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内阁过得怎么样?”唐纳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转而向我发问。
我能说什么呢?非常愉快!“那么您想要继续留下来吗?”他笑眯眯地问,津津有味欣赏着我因这句话而顿时扭曲的五官。
他在怀疑我的忠诚,还是在威胁我?我知道首相一向对他言听计从,哎呀,如果唐纳德没事吹吹关于我的耳边风——
维克不喜欢他拐弯抹角的作风,他跟我挑明了说话:“吉姆,关于你性向的流言已经动摇了党在好几个边缘选区的优势地位。”他厉声道,“无论如何,你必须马上澄清这些谎话!”
我惶恐地连连点头,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我当然愿意澄清,但是,用什么方式——
“最有效的方式。”唐纳德慢慢地说,他那双凸起的眼睛一点点逼近我,像鬣狗逼近猎物一样呲牙咧嘴地笑着,“您和汉弗莱.阿普尔比爵士,得尽快,同居。”
由于这事实在难以启齿,一直到快结束行政部早会我才说服自己开口。“我刚刚接到一份新任务。”我开始说。
“我会无比怀念您的。”汉弗莱高兴地说。他是不是有点开心过头了?
“不——这个任务也包含你在内。”
“噢。”他回答道,看上去那股兴高采烈的劲头并没有被打消多少,但接着我就明白了,他还以为新任务带来的是更多预算更多人员更多编制哩!“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个牵涉到私人生活的任务——”我思考着,怎样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他撅起嘴唇,默默地等待,同时伯纳德兴味盎然地轮流观察着我俩。
我向他解释了今天早上的会见,他一边听,一边慢慢扬起眉毛,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高兴才怪。他没有立刻把手里的文件扔到我脸上,已足以证明他超乎常人的修养了。
“我明白了。”他冷冷地说,“您想怎么完成这项任务?”
我以为他没弄懂我的意思,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需要立刻同居……”说这话的时候我越发心虚,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最后干脆嗫嗫起来。
“我斗胆请问一下,”他以更加冷漠的态度说,“在目前状况下我们如何有同居的可能?”
我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同居,就是住在一起呀,这多么简单,买一张火车票就能做到,今晚陪我去伯明翰。
“或者您陪我去黑索米尔。”他说话的声音都快掉冰碴啦,“但是大臣,恕我直言(唉,一听到这四个字我就头疼),我们的私人交往圈子并无任何重合,下班后各自时间安排亦无任何相同之处,如若你我二人同地而栖,当依谁人行动安排为准?”
“您二位以前是怎么过的?”伯纳德忍不住插嘴。
我俩同时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当然,这不能怪他。我开始思索我的私人活动:“唔,”我说道,“下班后我会坐火车回家,然后动手煮饭。”
“我会去蓓尔美尔街俱乐部和巨人喝茶,或者去文学俱乐部和阿诺比谈话。”汉弗莱高傲地说。
他是不是在嘲笑我的社交圈子太小呀。“有时我会去看场足球赛。”我不甘示弱地说,“或者去选区转转。”
“我会去皇家歌剧院和伊恩(指伊恩.惠特沃斯爵士,环境部常任秘书——编者)小酌,享受一番艺术熏陶。”他在嘲笑我是个土包子呢,“哈,那种地方我也去过。”我大声说,“上次你带我去那里听歌剧——”
“您还记得那场歌剧名字吗?”他反问道。
这可难住了我。“呃……飞行的荷兰人?”我不确定地说,因为一时脑海中只浮现出这个。
“是‘诸神之黄昏。’”
伯纳德发出一声轻笑,当然我不会跟他计较。“对,诸神的黄昏。”我说,“这些歌剧名字都差不多嘛,听多了就乱套。”
汉弗莱对我的话报以一脸嫌弃:“可以理解,您记不住名字。”他讥讽道,“毕竟您在开场五分钟后就酣然入睡了,我不得不为您叫了三杯咖啡才止住鼾声。”
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太不给我留面子啦。再说了,术业有专攻,上次跟我看足球比赛时他连什么叫越位都不知道,比赛结束了还没搞清楚比分,我也没嘲笑他嘛。这个小心眼,爱记仇,斤斤计较的小气鬼,要不是我有事相求,唉!
我们俩人都不说话了,彼此瞧着。我们说到哪里了?
