偶尔肯出来配合一下,气息远不如之前活跃。
孟辉道:“这不是普通鹿角,而是云国盛产的一种白色麋鹿鹿角,温和滋补,幼儿也可食用。殿下每日喝一碗即可。”
江蕴想到什么,忽问:“这种麋鹿,只有云国有?”
孟辉点头:“没错,云国山中不少猎户,专门猎白麋鹿维持生计呢。”
“那价格如何?”
孟辉想了想:“不算太贵。”
等孟辉退下,江蕴立刻召了范周过来。
江蕴道:“关于云国之事,孤想到一个方法。”
“白色麋鹿?”
一江之隔的隋都,隋衡也在升帐议事。
“没错,听说是江容与旧疾复发,需要用白色麋鹿的鹿角入药,所以他派人高价去云国收购这种麋鹿,一对鹿角,给出一百金的高价。”
隋衡问:“他疯了么?”
徐桥道:“大约病得不轻吧。”
隋衡冷冷看他一眼,作出决定。
“你也派人去收,出两百金。”
徐桥:“……”
徐桥不是很理解这种行为。
隋衡冷笑:“孤要让他一只鹿角都吃不到,最好直接病死。”
“……”
第79章 帝子归来5
徐桥知道隋衡近来心情不太好。
因数日前,大理寺的老寺卿当真带人从城外的护城河里打捞出一具无名尸,因为长时间浸泡,尸体已经腐烂变形,看不出本来面目,但尸身上穿得那袭青衫,却与小郎君离开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和逃到齐国或逃到卫国、江国相比,文弱秀雅的小郎君,因为一时想不开,失足掉进护城河里,显然更具有说服力。
隋衡依旧没看尸体,但他独自坐在梅苑的屋顶上,从天亮到天黑,再到第二日天亮,擦了一整日的刀。
徐桥从九大营时开始跟着隋衡,十分熟悉隋衡的性情。隋衡有一种寻常人没有的冷静和理智,越是遇到大事,危急情况,他越是沉默,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权衡,思考。徐桥明白,也许隋衡心里已经接受了某个事实,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不过在徐桥看来,这也是好事。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一次次的失望与自欺欺人中度日,还不如及早认清事实,放下过去。
似隋衡这样的天之骄子与一国太子,实在不该为情所误。
隋衡是在战场上浴火而生的孤狼。
于丛林里的野狼来说,天敌并不可怕,失去天敌、失去斗志,才是最危险的。
徐桥甚至有些庆幸,还有一个江国,一个江容与,能激发起隋衡的斗志。
隋衡近来行事作风,隐约又恢复了起初建立青狼营时,那股锋芒全开,锐利逼人的劲儿。无论朝臣还是麾下将领,都不大敢招惹他。
徐桥不敢说对于现阶段的隋衡来说,好还是不好,但至少比一味沉溺于旧情要好。
所以听见隋衡要用翻倍价格从江蕴手里抢购鹿角,徐桥没有反对,而是很爽快地安排人去执行了。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暮云关。
江蕴刚喝完汤药,正坐在榻上看书。
听到范周禀报,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而后道:“我们也翻倍,翻到四百金。”
江蕴再度从袖中取出机关鸟,拨弄了两下。
自从开始服食鹿角汤,腹中的小东西就恢复了之前的活跃,每当听到机关鸟叫声,都会欢悦地蹿出来回应。
江蕴近来以此为乐。
短短半月,因为江北江南两位太子隔江抬价,争夺云国鹿角,云国白麋鹿价格直接从原来的一角十金翻到一角千金,价格整整翻了一百倍。
云国白麋鹿迅速声名鹊起,甚至衍生出很多神奇传说,有说云国鹿角是天赐神物,有长生不老的功效,比仙丹还要珍贵,所有才引来两位太子争夺,也有人说云国鹿角是疗伤圣物,能化百毒,医百病,肉白骨,起死回生,甚至还有人引申到“逐鹿”之说,认为获得鹿角者,将最终逐鹿天下,成为天下共主。一时间,无论江南江北的公卿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都开始争着抢购云国鹿角。普通百姓买不起鹿角的,便偷偷越入云国境内偷鹿,或者干脆也加入猎鹿队伍。
不少生活贫苦的百姓,都靠着贩卖鹿角一夜暴富,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的富豪,巨量黄金,以可怖的速度流入云国国库。云国从上到下,都开始疯狂捕猎国境内的白麋鹿。
在隋衡将价格抬到一千金后,江蕴就停止了加价。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且因为对岸对手的积极配合,效果出乎意料得好,接下来,该等着验收成果了。
只是因为隋衡的强势争夺,暮云关鹿角供应受到了极大影响。
孟辉已经三天没有收到新送来的鹿角,只能暂时将鹿角汤换成另一种补汤,给江蕴服用。
江蕴喝了小半碗,明显感觉到肚子里的小东西蔫哒哒,好像有些不高兴。以往每回喝鹿角汤的时候,他可是会发出很欢悦的气息。
江蕴意识到什么,小声问:“你想喝鹿角汤,是不是?”
腹中立刻一阵跃动。
江蕴失笑,道:“可是鹿角被一只小狗叼走了,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那股气息复又蔫下去。
五日后,公孙羊带领三十名死士,成功从陈国掳了辛美人回来。
辛美人出身低微,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头,已经和“美人”二字沾不上多少关系。她站在殿中,惶恐地望着四周披坚执锐、森然环列的士兵。
直到殿门打开,一个一袭青衫,温润如玉,优雅如画中人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辛美人惊疑不定。
江蕴道:“夫人不必怕,请夫人过来做客,是想劳烦夫人写一封信到隋都,给二公子。”
范周跟在江蕴身后,为她介绍:“这是太子殿下。”
江南之地,能称太子的只有一人。
辛美人愕然,而后慌忙跪了下去。
又半月之后,陈麒在出门上朝时,收到了一名陌生乞儿送来的信。
信上字迹与内容令陈麒震惊震怒。
陈麒如今已在隋衡的强力举荐下入兵马司,担任右司马一职,这不是一般虚职,而是掌握实权的重要部门。陈麒在隋国的仕途,可谓真正的青云直上,每日来陈麒府中想巴结陈麒的人数不胜数。
陈麒对陈国没有什么感情,唯一牵挂的就是仍留在陈国王宫中的生母,幼时母子二人曾在冷宫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相依为命,陈麒虽城府深沉,刻薄寡情,对生母感情却很深。陈麒没有将辛美人接来隋都,一是因为辛美人不愿离开故土,对江南感情很深,二是因为陈麒为人谨慎,在隋都未彻底立稳脚跟,他不想把弱点轻易暴露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