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愁捻着佛珠的手一顿,抬头看着无心,摇头道:“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我还是只有那一个问题。死尤不悔?”
无心一字一顿的说道:“不悔。”
忘愁大袖一挥,闭上眼睛:“走吧。”
无心站起身,双手合十,朝忘愁行了一个标准的佛门之礼。良久,他才掸掸衣衫,似扫去了身上最后一层枷锁与顾忌,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说道
“师叔,无心告辞。”
出了寺门,萧瑟几人正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便一道朝着山下走。
萧瑟看了无心片刻,漫不经心的提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急,等此间事了,再来拜会你这位师叔也不迟。”
无心偏头看他,笑了一声,挑着眉头语气轻快的说道:“说的也是。”
六个人上了马车,没急着赶路。办完了无心的私事,就该说正事了。
萧瑟从袖子里捻出一张纸,平摊在桌子上,指着上面一个点,道:“这是姬雪的回信,颜战天的尸身就在泓渡镇的义庄里。她已经赶过去等我们了。”他眼珠一转,看向叶若依,“此行危险,若依不便跟着,且我也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叶若依神色一凛,道:“你是说……”
萧瑟点头道:“颜战天是我那二哥的师父,他被人所害一事,天启城绝不会坐视不理。为防我们措手不及,我需要你帮我盯着宫里那位的动静。”
他安排的合情合理,在场的几个人中,也只有叶若依此时回天启不会太过惹人关注。
叶若依点头应允。
无心笑道:“你安排的这么妥当,到显得我有些多余了。”
萧瑟斜了他一眼,收起桌子上的地图,凉凉道:“多余?你大可不必这么觉得,接下来我们遇到的,可都是冲着你来的。”
无心双手一摊,坦然道:“无妨,三年前能过,三年后也一样能过。这种受人瞩目的事情,小僧习以为常。正好借这个机会让江湖人看看他们口中的魔道第一宗。否则中原人真要以为,我这天下魔宗人人可诛了。”
这话若是从他人口中说出,必会让人觉得狂妄至极。偏从无心嘴里说出来就让人觉得理所应当了。
商量好对策,六人兵分两路,叶若依骑着马直奔天启。剩下的五人依旧由雷无桀赶着马车,悄无声息的朝着泓渡镇赶去。
泓渡镇是北离的一座偏僻小镇,离皇城较远,周围多山,属易守难攻的地形。往来多商旅,到少见武林中人。
马车不紧不慢的行了大半日,日头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路的尽头有一间用竹竿和防雨布撑起来的简易茶摊,雷无桀回头询问了马车内的意见。一扯缰绳朝着茶摊徐徐靠近。
许是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许是路上本就没什么行人。茶摊中没有客人。只有碳火炉子上冒着的缕缕白雾,显得有些萧条了。
五个人点了茶,围着桌子坐下。
茶摊的老板是一个小姑娘,看模样不过二八。一头黑发利落的扎在脑后。穿着一身粗布白裙,身子看着有些瘦弱,可面色却是红润的很。未施粉黛的脸上透着一股灵气,尤其那一双眼睛,机灵的紧。
她拎着茶壶挨个给五个人倒水,一开口,声音像百灵鸟似的,清脆明亮。她问道:“几位客官这是要去哪儿啊?”
雷无桀向来是个自来熟的,看人家姑娘长得可人,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答道:“我们要去泓渡镇,姑娘可听说过?”
“泓渡镇没听过。不过前方这路,诸位可走不得了。”
萧瑟面色一沉,抬头看她。
唐莲也将指尖刀捏在两指间。司空千落手指触到了搁在一旁的银月枪。
只有无心仍然笑意不减,问道:“噢?为何?”
小姑娘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倒着水,似乎感觉不到周围的暗潮涌动。淡定的说道:“因为前方的路不好走呀,而且天快黑了,这天一黑呀,路都看不不清,到时候不小心脚一滑,说不定要跌进水里去。”
萧瑟深深看了她几眼,沉声问道:“如果我们执意要走呢?”
小姑凉拎着壶,一双黝黑的眸子盯着他,笑眯眯地说道:“若是各位执意要走,我自然也不拦着。但是我有个建议。”
“什么?”
