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蕴吃完饭,依旧留了颗金豆子,准备离开,老板热情地拎了壶屠苏酒过来,道∶“今日是浴神节,本店免费送消灾酒,愿公子无病无忧,长乐安宁。公子是从外地过来的吧,来齐都也是为了听段侯弹曲?“。
江蕴接过酒,向他道谢,说自己只是路过,并不打算停留。
老板惋惜道∶“那真是太可惜了,段侯一年只弹这一次曲,公子错过今年,再想听,可就要等到下一年了。”
但从他说话举止看,觉得这应是个年纪还不大的小郎君。
老板再三劝说,不想江蕴错过。江蕴便笑着说自己会考虑一下。
是夜,齐都城灯T火璀璨,齐都百姓几平倾巢而动,全部往城门方向涌去。凤凰台就建在齐都北城门旁边,和青雀台遥遥相对。
如果说青雀台是烈王一手筑起的藏污纳垢之所,那凤凰台就是象征着祥瑞的高贵圣洁所在,凤凰台高十数丈,台上悬满宫灯,四面遮着帘幕。
半个时辰后,段侯即将登上高台,奏起仙音。
街上摩肩接踵,人群涌动,街道两侧则全是售卖花灯和各色夜宵小食的店铺。江蕴从袖中掏出一颗金豆子,买了一小盒栗子糕,也跟着人流一道来到了城门下。
齐都没有白糖糕,江蕴只能买其他糕点凑活。
明知多留一刻,就多一分的危险,可他还是忍不住过来了这个地方。如店家所说,今年听不到,可能就要等到明年了,于他而言,今年听不到,可能这一辈子都听不到了。
晓星在天,微风拂面,凤凰台渐次亮起更密集的灯火。
江蕴找了一个偏远的角落,展袖坐下,刚吃了一小口栗子糕,就听有百姓欢呼∶“段侯,段侯车驾来了!”
有士兵维持秩序,百姓们不能冲到道中,便跪在街道两边,朝段侯行礼。那华丽缓行的车驾内,并看不到段侯身影,只能看到一只素白修长的手。
江蕴抬头,越过沸腾鼓噪的人群,看那悬着宫灯的车驾一路缓缓而行,朝城门方向而去。车影快要消失时,他忍不住跟着人群一道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察觉到,空气中骤然涌起的深重杀机,与田野府中那些明火执仗的兵马不同,这杀机沉沉如刃,隐于无形处,却犹如看不见的网,密密布起,令人无所遁形。
江蕴迅速进入人群中,那无形的杀机也穷追不舍,自四面八方网罗而下。
江蕴越走越快,感到耳边有细微风声响起,无数银线正毒蛇一般穿过百姓衣角,朝他网罗而来。
随着那城门楼上铮然一声琴响,银线终于贴着江蕴肌肤掠过。
江蕴敏锐闪开,足下踏风,迅速往城门方向掠去。人流越来越多,江蕴身影渐化作一道残影,无人注意到这点异样,直到一阵杂沓马蹄声,惊破琴音,疾电惊雷一般,自城门方向长驱而去。
为首之人,薄唇紧抿,冷沉着双目,一身玄甲,俊美张扬,乌发以墨冠高高束起,高台明灯下,犹如天神降临人间。
江蕴抬头一霎,倏地愣住。
几乎同时,一根银线无声割破了他手腕肌肤。
作者有话要说∶狗狗∶汪汪汪汪汪!
第73章 高台琴响5
江蕴没有想到,能在这个地方,这种场景下,再度见到隋衡。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腕上疼痛,将江蕴思绪唤回。
数根银线同时破风而来,欲缠住他手腕和脚腕,江蕴旋身躲开,青影一闪,纵身往城门楼下人群更密集处而去。银线不好发挥,数名鬼魅一般的身影逐渐显露出踪迹,江蕴借着人群掩护,东躲西藏一阵后,飞身掠入了一辆停在城门边的装饰华贵的马车里。
马车两侧护卫只觉眼前似有一片羽毛闪过,等定睛细看,却只看到灯火下飞舞的细小尘埃,一时有些怀疑方才是不是眼花了。
齐子期正隔着车窗往外焦急张望。
他今日穿着隆重的公子冠服,待会儿要登上城楼,亲自为百姓点亮祈福的孔明灯。老者在耳边絮絮叨叨着点灯时的流程和注意事项,齐子期目光在摩肩接踵的百姓间游走,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到期待中的人影,不免有些败兴和失望。
老者叹气,无奈问:“老奴刚才说的,公子都记下了么?”
