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不一定为真。百无聊赖的胡思乱想中,少年就开始无所事事地想象起那些自己看不到的场景。他要命地想起了他俩去星象仪的那会儿,罗伊裹紧大衣、冒着寒风跑到对面的超市给自己买冰淇淋的样子。现在想来那也都是慢慢的套路,但每当罗伊低着头在雪柜边上下搜寻着苹果榛果口味雪糕的样子又是那么得奇异,少年想象着马斯坦古鼻尖冻得发红的脸,看起来冷得不行、又好像非常得温暖。
他又乱七八糟地想起来他俩约定去喀斯卡特山脉的那个夜晚,他收到伊兹密老师发给自己讯息之前——爱德华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马斯坦古倚靠在床头、看着手机、等着自己回信的样子。他懒洋洋地陷没在一片白色的病房被单之间,眼眶因为方才的寒风和咽下的辛辣食物微微泛红。马斯坦古用手机查询美国棕狼的资料,还煞费苦心地去下载梅花鹿的动图、发给自己,满心期待地等着手机另一端的爱德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笑得打滚、回信骂自己是傻圌逼。
他又记起了他们在银装素裹的雪山中漫步的画面,爱德出于好奇跑到路边的树林去抱那棵粗圌壮的老松,伸展着胳膊怎么也抱不到尽头。那个时候罗伊站在落满白雪的小径上,黑色的大衣、红色的衬衫,他歪着脑袋戏谑地看着自己,抿着嘴忍着笑,眼睛却流光溢彩、盈满笑意,活像一只精神的黑圌毛狐狸。他三步两步走上前来、站在了树木的另一头,环抱着、轻笑着,不时右手搀住爱德的左手、左手拉住爱德的右手,就像刚才他在椅子后拉住自己手指时一样。
那个时候的罗伊还忍受着被那些混圌蛋打伤的疼痛,脸上微青的痕迹兴许还是自己当时狠揍一拳的成果。他微微往后仰去,轻轻靠在自己头上,手指勾住爱德的,轻柔而坚定。那一刻爱德真希望他不要说这样的话——他才不稀罕罗伊.马斯坦古为自己说这些,爱德华他那么聪明,他才不信自己真的斗不过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他觉得跟罗伊.马斯坦古捆在一起、再一块儿想办法一同逃出去,也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结局。
一个急刹车,爱德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个惯性差点从后座滚下来。结果他刚砸落在车底,就突然被人粗暴地揪了起来,脑袋冷不防就撞在了门口的边框上,疼得爱德一阵脚软。少年就这样被软圌绵绵地推了出去,出车门的一瞬间差点没直接栽倒在地上。
少年勉强支撑起身体,身后传来暗暗的一句脏话。紧接着那双摁着自己肩膀的手又用力了起来,爱德感到自己整个人都不自控被狠狠往前推去、一直被死命推到墙角,脸撞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一阵生疼。
卧圌槽,被释放就已经不算人质了好吧!你们至于非要那么粗暴不可吗!爱德还没来得及骂娘,就感到有什么冷冰冰的、金属制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后脖子上。
少年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冰凉。
冷风穿梭在巷子深处,少年贴在墙面上,冷得僵硬无法动弹。身后的压迫感渐渐加大,贴在爱德后脖子上的刀片也随之摁紧,对方粗重的呼吸声洒在少年的耳背,恐惧一时间流窜在四肢百骸。爱德华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小指收紧在四指后。
“老实点,别惹事儿。”
半晌,对方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爱德感到身后的重量突然释去了,贴在自己脖子上的刀片顷刻间撤去、然后飞快地划开了爱德手上的绳子。还没等少年被绑得发麻的双手从绳结后慢慢松开,就听到不远处传来车辆引擎发动的声音。等爱德华缓缓搓暖自己僵硬麻圌痹圌的手指、接下眼前的布条,踉跄着往巷外走去时,空荡的街道上对方的车辆早就不见了踪影。
少年环视四周,只见此刻街道上早已一片明亮,正值白昼。眼前的景象十分陌生,想必自己是被抛在了城市里任意一个僻静的街角、一个距离方才那个水泥房十分遥远的地方。而罗伊还在那里,不知生死,或许已经通过他的幺蛾子离开,或许还在斗智斗勇,也或许又因为嘴贱被对方揍了,不知道又要添多少伤痕——希望不要伤了他好看的脸。
大白天穿着睡衣走在街上本是一件丢人到极点的事情。要是发生在过去,爱德早就灰溜溜地找个地方快点一个人离开了。可这一次,爱德根本顾不上这一些了。他抱着胳膊摇摇晃晃地往更宽广的街道走去、走往交通更为繁忙的地区,然后在路人惊愕地目光下拦了一辆出租车,不等司机向自己投来诧异的神情和问话,他边飞快地报上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警局,”爱德说,“离这里最近的警局。”