“今天是上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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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司空长风所言,这件事倒也不光是冲着无心来的。可以猜猜看下棋的人。(猜对了也没奖)
中间唐莲和雷无桀的对话其实是可以删的,但是我私心留下了,因为我觉得唐莲是一个很纠结的人,一方面想帮朋友,一方面确实担心影响师门名声,他的问题看似是在问雷无桀,也是在问他自己。所以后面他才有片刻恍惚。
第五章 暗河
从茶摊离开,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四匹马拉着的马车平稳的跑在路上。春风吹过,寒冷中带着丝丝暖意,像一双温柔的手,拂过全身。
周围静极了,只有徐徐风声,马蹄声还有树叶声交杂在一起。这番场景,若不是有危机傍身,到确是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唐莲将雷无桀换进了马车,他到底比雷无桀更警惕些,夜间赶路确实他比较适合。
雷无桀也不推脱,进了马车伸展一下腿脚,一屁股坐下,问道:“刚才茶馆里那小姑娘说的什么意思?前面有条河?”
萧瑟缓缓道:“夯货,那小姑娘是想告诉我们,前面有敌人。”
雷无桀神色一凝:“谁?”
“暗河。”
无心悠悠道:“看来我和暗河的渊源还真是颇深。”
萧瑟啜了口茶,道:“是啊,希望他可以看在渊源的份上对你手下留情些。”
无心扭头看他,杨眉道:“你这么记仇?那可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雷无桀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样子,朝司空千落凑近了些,悄声说道:“师姐,你有没有觉得,每次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别人插不进话的感觉。”
司空千落白了他一眼,扬头说道:“我那是不想插。”
雷无桀正要说话,却见无心搁了茶杯,轻声道:“唐莲,停车。”
唐莲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萧瑟眼中闪过一丝凉意,问道:“来了?”
“嗯。”无心点头,起身下了马车,抬头往天上看去,笑道:“果然。”
雷无桀和司空千落也随他抬头,却见天上挂着一轮巨大的月亮,映在树梢后面,虽然比平时大了些,但那光芒仍然高贵皎洁。
是满月。
可他们犹记得茶摊里那小姑娘最后的那句话。
今天是上弦月。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的风声停了,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无心摇头,也不知该不该笑,说道:“在我面前卖弄孤虚之阵,还是赝品。”他转头看向右方,在那里不远处,有一棵树。
“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一道银光从他手中挥出。那银光弯如刀刃,狡若银蛇,可若细看,竟只是一道光。银光带着呼啸之音直奔树梢而去。速度极快,上一刻还在无心手中含而未发,下一刻就已经近在眼前。根本来不及闪躲。
几乎是无心话音刚落的同时,便听到一声闷哼从那树上传来,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一阵镜子破裂般的咔咔声传来。随后便是风声,头顶的月亮,也全都恢复如常。
孤虚之阵,破。
五个人的神色,却并未有所缓和。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在风声传来的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
风铃声。
又或许不是风铃声,而是众多刀片被风吹动时相互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但却极为突兀。
无心往前走了两步,他的前方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几乎融在了夜色里,像是在黑暗中诞生的鬼魅,悄无声息。
不动则已,一动杀人
分明没有下雨,他却撑着一把伞
一把黑伞
伞上有十七支伞骨,每支伞骨上都拴着一根极细透明的丝线,而丝线的末端,绑着一块利刃。利刃被风吹动,敲出风铃的声音。
远远望去,却不像杀人的凶器,倒像是风中飘摇的雪。
无心负手站立,问道:“我是该叫你苏暮雨,还是暗河大家长。”
黑衣人似摇摇头:“都是代号罢了,没什么区别。不过我还是喜欢别人叫我苏暮雨。大家长这个称呼总会让我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无心道:“暗河也是来为颜战天报仇的?”
“谁死了都和暗河没有关系,暗河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毕竟再怎么适应黑暗,也总想看看阳光。”
无心挑眉,佯似长叹一声,惆怅的说道:“小僧真是不敢当,未曾想你们暗河之人居然把我看做那阳光。实在是惭愧。”
苏暮雨明显一愣。断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他,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噗。”连一向神经大条的雷无桀都听懂了无心的话外之音。没忍住笑了一声。却也立刻觉得这番场景下着实不应当笑。又勉强把笑憋了回去。
萧瑟抱着棍子走到无心身边,偏头看他,传音道:“如何?”