齐子期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正要继续往外看,车门忽从外打开,一道纤瘦青影清风一般掠了进来,在他对面坐下。
齐子期大惊,险些叫出声,待看清人影模样,又倏地转为巨大惊喜。
“你来了!”
江蕴嘴角一扬,竖指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他掀开车帘往外望去,那列精猛悍勇的铁骑携着滚滚烟尘,恰好贴着车壁而过。江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残影,便被荡起的烟尘遮住了视线。
雷声彻底消失不见。
江蕴许久不舍得收回视线。
“你手流血了!”
齐子期忽然惊呼一声。
江蕴回过神,发现是被银线割伤的手腕流了许多血出来,他方才忙着躲避追踪,没来得及处理。
他温声道无事,本打算随便撕片衣角包扎一下,车中的老者忽然起身,从案下取出一个匣子,匣子里有伤药、剪刀和专门包扎伤口的纱带。
老者来到江蕴面前:“我帮公子处理一下吧。”
江蕴点头,道了声有劳,将手腕伸了出去。
老者熟练而细致的帮江蕴处理好伤口,用纱带缠好,上下打量着江蕴,见他袖口也被利器割破了一角,不由惊疑不定的问:“公子这是……”
江蕴道:“不小心惹了些仇家,放心,我只在这里暂时躲避一下,绝不会连累你们公子。”
老者神色复杂。
齐子期则立刻问:“什么样的仇家,你告诉我,我让父王帮你做主。”
在齐子期看来,江蕴脾气好学问好,看起来文雅又柔弱,根本不可能主动得罪人,更不可能招惹什么穷凶极恶的仇家,多半是对方图谋不轨,在谋害他。
毕竟,连他在隋都见了江蕴一面后,都念念不忘,做梦都想邀请他来府中做客,和他成为好朋友,更别提那些仗势欺人的权贵了。
齐子期忽然想到了刚刚过去的那队气焰嚣张、来着不善的骑兵,顿时恍然大悟:“是不是那个人带人追过来了,要抓你回去?”
江蕴反应过来,他说得是隋衡。
江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就没说话。
齐子期觉得这就是默认,他有些气愤道:“就算他是隋国太子,也不能这般仗势欺人,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他得逞的。”
齐子期对隋衡虽说不上讨厌,但也绝称不上喜欢。
齐子期不喜一切不讲道理,只靠武力暴力来征服人的行为,田猛田野那样的他都不喜欢,隋衡虽然贵为太子,可眼神里露出的冷锐杀意和野心勃勃远超田猛,齐子期忘不了隋国国宴上,隋衡射断田猛手臂的那一幕。
虽然田猛罪有应得,可隋衡的行为,也在他心里留下不少阴影。齐子期觉得,江蕴留在隋衡身边,显然是被强迫的,对方在仗着隋国太子的身份,行强取豪夺之事。这样文雅柔弱的小郎君,和大煞星一点都不配,平日里还不知受了多少惊吓委屈,要不然也不会冒死逃出来。
齐子期心地善良,看见路边受伤的雏鸟,都会忍不住落泪,在帮雏鸟治好伤后,还会专门架梯子,把雏鸟送回鸟巢里,让它们母子团聚。他在千娇万宠中长大,所见所闻皆是美好欢悦,连父王教他弹琴,也都是专挑明快欢愉的曲调,从不让他为了钻研琴技,去学悲伤之曲。他喜爱圆满,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和乐,看不得这种母子分离的痛苦之事,即使是鸟也不行。
江蕴现在在齐子期眼里,和一只柔弱无依、受人欺侮的雏鸟没有什么差别。
齐子期爱心发作,一把握住江蕴的手,道:“你今日就跟着我回府,他就是再嚣张,也绝不敢到段侯府去要人。”
江蕴的手永远是微凉的温度,和齐子期掌心的滚烫完全不同。
江蕴愣了下,不大习惯和隋衡以外的第二人,如此亲密的肌肤相贴,即使他们之间……江蕴慢慢抽出手,道:“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自己可以应付的,就不劳公子为我费心了。”
齐子期急得不行,以为江蕴是担心会连累自己,才故意推辞,还想说什么,侍从在外面道:“公子,该您登城楼点灯了。”
烈王无子,齐子期出生后,为了表示对段侯的信任和器重,烈王赐姓段侯公子国姓,一应吃穿用度都按照齐国正经的公子来。点灯祈福这种本该由齐国公子来做的事,也委任于齐子期。
齐子期只能作罢。
让江蕴一定要在车中等他回来,就和老仆一道推开车门出去了。齐子期还特意吩咐护卫,不准任何人靠近他的车。
高台之上,琴音还在继续。
那是世间任何美好语言都无法形容出的美妙曲调,若世上真有有凤来仪,凤凰和百鸟一定会在此刻被吸引过来,落于那座高台上。
江蕴靠在车壁上,终于能静下心,安静欣赏那空灵婉扬的琴曲。
这是他从未听过的清和圆满曲调,能听到这一曲圆满,他也应当高兴的。
江蕴忍不住又想起了方才城门楼下那匆匆一瞥。
他瘦了些,目光却比以往更锐利更冷酷,短短数日,周身散发的气场与威势更重了,是江北太子应该有的样子。
田阕亲自带着人迎到城门口。
望着高踞马上,容色冷酷的年轻太子,他勉强扯出一个笑,问:“殿下不是说明日才到,怎么连夜过来了?”