说着,少年再次捏紧了自己的拳头,默默揣进了怀里,长时间的捆绑和寒风让他的手指至今还能感到隐隐的发麻和僵硬。车辆开动,他低下头,缓缓活动着手指关节,然后从指甲缝里拨出了一片极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信号发射器。
TBC
第三十四章
离开马斯坦古的第2个小时。
苍白的晨光自窗缝渗入,墙上的指针逐渐指向9点。爱德华蹲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将自己裹紧在尼龙外套之中,睡衣袖子拉过关节的双手抱紧裤脚起的膝盖,乱糟糟的头发从额前垂落,目光焦虑而紧张。不远处,一个金棕头发的警官小哥和旁人悉悉索索,不时朝爱德华的方向投来打量的目光。少年懒得跟条子一般见识——他甚至没正眼看过对方一眼——如果是平时,他大概真的会跳起来揍他,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
一个留着黑色短发、眼角有枚泪痣的女警官走了过来并用指责的目光看了她的同事一眼,而少年则熟视无睹地瞪着她,像是不能理解对方事到如今跑到自己面前来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一样。男同事悻悻地倚靠在墙边,女性走上前,将一条橙色的厚毛毯盖在了爱德的肩膀上。
“这是干嘛?”爱德瞪着她说。
“毯子。”女警官说,“安抚用的。”
爱德一个激灵,活像是被倒撸了毛的猫:“我不需要安抚。”
“怎么不需要?按照你的说法,你可是刚从绑匪手上逃……”身后的男圌警官插嘴道。
“但还有人没逃出去。”少年咬牙切齿,“这是我来找你们的理由吧?而不是为了被安抚之类的。”
闻言,女警烦恼地揉了揉头发,“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们还在核实信息……”
“我靠人命关天的事你跟我说……”
“你的那个信号发生器很机智,但是对方那个信号连接断断续续的。”小哥忍不住又插了进来,“而且也不能确定对方有多少人是吧?冒然行动只会更危险。而且人质又在对方手上,所在的地理位置还需要进一步确认,所以……”
“我跟你们一起去。”爱德说。
“不可能。”
少年蹭地站起来,毯子从肩上滑落,“怎么不可能?我特么又不是……”
“你不是小孩子,但也不是专业人员。”女警说。
“但我至少在那里走过一次。”
“虽然如此……”
“想想看,如果歹徒看到你,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什么?”警官小哥摇摇头,“他们立刻就会知道是你带着人找过来的,那你朋友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他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你难道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吗?”
“普罗修警官。”女警圌察叹了口气。
房间内的空气突然沉静了下来,窗口透入的白光在墙壁上映出粉笔的质感,挂钟指针的拨动声震耳欲聋。咔咔咔。每一响声都在标志着时间的流逝,指针像一把尖锐的软刀抵在身体的某个地方,戳一下,又戳一下。
少年开口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只是别过脸看向一旁。
“我知道。”
“嗯?”
“我知道的,你们需要侦圌查、需要定位、需要一再地确认,你们不可能带我过去我求你们也没用……我特么都知道。”爱德咬紧下唇,“所以我只能拜托你们快一点。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们,在这狗屁地方坐上一天、两天都没关系,像复读机一样地重复几遍也没所谓。只是请你们快一点吧!快一点去……”
去做什么?少年抿了抿嘴唇没再说下去。
不是为了廉价、毫无意义的温柔毫无意义,更不是因为虚伪肤浅的报答,曾经的喜欢演变到今天也必然不会是最初的模样……在背后牵引着一切的,确实是别的理由。
理由本身,他无法依赖此刻的理性来思考。
引力越大,所存在的时间流逝得就越缓慢——这是每个读过相对论的人都熟稔于心的道理,却极少有人曾摆脱过当下的引力、真正体验过这一切:也就是说,如果不从一条河流中爬出、跨过河岸踏入另一条的话,根本不可能感受到时间长度的变化;而在爱德华看来,河流与河流间根本没有所谓的河岸,浸沐于原本时间的洪流中的人完全可能被另一条河流席卷而不自知。正如此时此刻,指针的旋转缓慢如有千斤拖曳,他觉得终于感受到了自身时间的变异,从原本平缓稳定的波浪被推到了另一边,那里时间时长时短,只是直到这时少年才清醒地认知这一切而已。
离开马斯坦古的第6个小时,搜救部队出发了。爱德华被从一个房间带到另一个房间,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又一遍;每间房间的摆设都极为相似,问答的话语几乎没有变化,甚至连审讯警官的面孔在爱德的眼中也无甚差别。某种意义上,无异于不断重复的时间。
“你记得大概是什么时候被嫌疑人带进车里的吗?”
