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人却不肯就此罢休。
“原来你说的谷仓顶就是这里啊?”罗伊打量了一下,“骗人的吧,这里还真的能支撑住两个人的重量吗?”
“……”果然,爱德想。
罗伊说,“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
“你还真的不跟我说话啊,爱德?”
爱德把《A How Book》掩在面前,埋在书后点点头。
屋檐下传来轻笑声。
“……那么仰视着看你,感觉很微妙。”
爱德腾地坐起身。
好啊马斯坦古!少年咬牙切齿地怒视了下方嬉皮笑脸的某人一眼,扔下书,掏出手机飞快地打起字来。马斯坦古先是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半晌,他手上的手机嗡地响了,短信达到。
『微妙个鬼(ノ?益?)ノ彡┻━┻你说谁矮得要蹲下来拿放大镜看不可啊!包子脸!潮火柴!』
语言恶毒,闻者却抖M十足地扑哧一声笑了。
“你的‘不跟我说话’,原来真的是‘不说话’吗?”罗伊笑道,“你在读什么?”
『你的讣告!』
“你竟然背着我先睹为快。”
“什么?”
第三个声音从马斯坦古的手机里冒了出来,爱德吓得差点从屋檐上滚下来。马斯坦古看了一眼手机上的faсеtime显示,抬眼调笑着看着少年扔下书,连滚带爬地跳下谷堆,错愕地往自己这里看去。
“爱德在读我的讣告,如痴如醉、不肯下榻。”罗伊装腔作势地长吁短叹,对着屏幕那头的马斯.修斯说,“没料到我的人生会是那么曲折悲怆。”
“曲折大概是有的,这种自作虐的悲怆很难引起多少同情。”眼镜男毒舌罢,瞥到爱德后立刻热情洋溢地打起了招呼,“嗨,爱德!好久不见!”
“他现在不说话。”罗伊说。
『我只是不跟你说话。』爱德一边打字一边朝镜头尴尬地挥了挥手,“嗨!”
“爱德,听说你是会来参加我宝贝女儿的洗礼是吗?那真是太好啦,真高兴你能抽时间来。”修斯笑着眯起绿油油的眼睛,看得爱德不由地升起一份不好意思的情绪来。
“啊,呃,我也很高兴……”
“来来来,我先让你见一下我美丽的格蕾西亚……”还没等爱德开口,屏幕里的背景便飞快转移了起来,马斯果断地说,“喂罗伊,把你手机交给爱德。”
“这是我的手机!”
“别啰嗦,快。”
罗伊撇撇嘴,任由爱德一脸胜利地取走掌上的手机,并兴致盎然地将注意力聚集在了马斯.修斯用手指着的方向。屏幕上移动的背景停了下来,马斯的身后先是出现了一间小屋的内部装饰。碎花的墙纸,粉色的床垫,闪闪发光的水晶吊灯。爱德不清楚这种风格的装修在普世价值观众到底算是怎样个水平的,但就他自己(饱受诟病的)审美来看,他眼前的房间打了鸡血的公主癌患者投掷的光学雾气粉红炸圌弹,以至于使他瞬间就被一阵强烈的、美学冲击而产生的生理不适所侵蚀,并立刻就为自己刚才的冲动之举感到后悔了。
“这里是……”
“他刚买下这房子那会儿就亲自监修的婴儿房,大概后来又加强过了。”罗伊在一旁嘟哝着两句,并心领神会地向一脸错愕的爱德华投去了“你就当他脑子有毛病的眼神”,然后便在爱德嫌弃的目光下强行挤进摄像头范围。
“格蕾西亚,好久不见。”罗伊说,“我旁边这个小个子……嘶!”
爱德华掐着马斯坦古的腰不肯放手,对着镜头说道,“你好,我是……我是爱德华.艾利克。”
在粉色炸圌弹的深处出现了一位半躺在床榻上的女性,亚麻色的短发和棕绿的瞳色与爱德记忆里马斯出示过的照片主角如出一辙,但隔着屏幕见到真人,仿佛又有些说不出的不一样。她的面容稍稍有些浮肿,盖在毯子下的身躯也远没有照片上的苗条,但她的眉眼确实温柔而闪烁的,一时间竟使人觉得她看起来比想象中得还要美好。
“罗伊,爱德。”格蕾西亚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很高兴见到你们,听说马斯说你俩明天一早就会来我家做客了是么?”
马斯坦古摇摇头,“我明天早上就能到伯克利,但是会先带着爱德华去我家还有附近的地方转一转,(爱德惊愕地举起手机:『你说啥!??我没听说啊!!』)大概后天下午再来看你,真不好意思。还不着急吧?”
