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尔的整个身体感觉像是液体一样流动着,疼痛不堪。他曾经在(更加严重的)疼痛下存活了下来,他曾经在更大的灾难下恢复了过来。在他将他们的东西从马背上取下然后带着它们走上去往寡妇的棚屋的矮坡时,是马利克赤裸裸的屈尊俯就困扰纠缠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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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张单人床可以睡觉。马利克满怀感激地谢过了他们的女主人——感谢她提供的饭菜、床铺还有她的善良——而阿泰尔不情愿地意识到他将不会被允许睡在任何其它的地方。那位寡妇——一位瘦小脆弱的老妇人——对他们很是赞赏。阿泰尔讨厌她(就像他讨厌所有带着一种秘密地认识到他是同类的眼光看着他的omega),讨厌她对马利克的善意(而他不值得),讨厌她老皱皮肤上那些淡去的齿痕。
咬痕是一种常见的标记,用于宣示支配权和所有权。在阿泰尔还年幼得无法理解它的由来时,这就像病毒一样在村庄里传播开来。他的父亲像是对此很十分满意,而妻子们在处理她/他们的日常任务时会故意把头抬得高高的,骄傲地展露出她/他们的痕迹。这是他无法避免的未来,而一想到这点就令他反胃。(然后,再一次,马利克从他的家和预期的正常生活被赶了出来。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心灵都被扔到了刺客组织之中,而在那里性和婚姻并没有那么重要。)
当寡妇停止了她礼貌的唠叨,而天也黑到是时候睡觉了,马利克倒在软垫上,发出一声夹杂着疼痛的感激的叹息。阿泰尔背靠着墙缩成一团,他的双脚小心翼翼地伸展开,尽管他自己酸痛的身体全都在嚷嚷着渴求着完全舒展开来,去享受睡眠所带来的愉悦的解脱。马利克在床上扭来动去,直到他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你必须睡会儿,”他轻声说道。
阿泰尔的态度软化了。他缓缓地爬到可以让他腹部朝下躺着的位置,尽量紧地收着他的手肘,然后转过头好让他能看着马利克的身体。听着他逐渐失去意识的丈夫发出的舒服的叹息声,他渐渐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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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仍旧一样。他们在寡妇那饱餐了一顿,然后一直骑行到耶路撒冷展露在他们的面前——杂乱无序地延伸着,繁忙无比。当他们到达驿站,将马匹交给那些专门以将偷来的物品物归原主为生计的刺客们时天色已晚。马利克带他们走到城门前,停在那里,浑身颤抖着盯着城里。
阿泰尔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处,等着一群男人(从城市外劳作了一天回来)熙攘地包围了他们,然后推着马利克紧跟他们的脚步。他的手温柔地放在马利克僵直的背后,但是这就足以激励男人挺过这段短暂的犹豫。当他们进了城里,人群在他们身边散开之后,阿泰尔拿开了他的手。
马利克怒视了他一眼,但是什么也没说。他继续带着他们往前走,阿泰尔一路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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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抵达联络点的时候,阿泰尔几乎要站不住脚了,而马利克也只是稍微比他好一点。他们走到梯子前,确认避开了他人的耳目,然后爬上去查看那道紧闭的门。阿泰尔将他的手臂伸到门缝中,摸索到了锁头,用力地将它拉开,门在一阵轰鸣声中打开了。当沉重的木门带着全部的重量突然下坠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不已,仅仅是他刹那间的习惯性动作才让他的肩膀不至于脱臼。木头卡在他的手腕上,手崴了的疼痛让他差点掉进去。马利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来稳住他,阿泰尔看着他手腕上和左手上红肿淤紫的痕迹时轻柔无声地咒骂了一句作为感谢。
“你应该耐心点,”马利克说。
阿泰尔的回答只是跳进了下面的联络处。他落地的时候失去了平衡,摔了个四脚朝天。他居然没有面朝下摔个狗啃泥就已经是个奇迹了。马利克跟着他,顺着门边滑了下来,然后在一段短很多的距离内跳了下来。他勉强站住了脚跟。
海达尔正在里面,看起来一脸惊慌,不知所措地面对着突袭进他联络处的任何威胁。当他看到只有他们两人,他发出了一声颤悠悠的感激的叹息,然后走进去拿来那柄能将门拉回原位的长钩子。
“你需要吃点东西,”马利克对阿泰尔说,“你不能待在这里。”
愤怒是阿泰尔苍白的脸上唯一的神情。他站起身来(可能仅仅是因为他的过于固执才让他无法屈服于他感受到的明显的疼痛和疲惫)然后跟着马利克进了里屋。海达尔在长柜台底下四处翻找可以提供给他们的食物,并设法准备了一顿微薄的饭食。