“凌晨2点40左右。”
“被嫌疑人带到禁闭地的路上,你都毫不知觉吗?”
“我被电击棍电晕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那间水泥屋子里了。”
“大概是几点?”
“醒来是什么时候不清楚,窗外天色还是黑的,但已经有点亮光了。离开时间的话,按照发射器离开场所的时间应该可以测算出比较精确的数字。”
“几个人?”
“一共多少我不清楚,我看到的有4个:路人壮汉、熊猫刺青壮汉、胡子男、苦相男。”
“另一名受害者,他是你认识的人吗?”
“罗伊.马斯坦古,通过工作认识的人。”
“你能想到你俩被绑架的理由吗?”
“……我不能。”
在沉闷的房间之中、枯燥的口录之时,爱德华脑海中圌出现了一个毫无依据的假设:从过去到现在,爱德华.艾利克所处的时间和罗伊.马斯坦古所处的,两者之间冥冥中存在着某种关系,类似于量子纠缠的那种。过去,罗伊承担过的痛苦,爱德也能感受得到;而爱德流露出真心的感情,对方亦不是熟视无睹。眼下,爱德忍着满心不甘、愤怒、疲惫、委屈,跟着他们走过一间间房间、做一次次口录,好像自己忍受的每一点难过其实都是在为了远处的罗伊.马斯坦古。好像爱德多忍受那么一点,那罗伊不得不承担的就能稍微少那么一些;即使不能,那至少他们是在一起忍受命运的催逼,至少还是在同甘共苦。
少年贫瘠的语言能力和情商没有办法清晰地阐述给任何第三方去听,甚至连他自己都会暗自觉得好笑,却仍会忍不住去用这个角度看待这件事,仍会如是相信。
离开马斯坦古的第9个多小时,搜救队往回联系了。他们沿着爱德携带的信号发生器标志的轨迹一路摸回原地,那间老旧的废弃工厂早就人去楼空,而马斯坦古身上的发射器也在1个半小时中断了信号。乡下小镇警力有限,眼下他们唯一的凭据就是沿路的摄像头可能捕捉到的零星画面: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线索中断了。
那个叫普罗修的警圌察小哥用为难的眼神看了自己的女同事许久,黑发泪痣妹子气恼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将目光放在了爱德华的身上。
那时已经下午4点半,爱德刚从最后一轮口录中回来。他坐在接待室的板凳上,还是抱着膝盖、还是不雅地穿着睡衣,但好歹理顺了头发,他目光平静地听完对方的说法,好像刚才数小时的焦虑欲死都在这时莫名得平静了下来。
“你可以回去了。”女警说,“我替你叫辆车吧?”
突然没有了努力的方向,失去了担心的着力点,一夜未眠的疲倦如潮水般袭来,爱德点点头,慢吞吞地把脚往地上放去。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爱德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女性,声音镇定:
“一旦有消息,请你立刻打电话给我。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会马上过来。所以……拜托了?”
仅此而已。
离开马斯坦古的第11个小时,爱德回到了家。
春天款款而至,黄昏比过去的几个月来得要晚一些。但晚风仍在树林中席卷,草屋上的积雪消失了,屋顶的茅草跌落下一大捆,任由风声扫荡其中。
爱德换下了衣服,在浴圌室里冲了把澡。少年的额头倚靠在瓷砖上拧着水龙头,将水流开得比以往更热一些。氤氲升腾,长发黏圌腻地缠在背脊肩头,像金色的水草。少年僵硬发白的面孔稍稍恢复了血色,但总觉得在皮肤上流动的热水并没能温暖身体最需要被温暖的地方。他刚擦净身体走出浴圌室就迎上室内的冷气,一个哆嗦,骂骂咧咧地诅咒自己刚才竟然忘记把暖气打开。
都3月了,怎么还那么冷?
爱德跑到客厅,跺着脚拧开暖气,偏过头想了想,旋即又将一旁的老古董收音机摁了开来。收音机信号不佳,音质更是丧心病狂,播放的声音断断续续、时高时低,节目本身更是毫无趣味,永远是三两个浮夸的主持人磕劳着几个老掉牙的俗气段子,或者是没玩没了地播放着吵闹不堪、旋律艳俗的音乐。爱德把湿漉漉的头发任性地披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如果被阿尔看见,八成免不了对方的一阵抱怨——身上裹着被褥、怀中抱着枕头,穿着彩色厚毛线袜的双脚放在一旁轰轰作响的暖气机上——有危险隐患,请勿模仿——手上打开上一次的存档,开始一边继续玩nds、一边吐槽着广播里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