傍晚时田阕收到隋衡的亲笔书信,称有太子府的小妾逃匿到了齐都,让齐国交人,措辞严厉,隐含威胁。
齐国眼下和隋国算不上敌国。
但隋国已是当之无愧的江北霸主,连王上近来都有意和隋国交好,前阵子才特意遣使赴隋都,试探隋帝态度。
田阕已经听闻隋国朝中的变故,明白颜氏倒下后,隋衡这个太子就是隋国朝堂上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存在,想要和隋国建立友好邦交,就必须讨好隋衡这个太子。
隋衡手握三十万骁勇善战的青狼营铁骑,纵横无匹,江北诸国无不闻风丧胆,齐国即使军事力量不弱,也没必要自讨苦吃,去得罪隋国。
但私藏隋国太子的小妾,这个罪名不算小,田阕不敢擅自做主回信,本打算等浴神节后,去请示段侯意见,谁料守将就来报,隋国太子带着一列骁勇善战的铁骑,夤夜抵达了齐都,亲自来讨人。
田阕一个脑袋两个大。
王上整日在青雀台饮酒作乐,几乎已不理国事,段侯又在凤凰台上为百姓弹琴祈福,他只能硬着头皮过来迎人。
最重要的是,他对这整件事,仍旧处在云里雾里、摸不着头绪的状态,不明白这位太子怎么就笃定他的爱妾一定是逃来了齐国。
“给他们看过画像了么?”
隋衡眉眼冷沉沉,问紧随身后的徐桥。
徐桥的内心并不比田阕好到哪里。
自打小郎君突然失踪,他们殿下这两日就陷入了疯魔状态,先是让大理寺捞遍了整个骊山九曲十八湾,尸体没捞到,险些把年迈的大理寺卿折腾地崩溃投河,又于今早信誓旦旦道,小郎君一定是逃来了齐国,还命令他立刻给齐国写信要人。
无凭无据的,徐桥那封信写得甚是心虚。
隋都距离齐都并不算近,小郎君柔柔弱弱的,如果选择坐车,根本不可能那么快逃到齐都。但隋衡不考虑这些,隋衡坚持认为江蕴逃来了齐国。
也许是他曾与齐都青雀台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缘故,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也许只是单纯的想给自己找一个方向,目标。
徐桥前脚刚把信送出去,隋衡又有了新主意,隋衡精神抖擞,让他迅速点一队精兵猛将,要亲自赶赴齐都。
“你们恐怕会吓着他。”
“只有孤亲自过去,他才会回来。”
隋衡擦着刀,一脸自信道。
于是他们就来了。
徐桥自然不敢把自家殿下真正的疯魔状态告诉田阕,徐桥依言从怀中取出一副画像,给田阕看。
田阕很快认出,这正是那日隋国国宴上,被田猛调戏过的那名小郎君。
隋衡对其极为宠爱,为此射死了田猛。
田猛是齐王爱将,齐王嘴上不说,心里对隋国太子的行为其实有些不满。
如今,隋国太子又气势汹汹地过来讨人。
田阕头更大了。
田阕礼貌性地先询问了太子爱妾失踪的时间和地点,便客气地请隋衡先到驿馆中休息。
田阕是个老狐狸,知道这种事看着不大,一个处理不好,可能引得两国交恶,他须请示过王上或段侯其中一人的意见才能给出答复。
第74章 高台琴响6
隋衡没有接受田阕的安排。
最近他睡眠很少,甚至有些痛恨睡眠这件事。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醒来后,身边空空荡荡,衾被整齐的画面。
都怪他睡得太沉,才把他弄丢了。
每当回到那间屋子里,他就会近乎偏执的想,如果那日他没有喝酒,没有睡得那么死,一定不会错过他起床,并为他采花的情景。
他几乎能够想象,他是如何动作优雅地穿好外袍,束好玉带,怕吵着他,轻手轻脚下床,而后走到榻边,推开窗,探手折下那枝梅花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