“不着急。”女性娇嗔地拍了一下旁边举着手机的丈夫,笑盈盈地说,“距离预产期还有半个礼拜呢,这家伙呀,就急着把你们都叫过来。”
“半个礼拜?”爱德瞪大眼睛,“那么快呀?”
“小婴儿是会长大的呀。”罗伊说。
爱德捏在马斯坦古腰上的手再次掐紧了,对方一阵假惺惺的鬼哭狼嚎。
“我……”
出乎意料地,爱德脸上突然浮现出了赧颜的神色。格蕾西亚眨眨眼睛,鼓励他说了下去。少年支吾许久,终于开口了,“不好意思……因为我之前没怎么见过没出世的孩子,所以有点好奇。因此……”
“爱德华可是西雅图大学的科学家,”一旁的马斯凑近妻子的耳边,“所以你懂得,探究心会比较强嘛。”
闻言,爱德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他咬着下唇往一旁看去,之间马斯坦古也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自己,目光闪闪发亮,嘴角盈满笑意——像是故意知道自己的笑容能对爱德烫热的脸颊火上浇油一样。
谁料,格蕾西亚却爽朗地点了点头。她的手指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肩膀,对方便心领神会地倾过身,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起来了一些。手机的镜头随着动作不住地晃动起来,摇曳许久后才重新稳定。爱德眨眨眼睛,只见镜头前格蕾西亚将一缕发丝拢到了耳后,然后伸手温柔地抚向了自己隆圌起的腹部。
薄薄的毛衣下,女性柔弱的身躯孕育着沉睡的、却已然初具雏形的生命,显露出难以置信的坚韧和纯真来。本是带着好奇心去探究的少年此刻竟一时语塞,想不出任何惯用的科学术语、精确言辞来形容眼下自己所目睹的、明明应当是十分常见的场面——他只是呆呆着望向镜头里尚在孕育中的生命和温柔的母亲,懵懵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所有人都是完好无损、不带邪念地来到这个世间的,爱德想。自己也好,阿尔也好,马斯坦古那家伙也好。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是带着父母的期待出生的,但至少也理应是怀抱着自身对世界的期盼降生的。当时不会想到那么多,不会思考过人生中那些无法挽回、不可逆转的失去、挫折、舛蹇,更不会预料到之后不期而遇的、无疾而终的、久别重逢的缘分。但是人活着就势必要对抗孤独和痛苦,要面对怀疑和伤害,怀揣着秘密和疑问带进坟墓,周而复始——自己也好,阿尔也好,马斯坦古那家伙也好。
爱德过去从不相信这些虚妄无为、神神道道的玄学,现在和将来仍不。可是在某一刻,某些短暂的瞬间,那些关于缘分和命运的言谈确确实实在少年心中产生动摇过,比如当他看到眼前孕育着的生命时,当他想到罗伊.马斯坦古时:前者还有三四天就会来到这个说不上有多好、但也说不上有多坏的世界,后者则站在自己的身旁、树枝丛生的谷房下,揉着自己被爱德掐痛的地方,看起来十分狼狈滑稽,让爱德忍不住想着他笑起来。
“你好呀,”爱德对着格蕾西亚的孩子轻声说,“早点和我相见吧。”
旁边的马斯坦古笑起来,“这可不能随便说早就早啊。”
格蕾西亚惊喜地握住丈夫的手,“艾丽西亚她踢了我一下!”
马斯.修斯安顿好妻子的休息后,便带着手机走出了粉红炸圌弹房。爱德暗暗松了口气,马斯坦古则不依不饶。
“‘艾丽西亚’?”罗伊刁钻地说,“你名字都起好了?真的不考虑可能会是男孩子的可能性吗?”
马斯.修斯固执地哼了一声,“我说是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万一是男孩子呢?这可是1:1的可能性。”
“那……那我也不怕。”马斯转了转眼珠,“我有十多年照顾男孩子的经验。”
罗伊一脸不明所以,看到一旁爱德扬起脖子大声笑起来的样子才恍然大悟,当即换上了不服气的表情。
“你哪里照顾过我了?”
“说这种话,当年就该让你被学长从阳台上卷着铺盖扔下去。”眼镜男指着罗伊说,“为了补偿我过去十几年遭的罪,上天一定会赐我一个天使般可爱漂亮的小女孩儿的。”
“你毫无依据。”罗伊嘟哝道。
“你们干脆打赌吧。”爱德忍不住插嘴。
“爱德,你在跟我说话吗!”
『没有!!=皿=』
“好啊,打赌啊。”修斯兴致盎然。
“身为父亲,你竟然拿这种事打赌!”
『别怂啊无能!』
“谁怂了,”罗伊嚷嚷道,“赌就赌,5刀?”
