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妳放心,学院有休假,我会常常回来。陶哥说了,这里每天都有公交车……咳,有‘交通星舰’来往,就跟我们搬来的时候一样快。”
实际上,他不是很确定自己在说什么。兄妹俩搬家时,他仍处于觉醒期间的高烧与感知失衡,全程无意识度过,阖眼时身在排不上正经编号的五等模组,睁开眼,就到十万八千里远的G-37模组了。
“嗯,我也会去看哥哥的。”
苏沐橙开心地从连身裙里翻出一张识别卡,上头印有小姑娘的照片。
“陶轩大哥说啦,这是特别准备给我的家属证,这样我就能去找哥哥了。”
“好啊。”他连声答应,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等哥哥摸熟了交通路线,就告诉妳怎么去哨兵学院找我。”
“好,约定了哦。”苏沐橙笑咪咪的。
兄妹俩和平地挥挥手,一人蹦蹦跳跳地回屋,一人前往交通站,彷佛和以往每个早晨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要说对交通星舰有没有期待,那必然是有,他当然幻想过踏出五等模组窄小虚伪的天空,见识见识广阔无边的宇宙。交通星舰就是最普及的民间机甲,在各模组之间来往。
可惜,他没有超过‘不会颠簸且灯光明亮的公交车’以及‘宇宙是黑漆漆的地方有发光的星点’以外的期待。
于是他淡然地坐进了铁箱子里,打心里不紧张不慌忙。
然而随后,这大铁箱子逐渐加速,冲出轨道,交通星舰沿着星轨,在漫无边际的宇宙里平稳前进时,他瞥向窗外,一下子震慑住了。
宇宙漫无边际,数千亿万个星辰散布其中,宏伟而广大。
心情激荡霎时难以自抑,胸口里又热又烫的情绪,令他当场哭出了满眼泪花。
心底好似几百只小雀鸟兴奋地高鸣着左突右撞,他冷不丁猛一哆嗦,抽离了夸张过头的情绪,察觉自己正整张脸贴在窗上,顶着一众乘客莫名其妙的目光紧盯星空,哭得差点过呼吸窒息。
不对,这哪里是他的情绪?这是‘苏沐秋’的……
下一秒,他朦胧而迷惑地想:嗯?可他不就是‘苏沐秋’吗?
为什么他觉得这种情绪变化很陌生?
……他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产生了与‘苏沐秋’截然不同的思维?
这股情绪好半天都没平缓下来,他很不适应这种大悲大喜的状态,同时苦逼地发觉他控制不了肢体,只能继续维持着扒窗痛哭的神经病姿势。直到一只金属臂将他从星舰窗口上撕下来,他不知道有多感激,尽管心底另一种与他剧烈撕扯的情绪,是非常不满意服务智能机将他拉离窗口。
可惜他苦逼的小情绪根本无法与不满的那一方抗衡,于是少年跟服务智能怒瞪许久,才哼哼着回到座位。
退开一段距离后,他终于通过服务智能机擦得光亮的外壳,看见自己的脸。
少年五官清秀精致,模样极好,浅色的眼眸明亮,可惜满脸糊着泪水,脸颊因紧贴窗口而拓下一大片印子,眼眶通红,活像被人揍了两拳。种种惨状对这张帅脸造成毁灭性打击,看上去可怜兮兮。
他脑中冒出了一句窸窣细语:
哦,这是年轻的,苏沐秋的脸。
不不不,是‘年轻的我’的脸,他再度纠正了一下自己。
总感觉字面意义上的人格分裂了啊!难道觉醒的时候把意识给烧出分岔了?那点主导不了躯体动作的微小意识无奈,没搞清楚他怎么就跟主人格分裂了,倒是先生出感慨。
苏沐秋这家伙,第一次搭星舰明明哭得无法呼吸,还蒙我只是扒窗不肯撒手呢?啧啧。
这想法一出现,他赶紧第三度纠正自己,他就是‘苏沐秋’的一部分,怎么可能自己对自己说还没有发生过的事。
越想越头疼,他暂时放弃内部自我纠结,继续关注事态变化。
顶着一张狼狈虚弱的脸,他来到哨兵学院。
由于年纪比其他人足足小上了几岁,向学院提交录取证明都只能在柜台前露出一个脑袋,加上他满脸六神无主与红通通的眼睛,第一天就被一众同学暗地嘲笑为‘离家症候群的小朋友’。
不过这些嘲笑的声音,很快就被他在各种课程上的优异表现给镇压了——是包含理论课程的笔试成绩,以及实战课程‘友好交流’的双重暴力碾压。
嗯,这才是我该做的嘛!猛一撂翻比自己高出半米的大块头,砰的将人摔成肉饼,他满意地想,然后日常精分地认为:不过要是我的话,肯定能做的比‘苏沐秋’好。
他并非时常醒着,或许本质里就是个分人格,日常寻求与主人格重新归于一体,有时干脆没了‘意识’,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就是苏沐秋,接着又会在莫名奇妙的违和感中一激灵醒来。
这种拉锯说实在的十分磨人,每一次醒来,都像是拿把锯刀将自己的灵魂割裂。好几次他都想着主人格太不给力了吧,不能努力一点,把自己捏巴捏巴重新揉回去吗?
