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游戏,阿泰尔,”拉希德从暗影中说。他的声音在一瞬间内像是很近又很远。那是一股直逼他耳畔的压迫力,阿泰尔龇着牙举起了剑。“那么那件事是真的了。”暗影没有逐渐消失而是碎开了,拉希德就站在他头顶的阳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上带着浓重的恨意。“你让那个蠢货要了你。我以为他撒了谎。那甚至看起来都不像一个令人信服的谎言。”
“你派阿巴斯来处理掉我的孩子的时候你可没有不相信。”他们之外的世界像是在摇晃,像是整个空间被扔到了左边,当阿泰尔努力适应重力的突然改变时,他无法抑制住自己惊讶的叫喊。他的手脚像是失去了控制,大脑仿佛被压碎了一般,他闭上眼因突然的疼痛尖叫起来。(众神的力量。)当他再次睁开眼,拉希德就站在离他几米开外的地方,而他的身体却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也不认为我会允许你留下它,不是吗?”拉希德问,“要么他会成功,要么你会杀了他。即使我不相信你会如此贬低你自己,会在那么脆弱的一段时间里让马利克上了你,我也准备好了接受任何一个结果。我甚至无法想象在耶路撒冷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现在走得是那么近,可以闻到他肌肤的气味,他的呼吸充斥满了阿泰尔的感官。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一个散发着金光的球体——伊甸苹果——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脸。无论他看到了什么,他都很不悦。“你本来大有前途,阿泰尔。现在你变成什么样了?”
“我已经看清了你的为人了,”阿泰尔说。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剑,但是他无法强迫自己举起剑。要是他有力量反抗那紧抓着他的无形力量,他能在原地将拉希德打死。打碎老人的骨头并不需要什么力气。他的骨头因衰老而脆弱不堪,他薄薄的皮肤也起不了保护的作用。“你是一个叛徒,一个将自己捧得比其它人要高的伪君子,一个满口谎言却连自己都没法说服的骗子。”
“我三者都不是。就如我一直说的那样,我想要和平。”
“你想要将世界踩在你的脚下。你想要一个由盲目服从的奴隶组成的国度。那不是和平,”阿泰尔朝他怒吼道,“你想将自己变成神。”
拉希德的笑声带着谅解的意味,但他龇起的牙暴露了他的本意。“和平,”他重复道,“和平不过是无知者的梦。和平是不可能的——在此之前是不可能的,”他举起了手中的伊甸苹果。“我用这个创造了和平。没有恐惧,没有饥饿,没有怀疑。这些人处在和平之中。”
“这些人是奴隶,”阿泰尔说。他使劲地抵抗着把他禁锢在原地的无形力量,却只是在做无用功。他的尝试让大脑紧绷到危险的极点,视野甚至出现了一片灰黑的阴影。“他们不是处在和平中。”
拉希德的手捧着他,阿泰尔无法躲开他的碰触。他几乎无法容忍拉希德的拇指蹭过他的脸庞,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但依然无法挣脱。他挣扎得越用力,头脑中的疼痛就越厉害。“你懂什么叫和平?”他的话语就像爱人甜蜜的承诺。拉希德的拇指现在游走在他的唇瓣上。“你,一个从未感受过自由的人?你,一个从未亲眼见证过和平的人?我听到你的话语充满了仇恨。我可以感受到它的热度。你想象着自己会骑马赶往马斯亚夫然后杀了我吗?你以为我会那么轻易地栽在你手上?我曾面对过上千个比你强得多的人。”
“我难道不是你最有力的武器吗?你对那些你邀请来享用我的男人难道不是这么说的吗?这难道不是你会注意到我并派我出去报仇的原因吗?我以为我会因他们的所作所为而杀了他们。你以为即使我摆脱了你,我也会按你的要求做事。”
“我没错,”拉希德说。他的手垂到阿泰尔的脖子上,拇指按着脖颈脆弱的拱起,然后再低些,手指陷进了喉咙的凹陷处。“你错了,以为你能摆脱得了我。你屠杀了他们。我很高兴听到你是如何将阿布开膛破肚的。他是个肥胖的、满身花香的人。你没有完成你的任务。”
“我的任务会以你的死亡为终结,”阿泰尔说。
拉希德的手按着他的胸口,他的手掌用力地压在他心脏的上方。他收紧的手指带来一阵令人反感的刺痛。他把头一仰,发出的的大笑混杂着愉悦和怜悯的吠声。然后举起手如此慈爱地扇了他一巴掌。“你一直都太傲慢了。你一直都高估了你自己。是我造就了你,阿泰尔。是我像铁匠打造一柄剑一样将你塑造成了一件武器。是我将你带离了你父亲的家,在那里你的潜力全都被浪费了,是我让你走上了正道。是因为我为了做了那么多你现在才能站在我面前!而你以为,”他一手抓着阿泰尔的下巴,弯下身凑近过来,他的脸近得几乎碰上,“我会让你杀了我?”