『(花栗鼠握着松子嘲笑.gif)』
马斯忍不住笑起来,“爱德,你说赌什么?”
“房产证。”爱德赶紧说,“我现在在西雅图都没地儿住,原先住的房子实在太晦气了,就退了。”
“那个左边是化圌工圌厂、右边是墓园的地方?”罗伊说,“爱德华,为什么得益的人会是你?”
“如果我输了,我就把想办法让罗伊原本住的地方强圌拆了给你腾地方。”马斯.修斯索性说。
爱德跳起来欢呼。
罗伊.马斯坦古干脆地掐断了faсеtime。
第三十七章
他们从飞机场离开时,正迎上伯克利的第一场春雨。甘霖如沐,细密如针,水珠从这座西海岸城市的岩壁上滑落,连空气都充盈着来自海滨的甘甜和来自树林的馨香。
爱德和罗伊两人都没顾得上撑伞,披挂着清晨的细雨沿着路旁的屋檐往城市密匝的深处走去。彼时天刚蒙蒙亮,城市显露出岩石的冷灰色。少年打着哈欠侧过脑袋,一手插着衣袋、一手拖着行李箱,懒洋洋地远眺着道路的另一边往下的坡道,那里低矮沉重的石栏与层层叠覆的碎石过渡着道路与道路尽头的边界,从爱德的角度看去,碧蓝的汪圌洋被晨雾掬在掌心,彼端的日出宛如包不住的火苗,在白色后渗透出艳圌丽的橙红。
“那是我所知晓的朝圌阳。”罗伊清淡的声音被行李箱轮轴的响声碾压,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他信步走在爱德的前面,肩膀落着细雨,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提着宠物箱——里面趴着无精打采的小火苗。
“海上的日出,过去睡不着的晚上,我会跳窗离家跑到这来,坐在那边的栏杆上等着夜晚过去、太阳升起……正如你心目中谷堆上不落的星夜一样。”
闻言,爱德几乎是无法不让自己再次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大海,看着瑰丽的橘红光芒战战巍巍、几欲绽裂、汹涌而出、喷涌倾洒在自己的身上。
他们会在此时此刻此地目睹此景纯粹机缘巧合,甚至牵扯到爱德昨天所想的玄学:昨天傍晚,若不是见到了格蕾西亚和她尚未诞生的孩子,也许爱德不会下定决心跟着马斯坦古过来;如果不是他俩因为那通视频电话迟到了那么久,也许他们的飞机就能稳妥准时地起飞,而不是为了办理小火苗的登机流程拖延了那么久;如果不是午夜航班平白无故的延迟,他们也不会在那么一个交通不便的时刻抵达尚在安眠的城市,不会又因此白白等了那么久的计程车到这个时候才到达这个地方。他们不会在此时此刻走到这个地方,不会目睹眼下所见的景色,罗伊也不会同他说“那是我所知晓的朝圌阳,正如你心目中谷堆上不落的星夜一样”。
他们前往的方向似是歧途。拐过盈满朝晖、看得见大海的街道,转角就是镶嵌在市中心旁的陈旧又诡异的细长夹缝。天色蒙蒙亮,爱德一边跟着马斯坦古走,一边忍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马斯坦古说要先把行李安置在自己的旧居,但他俩现在正在走向的地方却怎么也不像是当地人的住宅区,反而更接近旧城区的闹市——有点像爱德老家开车出去1小时左右可以看到的塞满小酒吧的狭窄夜市,同样在夜晚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在白天却阒静无人、沉沉酣睡——但又似乎有着微妙的不同。
『这真的是你住的地方?』
罗伊背对着爱德华停下来,低下头用不提着小火苗的那只手看手机。他大概是至今还能从爱德的沟通方式里找到笑点,以至于在他回头看向爱德时,嘴角都尚且挂着微笑。
“是啊,很快就到了。这是我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的路。”
『酒吧街?』
罗伊顿了顿,停下脚步等着爱德走到自己身边来,用啼笑皆非的神情看着爱德,小火苗瞪着叫人不愉快的圆眼睛。爱德没头没脑地走上前去,没料到一抬眼会就这样撞上对方挑起的眉毛和笑着的眼睛。
一惊一乍。爱德心脏腾地撞到了喉咙眼。
『你干嘛!有啥不对的你直说啊!(`へ′)凸』爱德咬牙切齿地摁着手机:『这里不是酒吧街是什么?』
罗伊眨眨眼睛,隔着细密的雨帘俯视着爱德华,停顿了一下便笑了。
“这里是红灯区啊。”对方看着爱德瞠目结舌的表情和突然涨红的脸色,笑意不由得更浓了。他扑哧笑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