可惜主人格永远不会察觉他的幽怨,更不会因他的想法改变行动。
他是‘苏沐秋’体内的一丝不会被人发现的杂音,无能为力地围绕着他飘荡。
又一次醒来时,大半年过去了,哨兵学院的第一学期结束,苏沐秋以优异到吓人的成绩通过,总算没丢他的脸。
主人格‘苏沐秋’是热情乐观又积极进取的性格,他自己对自己都很有好感,当然不用提别人,苏沐秋可谓知交满天下。加上随伙食待遇提升而抽长的身高,一张被全体雄性生物大力指责为天怒人怨的脸,他感觉主人格的日子过得挺滋润,拒绝告白与绑定结合的邀请都有固定流程了。
第一年的基础教育是混着上的,而由第二年开始,将依成绩与能力分班。他不意外苏沐秋在第一班。宿舍同样重新安排。
不幸的是他有了新的舍友,而对方是个欠揍的家伙。
“没有意外的话,你们现在的同学,未来就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教官沉着脸,大半夜的,屋里却灯火通明,他冷冷地望着眼前三个低着头故作愧疚的小年轻。
三人年纪相差不大,明显觉醒极早,全都是学院与联邦军不可多得的上好苗子。
可惜这三个估计是长歪了,教官痛心疾首:
“然而你们三个,不是彼此互相砥砺进步,学习向上,反而一个拉一个朝下沉沦?!
“通过长期观察确认教官轮值换班的时间;摸透了学院地形;哨兵和向导跨学院合作……深夜里翻墙逃出学院,跑了几百里远,你们这群小天才劳师动众钻漏洞,就为了……上网吧,刷排名?!!”
教官拍桌怒吼,三人安静如鸡,满脸愧疚万分。
“你,尤其是你,苏沐秋。”
教官眼里写得那是怒其不争,痛心难忍:“你们一起触犯规定倒还好说,可是你怂恿室友黄少天,说动向导学院的方锐,他们两人一个投放精神暗示,一个察觉并回避九成以上的监控,打出了精采配合……而你自己,在宿舍里呼呼大睡?!”
难怪我穿着睡衣啊!他窝在主人格心底想道。
教官没有明说,不过语气分明是‘没想到你是故意引诱同学犯规,自己隔岸观火的人’。
联邦军一直很注重同进同退,强调每个个体组成一只队伍,队伍就是自己的主体,一人行动团体负责这类的事。
把黑锅扣给苏沐秋的黄少天满脸愧疚:“不不不不,教官,苏沐春……咳咳,不是,我是说苏沐秋他虽然在宿舍呆着,但精神与我们同在啊!当然他的行动方针,他的技术指导,他观察的轮换时间表也跟我们同在。”
“挑战自我,努力不辍。教官,我们今晚的表现没有浪费自己的所知所学!” 跨学院犯事的方锐一脸虽败犹荣。
“分明是全浪费了好吗。”‘苏沐秋’无声地咬牙切齿。
事已至此,他只能忍下满腹憋屈,摆着诚心反省的表情扛了锅,一块写检讨受处分,然后私底下揪住两人,大打出手。这一架打的非常难看,而且三个人因为私下约架,又一次被逮去写检讨。
他乐呵呵地看着主人格顶着被两人重点攻击的脸,在宿舍楼郁闷拖地,觉得‘苏沐秋’的生活很有趣。
不过有了这层关系,原先连名字都记不熟的三人,逐渐形成了偷鸡摸狗小队伍。
而他们三人之后的种种表现,无论在公开竞赛或犯规闹事,引来了上头的注意。
苏沐秋在校期间的实习训练,理所当然申请了陶轩负责的嘉世舰,不过学生嘛,实际上就是帮忙打杂。
然而,这仅仅是明面上的纪录。
“联邦高层有意组成全新的、特殊编制队伍。你们三个人的表现很杰出,观察过后,军部主席选择了你们,作为第一批圈定培养的成员。像这样的小组一共有十组,只有一组能留到最后。”
“直到你们毕业前,我都会是你们的指导官,负责安排一些小型任务给你们。这都是正式军人会接触的真正任务,不是模拟,更不会降低难度,未来甚至可能有永远不会出现在纪录上的任务,而我只会在最初三次任务给予指导。”
“之后的任务,你们要自己想出方法,完成目标……”
联邦的退役中将,如今的临时指导官吴雪峰,在指定的安全屋与他们会面时提到。
“看中你们,除了你们的素质与反应力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你们都有些特殊的地方。”