无心脸上没有丝毫变化,连眼中的神色都还保持在惆怅中,传音道:“除了苏暮雨还有二十五人,不包括被我打伤的那个,左边六人,三人在上,三人在下。后面十二人,位置从未变过,应该有阵法。苏暮雨身后七人,带着刀,谢家人。”
“小心那十二人,他们应该是冲着你来的。”他又补了一句。
苏暮雨竟轻笑一声,摇摇头:“罢了,我说不过你这伶牙俐齿的和尚。但今日,你们要留下。”
司空千落一抖银月枪,挽出一朵漂亮的枪花,立在地上,扬声道:“就凭你,也配!”
风似乎更大了些,四周的树叶响得剧烈,竟像是要被拦腰吹断一般。无心目光一闪,这个时候,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来周围有埋伏。于是不再传音,道:“苏暮雨交给我,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几乎是他开口的瞬间,二十五个身影从三个方向奔来。却完全不管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的无心。直奔萧瑟四人,他们得到的指令,便是针对后面那四个人。无需杀人,困住即可。
无心猜的没错,十二人组成阵法,将萧瑟困在其内。谢家七人围攻雷无桀和司空千落。剩下的慕家六人围在唐莲四周。
虽以寡敌众,但四人都不再如三年前那般弱小而莽撞。
每一个放在江湖之上,都已经是逍遥天境的高手。
无心看了看四人,见他们暂时没有危机,说道:“我收回刚才的话。这么大的阵仗,苏家主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们了。”他抬脚朝苏暮雨走过去,步伐走的不快,却极为沉稳,每一个脚印落下,都与上一个脚印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苏暮雨右手一转伞柄,十七道利刃便直奔无心而去。
十七刃,说出来可能并不觉得太多,可眼睛看过去,只觉得眼花缭乱,刀刃在空中飞舞,像是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网。朝着无心铺天盖地袭来。
无心的脚步未停,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分毫散乱,眼见那由刀剑形成的天网离他越来越近,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一偏头,一侧身,一抬手。便将划过的利刃轻拂开来。
从远处看去,十七刃如同在狂风中飞舞的雪花,而雪花中,是那个穿着白袍的和尚,那和尚身影奇快,快到几乎出现了数道残影。那身法,竟比踏云乘风步还要迅捷三分。
萧瑟朝无心那边看了一眼,喃喃道:“一年未见,这和尚的如意通竟已练到这种地步了。”他到十分悠闲,困住他的阵法与那日困住谢宣的如出一辙。若要破阵须得想个万全之法,可若不破阵,这阵法自然不会伤他。
他又朝雷无桀三人那边看过去,见他们虽然谈不上游刃有余,但也不至于落了下风。这才松了口气,认真思索破阵之法。
无心那边脚步未停,离苏暮雨已是极近,他步步走来,衣服上却连半道划痕都没有。苏暮雨的剑往往碰到他时就像钻入了水里,除了带起一丝涟漪,未留下任何波澜。
苏暮雨却没有半分惊讶,无心身为域外三十六派宗主,冠绝榜第四甲。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到叫人怀疑冠绝榜的真伪了。
无心叹道:“苏家主,你若是再试探我,我可就要出手了。”
苏暮雨面色一凝,后退数步,将手中的伞收了起来,握住伞柄,向外一拽。一道银光闪过。
那是他的第十八柄剑。
无心点头:“听闻苏家家主苏暮雨剑法无双,若非你自己不情愿,恐怕剑仙之列,定有你的位子。”他微微一笑“这才有点意思。”
苏暮雨单手握剑,银芒一扫,划出一道剑锋。周围的风竟狂烈起来,带起周围空气一阵暗潮涌动,隐隐有种四面楚歌,草木皆兵的气势来。
无心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竟赞道:“好剑法。”
苏暮雨说道:“我的剑法只有三式,皆从暗河中感悟而来。请君一试。”
“第一式,曲水流觞。”
他提剑起势,周围突然传来阵阵水声,声音很轻,却极为清晰。这水声轻灵悠扬,婉转温柔,像是一位妙龄少女舒展着她腰肢,脚步轻盈的跳着一支曼妙的舞蹈,时而旋转,时而弯腰,时而回眸一笑,尽是倾城之姿。少女绕着无心跳舞,竟还时不时伸手轻触他的脸颊,然后带着轻笑逃开。一颦一笑极尽媚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