“不管你让不让,我今天都会要了你的命,”阿泰尔说。他紧紧地攥着剑柄,头脑中的疼痛让他头晕目眩。拉希德手中的球体发出的刺眼的光芒刺激得他的双眼流泪,浑身起鸡皮疙瘩。
拉希德放开了他,向后退去。“你的傲慢无礼不再讨喜了。我以为——如果处理掉你的负担,我就能把你带回来。”他一边踱步着一边说道,迈着缓慢的步伐在阿泰尔后面绕着他走。“我指望你会找到一个方法来颠覆你丈夫的期望,阿泰尔。我选择了马利克,是因为我以为你宁死也不会给他他毕生所求的东西。”
“我——”
他没时间说完这句话,拉希德快步地移动过来,犹如一个重锤落地。被打到却完全无法防卫自己所带来的突然而来的剧痛像爆炸一般火辣辣地灼烧着他毫无防护的左侧。一瞬间,涌上来的强烈得无法无视的痛感几乎将他溺死。他只是微微地感受到绑在他腰上的腰带松开了。当阿泰尔再次睁开时,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拉希德的手游走在他的肋间。
“乞求我的宽恕,”拉希德柔声说。
阿泰尔盯着他。有一阵子,(只是一会儿)他的决心动摇了。不是内心的恐惧,而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根本就没有逃脱的机会。有一微秒的时间,他考虑给拉希德他所寻求的满足感,想(那么快地想了想,几乎都算不上一个想法)那个老人的目的不会动摇。不管阿泰尔选择做什么,他计划的任何(最终的)羞辱都会发生。阿泰尔完全无法动弹,无法拉直肩膀、挺直脊椎。他无法稳稳地站好,就像他从孩童时就开始做的那样——孩童时的他又蠢又莽撞,那时的他本应该害怕且温顺——而是以被抓住时的姿势站着。
“乞求我的宽恕吧,”阿泰尔反击道,“我永远都不恳求你的原谅。”
“不要担心,我的孩子,”拉希德对他说道,最后一根粗糙的手指温柔地划过阿泰尔的脸,“我会在适当的时间施与你仁慈。”
“我可不会施与你同样的仁慈,”阿泰尔朝他低声吼道。
拉希德本打算打他,握紧他的拳头,视线从阿泰尔的脸移到他毫无保护的腹部,一想到同时能夺走他的这个就令他心满意足。当他的视线重新落到阿泰尔的脸上时,某种情绪闪过他的脸。那是愤怒,多年以来马利克带着同样的怒颜尾随着他。他知道他无法激起阿泰尔的恐惧和痛苦,他知道他失败了。
拉希德周围有一团像是在收缩舒张的颤动着的暗影。一开始只有一个影子,然后出现了两个、三个。然后是四个、五个、六个影子。他们从本体处分裂开来,一个接一个的握着拳头、拿着剑,包围了他。他们是完美的复制品,难以将他们分辨出来。阿泰尔透过他眼中冷冰冰的仇恨从幻象中认出了老人,他的骄傲之作也因此失效了。
当他走向前时,阿泰尔没有移开他的视线,没有将注意力转到其他包围着他的人身上。他连瞟也没瞟一眼那只本要打他的拳头。他盯着拉希德的脸,然后笑了,嘴唇边缘勾起了一个冷酷的笑容。“得了吧,老头子。趁我无法还手的时候打败我吧。你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个了。”
当他被打时的那种疼痛跟从拉希德喉咙中挤出来的被否认的暴怒的吼声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其它的东西——那些围绕着他的非人的东西——一连串地模仿起本体的动作。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打他,打在他的背上、他的侧面,踢向他的膝盖后面,强迫他跪下,踢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胸口上,直到他的身体向前弯曲,双手撑着地面。有短暂的一瞬,他头脑内的压力消失不见了。
他没有停顿来思考这个恩赐或是这场暴力所带给他的自由。拉希德的专注被他想要羞辱阿泰尔的欲望所打破了,他无法同时把他压制在原地并打他。阿泰尔丢了他的剑,它掉在了能伸手够到的范围之外。他向后身后拔出了他的短刀,站起身尝试冲出了幻影的包围。
没有时间估量受到的伤害。几乎没有时间转过身面对众多攻击他的幻影中的一个。他成功地躲过了致死的一击,利用另一个幻影解决掉了这一个。幻影像一大团烟雾一样四散开来。
跟他们所有人对打简直是疯狂。“你不是神,拉希德。你是一个懦夫!”
他们全都大笑起来。但是只有一个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很轻,但在晃动着的人影中很清晰。“你有那么特别吗?你不也是认为自己比你的兄弟要高人一等?你不也不顾他们地追求你自己的目标吗?”