吴雪峰的目光别有深意。
“要懂得如何灵活运用所有力量。”
“超出所有人的预期吧。”
他能感觉主人格的认真与若有所思,但听着听着,他这个不合格的分人格又一次睡着了。
就这样缓慢步向消失,重归于‘苏沐秋’,或许没什么不好。
苏沐秋能清楚感觉叶修的意识正在减弱,像是阳光下的雪片,不可遏止地消融。
他焦头烂额地尝试各种方法来保护或脱离叶修的意识,却没有任何改善,而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他的周围愈发模糊,在叶修记忆里的远方景物,已经被白雾给取代。
在这种前提下,仍旧清晰无比的‘苏沐秋’,便显得有些突兀扎眼了。
记忆画面跳跳换换,到了他与叶修共同经历过的事。两人第一次抵达裂缝中的峡谷,苏沐秋本人当时除了兴奋无比之外没有其他想法,却从不晓得叶修眼中的他完全不是如此。
他记忆中的‘苏沐秋’望着峡谷内的景物,浅色眼眸反映着细碎的金色阳光,眼神明亮、干净、专注而温暖,被一缝天光打亮的侧脸,简直好看到苏沐秋自己都认不出来。
叶修愣愣地注视了好几秒,才挪开了目光。
苏沐秋记得当时自己拉住叶修往下跑,但被叶修猛地挣开,叶修对他的解释是“手腕有伤”,但明显掩饰了什么。他为此暗自留意,琢磨不透。
此刻置身叶修的记忆,以叶修的视角,他终于知道被隐藏的是什么。
他隐瞒的,仅仅是失控了一瞬间的心跳。
苏沐秋怔愣地想:“我不知道……”
将沐雨橙风由山洞搬回部落时,‘苏沐秋’倚靠着洁白的驾驶舱睡着了,叶修安静地凝视着他,半晌轻手轻脚地摸出一条薄毯,盖到他身上。
“你拿探针做什么?”
“做烤串。”
“好主意。”
‘苏沐秋’满意揉了下叶修的脑袋,手指蹭过耳畔的麻痒格外清晰,探入发间留下的温度,炙热的有些吓人。叶修眯了下眼,半晌站到‘苏沐秋’身侧,替他打下手,无奈地任他呼呼喝喝的差使。
他看到‘苏沐秋’半蜷缩着,在蔚蓝色的花海上熟睡。
幽红色的防护屏障收回了金属羽翼的徽章,叶修一反常态,一次又一次反覆着捏紧又松开的动作,手中的徽章尖锐到足够捅穿太阳穴。
叶修自己没有这种自觉,然而苏沐秋从叶修魔怔似的反应中,察觉到了不知所措,像是始终走在明确道路上的孩子,头一次在街头迷了路。
他直挺挺地僵立着,肩上披着联邦洁白的军服大衣,略大些许的衣物间有寒风钻入。他垂眼凝望着面色苍白的‘苏沐秋’,眸光一动,留意到他发间夹着的一片花瓣。
叶修半弯下腰,捻起那片晶蓝色的花瓣,紧紧地藏入掌心。
“咳、咳咳咳、咳……”
‘苏沐秋’睁开眼,神情茫然,好似换了个内芯。
“第三天了。……还是没用吗?”
“……可惜了。”
苏沐秋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了‘舍不得’这种情绪,在叶修心里陌生地滋长开来。
一记雪球猛地砸来,‘苏沐秋’得意洋洋地大喊:“叶修,我多赢你一球!”
叶修嘲笑:“幼不幼稚。”然后趁其不备反手砸了一球回去。
在‘苏沐秋’怒气冲冲地拍开满脸雪沫,刨了把雪在他身后穷追不舍时,叶修哈哈笑着,挑起眼尾,朝他甩去挑衅的目光。
苏沐秋瞥见自己,晓得那位哨兵满脑子“一定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点颜色瞧瞧”,他从未得知当时叶修发自心底的开心,一切阴霾沉重由心底悄然移开了片刻。
这段不足挂齿的过往,竟是苏沐秋在叶修的记忆碎片中,感受过最纯粹轻松的回忆。
苏沐秋同样不晓得,在他粗暴地把叶修塞进沐雨橙风舱内,一剂效果未知的医疗针扎入叶修胳膊后,他由晕眩昏沉中醒来,发现‘苏沐秋’趴在舱外睡得口水横流时,叶修居然能仅仅因为这种事莫名傻乐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