伯纳德又插嘴了:“这么说来,也许——我个人感觉——您二位生活中并无任何重合之处。”
“不,上班!”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噢。”伯纳德立刻醒悟过来,“真不赖,咱们三个人都在上班时行踪重合。”他高兴地笑笑,不过没人理他。
但是我不能放弃呀,“至少我们可以互相做出妥协。”我说,顽固地继续一开始的话题,我半恳求半威胁地告诉汉弗莱,无论是政党还是白厅都对我的性向产生了怀疑,并且这种疑虑正在选民中滋长。如果我不及时做出回应的话,这次我会摔得更惨,永无翻身之日!当然,他作为我的同谋也没什么好结果,一旦让同志们发觉这其实是他出的主意——
“我出的主意?”汉弗莱气恼地指出这一点,“当初可是您逼我就范!”
他为什么记忆力这么好呢。我忽略掉这份抗议,继续阐明我的观点:我们可以坐一部公家汽车去火车站!这样行政部就裁减了一辆汽车和一个司机,又做出了节约。而且,鉴于我们的工作密不可分,下班后有同样的行程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可以和我一起参加所有大使馆召开的聚会。”我拿他最喜欢的东西引他上钩,“作为我的夫人。”
没想到这句话却激怒了他。“啊,为什么您不作为我的夫人参加文官聚会呢?”
“其实您们可以互相作为对方的夫人。”伯纳德再次出来打圆场,我们一致叫他闭嘴。
我们又沉默了一阵,屋子里气氛有些尴尬,不过并不沉重。说实话,我越想这件事情就越觉得好玩:和汉弗莱同居!不得不承认,我对这个任务抱着十分好奇的念头,甚至很想达成此事。是的,我倒要瞧瞧他脱下西装,换上拖鞋,睡眼朦胧地走来走去时是个什么模样,还好不好意思对我长篇大论念叨啊念叨,哈!
“好吧,那么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我总结地说,“汉弗莱,准备一下你的私人物品,今天晚上陪我回伯明翰住。”
他悚然震动,几乎全身都在颤抖:“您在说什么胡话!”他急切地说,舌头都有些不利落了,“谁和您达成了一致意见……什么伯明翰……您自说自话个什么劲呀……”
“随你怎么说吧,这是命令。”我告诉他,“我即政策。”
“您是不是还想说您卸任后哪管洪水滔天呀?”他快气疯了,而我发现我越来越开心了,令他坐立不安可真能让我其乐无穷呀。“我在位时也不管,汉弗莱。”我和蔼可亲地说,“那是环境大臣要操心的事。”
“说的真好,大臣。”伯纳德立刻给我鼓励,“工作分工,这是白厅里的行事原则。”
我希望他的上司不要因此而记恨这个年轻人。
行动远胜过语言,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每当我真打算做一件事情,总能压倒汉弗莱的原因。忽略掉他层出不穷的抗议和抱怨,我命令伯纳德立刻通知辅助人员,取消汉弗莱的私人司机。我甚至还想请记者们来报道下我们并肩回家的场景呢,幸好伯纳德提醒我别玩得太过火。
有时候我真怀疑我的私人秘书是否对我们的把戏全然看透而故意装糊涂。
等到了下班那一刻,天啊,汉弗莱的脸色看上去真令我快乐呀。他满面愁云,扭扭捏捏,说什么也不愿意从座位里站起来,更别提跟我一起走出门去。一想到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我坐上同一辆汽车,他就跟要被绑上断头台一样。
“拿出勇气来,汉弗莱。”我鼓励他,“这是迟早的事——打开天窗说亮话,众目睽睽下一块回家,这件事咱们早该干啦。”
“请允许我说明,大臣。”伯纳德又来了,“如果您打开天窗就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除非您的房子周围站了一群巨人,而他们都伸着脖子从您的天窗观察……就像这样……”他努力抻直了脖子,像只乐于和羚羊打招呼的长颈鹿一样低下头颅。
我实在被他搞得没力气了。“谢谢你,伯纳德。”我伸出胳膊,“现在,汉弗莱?”
他忧愁地望了我一眼,然后,显然发觉我的态度强硬得令人难以抗拒,他站起身,对我善意的手视而不见,一个人艰难地往门口走去。
我匆匆追上,帮他打开房门。
我发现虽然我已经习惯了其他人的照顾和侍奉,在为他做这些举手之劳时却格外顺手,仿佛我本该如此一样。当然,这是好兆头,这证明我们把戏做得越来越像了,不是吗?
坐汽车去火车站的路上没发生什么意外,虽然我——出于某种念头——让罗伊在市区多绕了好几个圈。走进火车站时突然听到有惊喜的声音在喊我俩的名字,我们转过身,看到几位素不相识的先生们正在兴奋地挥手。
“见到您们真是太高兴了!”其中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说,“我们都是您的支持者!”