“曾经是,”阿泰尔说。他打在了真实的血肉上,幻影在他们周围爆开。他再次举起了剑,而拉希德举起了伊甸苹果。苹果发出的可怕的光芒笼罩住了他的身体,和几秒前一样的强度。
“啊,”拉希德说。阿泰尔刚刚打在他脸上的地方有血渗出来。他用手指擦掉血,然后将血抹在阿泰尔的脸上,将沾血的手指穿过他的嘴唇、伸进他的嘴中。“现在想要悔过的话太晚了,阿泰尔。你的兄弟们死了。很快你也会加入他们。”
即使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像是有什么力量,刺激着阿泰尔开口说话,强迫他尊敬地低下头,尽管他对他(甚至连一丁点的)尊敬之情都没有。他咬紧牙关,直到那种力量带来的疼痛和压力稍微缓解。
“我并不想杀你,”拉希德说。但是手上做出的迫使阿泰尔跪下的轻蔑动作却和他的话不相符合。空气中的一阵摇晃让阿泰尔的头砰砰地抽痛——另一个吞没了现实的幻象——但是抵在他喉咙上的剑冰冷而真实。“你曾是我最好的武器。我只需要磨砺你的决心,然后将你领向一个目标。如果你回到我身边的话我肯定会欢迎你。我会原谅你。”剑滑到了他的胸口,浅浅地划开了他衣服下的肌肤。“如果你没有让一个如此低等的人控制了你的话。现在他会怎么看你?苦苦哀求地跪在我面前?你没能保护好他的弟弟,你也没能保护好他的孩子。”
阿泰尔试图抬起头看着拉希德——无论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还是他被准许看着即将杀死他的凶手的脸。“那就杀了我吧。我厌烦了继续听你无能的瞎扯。”
在那把飞刀扎进拉希德的脖子之前,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它。刀子插得不深,却足以让他警惕地尖叫出声,猛地跳开,也让他松开了正握着发着光的苹果的手,因此他制造出来的黑影也碎开了。
马利克的喊杀声从他的头顶传过来。阿泰尔只能透过一片模糊的阴影勉强辨识出他。但是他听到了从背后传来的马利克还有其他人飞奔过来的脚步声。
伊甸苹果掉落在一滩鲜血中,阿泰尔看着嵌入拉希德的拳头的第二把刀。阿泰尔笑了起来,但这突如其来的挫败让拉希德的脸因暴怒和羞愤而涨得通红。他臆想的神格所带来的沾沾自喜打碎了他骄傲优越的面具,让他再也无法维持脸上胜利的神情。当马利克将一把细长锋利的剑插入老人穿戴着的腰带和肋骨底部处的软肉时,老人只是因他的动作所发出的声响而稍微转过身,半侧着身体面对着马利克。
下一秒阿泰尔步态不稳地晃了晃,一手抓住拉希德的长袍的袖子来稳住自己,同时一手将他自己的刀刃刺进了老人柔软的腹部。他的袍子、皮肤和肌肉轻易地被刺穿了。阿泰尔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叫嚣着令他大汗淋漓、精疲力尽的疼痛,在对死亡的恐惧消逝之后,眼下他所受的伤的真实情况突然就涌进了脑海中。
当他们看着他时,拉希德湿润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的嘴因震惊而张开着,一层薄薄的带着血色的唾液浮在他的舌头上。他低头看了看刺进他身体内的刀剑,然后看着马利克的脸。拉希德的手推了推,就像想要否决这个男人将他的性命夺走的权利,但是他的身体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完成这个动作。
“我活下来了,”阿泰尔说,“我自由了。你没能夺走我的自由。”
拉希德的嘴巴动了动,一些声音咕噜咕噜地从他颤动着的嘴中滚落下,但是马利克抽出了他的剑,然后用剑猛地穿透了他满是皱纹的下巴。浸满鲜血的剑刃穿透了他的舌头,拉希德能发出的唯一的声音就是一声湿漉漉的惨叫。他腿一软,跌倒在地。阿泰尔任他跌落在地,在被他自己差点拽倒在地之前差点忘记松开他抓着拉希德的袖子的手。
“阿泰尔,”马利克在下一刻说。他的手臂环过阿泰尔的胸膛,直直地靠着他,看着他的脸。马利克的嘴上有血迹,他的脸颊上有一道以前没有的伤口。他的衣服前襟被划开了,划伤很浅,渗出来的血只是稍微染红了他的衣服。
阿泰尔抚摸着他的胸口,此时在他下腹某处扎根了的疼痛开始收缩,像是要将他从体内撕裂开。一点闪烁的光亮让他将注意力从马利克胸口上无法解释的伤口移开了。伊甸苹果正躺在地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