“今晚就休息吧,”海达尔对他说道,“早上我会告诉你需要了解些什么。”他倚在一边盯着阿泰尔,而马利克则站在柜台的另一边。阿泰尔已经睡着了,头枕在他交叉起来的手臂上,面前还放着他吃到一半的食物。“如果无法自然而然地做到仁慈,或许你应该尝试一下同情,”海达尔对马利克说,“一直以来你的生活中并不是没有侮辱和损失,但是相比之下这些都无足轻重。”
“任何他所遭受的侮辱都是他自己恶有恶报,”马利克说。
海达尔(一位如此衰老的人)带着无声的反对摇了摇头,但是他并没有尝试说服他。“大导师将你送来是个明智的选择。我对年轻人已经没什么耐心了。”然后他对他道了晚安,退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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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利克在睡前将软垫和毯子拉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在卡达尔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早晨(半睡半醒地打着哈欠)醒来和马利克回来再次躺着它们入睡之间的这一大段时间内,它们完全没有被移动过。他无法在那里让他自己入睡。想要让他自己入睡简直困难重重。
他的脑海里塞满了血腥的东西:在最后那几秒钟里他弟弟的脸,还有当他(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朝他嘟囔出‘快走’时从他喉咙上喷涌而出的血液。他因为淤血而膨胀红肿的手指尖逐渐无可挽回地转变成黑色。医师们沾满了鲜红血液的白色手术服,而他坏死的左手臂在一旁掉落在地。
还有阿泰尔,像是死了一样,躺在他自己弄出来的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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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尔在凌晨前醒了,脸上带着粉色的压痕缓慢地走了出来,发现马利克仍然坐在那里,尝试将那些多余的想法塞回原位。这是一场败战:早在数天前,当他躺在他抑郁的家中因他弟弟的逝世而哭泣时,他就主动投降了。现在已经无法否认他的逝世了,无法假装这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沉重哀痛。他看着阿泰尔从喷水池中取水喝,将水揉进他的头发中,然后直起身来。他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将一张卷起来的地毯铺平,好像随时就要倒在上面再次睡过去。
“我还要等多久才能再次要你?”马利克问。(因为他已经疲惫不堪,但睡眠依旧不愿降临于他。因为这是他的权利。因为他的头脑中塞满了各种各样血腥的东西却无法得到缓解。)
阿泰尔转过身来看着他。“我很欣赏你等了这么久,”他说。他并没有脱下他的衣服。“今晚不行。”
“过来帮我揉揉肩膀,”马利克说。阿泰尔迈着安静平稳的步伐过来了,跪在他身后,他的手揉按着他肩上和背上酸痛的穴点和紧绷的肌肉。马利克搓了搓他的脸、脸颊上长出来的厚实胡茬和干涩劳累的眼睛。“留下来”,当阿泰尔准备从他身背离开的时候他说道。马利克倒在枕头上(感激地因精疲力竭而陷入迷糊中),阿泰尔散发着热量的身体就在他背后,尽管和他弟弟的身型一点也不像。但是这是一具温暖的、呼吸着的躯体,而马利克自己的身体已经处在睡梦的边缘,让他无暇顾忌这些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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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时候阿泰尔依旧在他身侧,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伸直身子躺着,他的衣物因早已干涸的血液和水里的浮垢而散发出强烈的气味。他的手臂交叉着放在脑后,他的双腿紧紧地闭拢在一起,膝盖向着早晨温暖的阳光处向上蜷曲着。马利克依旧疲惫不已、浑身酸痛,但是还有一整天的工作在他面前等着他。海达尔已经醒了,正在联络处的内室里工作。
“去问一下海达尔有什么需要的物资,然后买回来,顺便给你自己买点新衣服。”马利克勉强将话说了出口,然后阿泰尔从他身边翻身离开了。“控制好你想要惹麻烦的冲动,不要带任何武器。”他站起身来,在喷水池里洗了洗脸和手,用手捧了几掬水送到嘴里,然后脱掉了厚重的黑色长袍。他等到阿泰尔离开了之后才开始做起伸展运动,然后走进去跟海达尔谈话。
老人在桌旁弯着腰,紧皱眉头看着他面前那张残破的地图。当他看到马利克的影子移动到它上面时,他挤出了一个老皱的微笑:“你正要继承一个老人的失败。我们的导师要不是对你非常敬重,要不是想严罚你。”
“大导师是在为我们兄弟会的最大利益着想,”马利克说。他将手指放在地图的边缘然后将地图转向他。这地图确实是破烂不堪了,已经被海达尔颤抖着的骨节突出的手毁了。“我弟弟的遗体在哪里,馆长?”