“没错!”其他几个人附和道。我知道他们的身份了:伦敦真是个充满了同志的城市呀,当然,为了向选民表明我的诚实可靠,我立刻握住汉弗莱的手掌,十指相扣,并向他们举起来致意。
这些男人报以连绵不断的尖叫。
“非常荣幸在这里相见,先生们。”我彬彬有礼地问候,同时摇晃握着汉弗莱的那只手,“现在,如果您们不介意的话,我要和我的伴侣一起回家了。”
他们的尖叫声更响了,角落里似乎有按下快门的声音,我装作毫无觉察,微笑着牵起汉弗莱,一起迈入车厢,不顾他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明天的报纸会帮我大肆造谣,不,辟谣的。
汉弗莱一进入头等车厢立刻把我甩到一边,坐在窗前拿出一份报纸自顾自看起来。
我试图和他交谈:“今天的晚报?”“不,日报。”他头也不抬,冷冷地回应道。
他的态度让我有点生气,我站起来,试图跟他理论一番,然后我注意到他的耳朵后面,一片通红,一直红到衣领下方,他的眼神闪烁不停,却始终紧紧盯着面前的报纸,而那份报纸,我得说,早些时候他在办公室早已看过。
汉弗莱在害羞——不知为什么,这个结论让我高兴得像飞上云端一样,恨不得吹几声口哨来抒发愉悦的心情。我歪着头看他,又换了个角度观察,围着他转圈。哎呀,说实话,我恨不得看见他红晕满面,在我的逼视下手足无措,无所遁形的模样,那可太令人惊喜了。想到他像女孩子一样尴尬,我就心里痒痒得,跟有小猫在用毛茸茸的爪子抓来挠去一样。
我乐滋滋地从他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努力尝试着吸引他的视线。我是如此专注地试图挑逗他看我一眼,以至于检票员走进车厢都毫无察觉。这就是为什么听到检票时,我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上座位。
“您的车票,先生。”检票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汉弗莱冷淡地从衣袋里抽出车票,用两根手指夹着递给了检票员。我也尝试着这样做,结果把车票丢到了地上。
汉弗莱短促地笑了一声。
这个小意外让我头脑有些清醒了。
我刚才在做什么?我迷惑地对着车窗上玻璃映出来的倒影瞧。我的头脑被一种难以言表的狂热占据了——就像一个小孩迫不及待想拆开他的生日礼物一样,我无比急切地想看到汉弗莱被剥下那层冷漠疏离的绅士外表,在我面前失态得一塌糊涂——可是这真的那么有吸引力吗?
平心而论,是我逼他给我打掩护,我强迫他离开那套黑索米尔的高级住宅,陪我回我那个小破公寓去,我要求他为了我的地位和选票做这做那,从来没有征求过他的意愿,而他就毫无怨言——不,牢骚满腹地逐项执行。
也许我做得太过分了。我这样想着。忽然,看到汉弗莱居家样这个愿望不再那么强烈,毕竟我已经见过他穿睡衣的打扮。而两个男人住在一起,对同性情侣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对于大臣和常任秘书——尤其这个常任秘书还是非同志——无疑是趟苦差。
在火车车轮咯吱咯吱的响声,和汉弗莱无声的抗议中,我寻回了我失落的良心。
“唉,汉弗莱。”我轻声说,“我——对我所做的事表示抱歉。”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难得一见的羞涩仍然在他脸上未曾逝去,他脸色严肃,但两颊泛红,眼眶甚至有些潮湿,这可真少见,他的眼睛一向是干燥而理智的。上次这样子还是在向我坦白苏格兰海岛的时候呢。
我继续说下去:“我不应该因为头脑发热就把你拖来,而且还强迫你……”我的喉咙被哽住了,努力做了次深呼吸,“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不差这么一件。如果维克因为我不跟你同居就把我开除出党,那就让他开吧,我不能利用你来保留我的席位。”
“唉,”他无比温柔地回答,“我的大臣呀。”他无奈地摇摇头,不再理我,我想他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同情。
然而火车此时已经快抵达伯明翰了,我总不能让他乘下一班火车回伦敦呀。但是把他带回我的家——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自从和安妮离婚,我搬进去的那间小公寓只有一间卧室!
不,这太过分了,汉弗莱已经长途跋涉地跟我来到了选区,我怎能赶他去睡沙发?
只剩下一个法子。我摸出钱包,将信用卡递给汉弗莱。
他微微皱起鼻子:“您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