海达尔坐在柜台后的一张凳子上,他的前臂歇息在凳子尖利的边缘上,然后长长地从鼻子中呼出了一口气。“我派了一小群新手取回并埋葬了他。这是所有能做的了。他的遗体安葬在所罗门神庙旁,但是我无法告诉你具体在哪。他们在阿卡做完任务之后会回来这里,然后你可以尝试要求他们带你去那里。”
马利克点了点头:“你会给我他们的名字。”
“我会给你很多名字,”海达尔坦白地说,“还有很多任务。耶路撒冷正被这场战争消耗殆尽。在这个城市里安家的我们的兄弟们生活在被发现和处死的持续惶恐之中。而带着任务前来的兄弟们一心只想着能再次赶快离开。”
“我很清楚,”马利克说。他绕过柜台,走到铰接起来的门口处,而后走了过去。成为一个分部负责人并为那些年少轻狂的刺客们服务,这是他一直认为自己终将迎来的一个可能的未来,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或者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想要真的完成工作的话,我们必须开工了,”马利克说,“我从来没有进过联络处外围之外的地方,或许你应该带我看看里面。”
“你被派遣过来真是一件怪事,”当海达尔站起身来时他说。他变形的膝盖和弯曲的背部在他长长的黑色斗篷下咔哒作响。“我在这件事情上跟大导师通信商量了好几个月。我们讨论了很多个选择,谈到了很多适合替代我的人。你仍然是一个孩子。”海达尔尽量直起身来,“你被愤怒和丧失蒙蔽了双眼。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想想这些事情。”
“我被派遣过来是因为我对信条忠诚无二,而且不顾我的个人情感,我会为了维护信条和保护我的兄弟们做出必要的事。”他走到海达尔的身边,想要超过他。
“啊,是的,”海达尔赞同地说,“他的孩子没掉了吗?”
“谁?”
“阿泰尔,”海达尔说。他推开了通往联络处内部的厚重平整的门。他将门打开到一定程度好让马利克看到一个将门锁在原位的隐藏的门闩,然后用尽全力想要推开它。
“孩子不是没掉的,它是被打掉的,”马利克说。他越过海达尔的头推开那扇门,否则他就要等到太阳落山了。老人嘟囔出了一声感激的话语,尽管他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海达尔说。随后他将话题转到了更加有用的方面上。他带马利克看了内室——储存着备用武器、医疗用品、衣物和旅行装备的储存室。有足够的金钱提供给他们和来往的刺客们。另一个房间是睡房,摆放着各种各样前任负责人们留下来摆在架子上积尘的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的?”当老人停止讲述前任区馆长的那些无聊事情之后,马利克问道。
“因为我见过他,”海达尔微笑着回答。他用手指节敲了一下马利克的腹部,然后再次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长叹。卧室因为没有窗户而光线昏暗,其它房间里的光线从大开的门口出斜斜地射进来。在那个时刻,他看起来十分悲伤,肩膀倚靠在墙上,就好像这能让他在自己身体的重压之下喘口气。
“你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马利克问。
“不知道,”海达尔说,“我只知道无论那个男人是谁,他都应该庆幸他现在还能继续呼吸着,他永远都不应该再在阿泰尔面前露面。不要误解我,马利克。阿泰尔骄傲无比。他并不是被对我们信条的信仰所驱使着的。他杀了不该杀的人。”然后是一声悲伤的扭曲变形的笑声,“如果我不是在他的级别之上,他会杀了我的。他觉得我是多么的无用,这全都写在他的脸上了,。”
“你说的话常常考虑着为他辩解。”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已经没有无知和憎恶的奢想来蒙蔽我的双眼了。阿泰尔并不是无辜的。我并没有为他辩解。我跟你说是为了你的利益。你们年轻人所背负的罪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深重。这就是为什么我原谅了阿泰尔的过错,尽管他做错过很多次。我的过错更少但是也更加严重。”无论这个男人背负着什么样的罪愆,这累累罪行一定是沉重到将他的骨子都压碎了。海达尔的眼睛在他浓密的眉毛下闪闪发亮,但是他身体剩余的所有部分都散发着临近死亡的灰暗,斑斑点点地如疹子般布满了他衰老的皮肤。
“如果我最为严重的罪孽就是按照阿泰尔的本性把他当做一个omega来对待,那么我要承受的重担将轻如鸿毛。”
海达尔耸了耸肩膀,没有再辩解下去。“你是一个持有着绝对准则的人,马利克。你在这个那么多人都失去了信仰的地方会做得很好。这一定是大导师将你派遣过来的原因了;他一定是了解你将永远不会偏离他安排你所要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