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州察觉医疗舱传来警告提示音，顿时顾不得前方子弹与激光交织成一片的混乱战况，转身快步奔向被他们暂时掩在墙后的医疗舱。
尽管不会被当成主要目标，医疗舱仍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遭流弹袭击，外壳添了几道焦黑痕迹不说，半透明的特殊材质更是布满裂痕，幸好没有损坏。
他飞快查看舱内两人的呼吸心跳，在确认数值稳定后松了口气，随即调出了刚才警示音的原因。
医疗舱的指数监控是全面的，结果显示叶修的心跳有一瞬间飙破上限值，呼吸极度紊乱，为避免受保护者猝死，医疗舱已在第一时间注入镇静剂，稳定情况。
在其它三人与侦察机和虫子激烈交战的声响中，喻文州强自按捺焦急，来回查看数值，接着微微皱起眉头。
“叶修清醒过？”
心跳急遽加快，呼吸错乱，假如那瞬间的叶修是清醒的，那喻文州只能将此联想到典型受重大惊吓的应激反应。
喻文州拧眉，隔着满是裂痕的医疗舱，望向毫无意识的两人。
叶修已经察觉情况不对，有所防备之下，他时刻保持清醒的自我认知，和苏沐秋意识的拉锯倒比前一回容易许多。
他迷迷瞪瞪的以‘苏沐秋’的身分过了一遍他的生活，这次短暂清醒后又被扯进意识，情况却不大一样。或许是他明确地区分出自己与苏沐秋，这一回他不再能察觉到苏沐秋的情绪或想法，仅仅以感官共感的状态，看全息电影一样身历其境的旁观。
周围先是一片漆黑，有细微紊乱的呼吸声传出，叶修有一瞬僵硬了下，心想他该不会要以苏沐秋的第一视角，被迫观赏自己被和谐的动作片吧。不过片刻后他察觉到错了，这里并不是研究院。
叶修费了点时间，才从算不得眼熟的各色指示灯以及驾驶台，辨认出这是沐雨橙风的驾驶舱内。
驾驶舱紧闭着，无从得知这是何时，但苏沐秋穿着这个星球的当地服饰，想来已经是他和苏沐秋抵达城镇后的事。
黑暗之中，苏沐秋垂着头，额间覆着一层薄汗，呼吸急促，像是遭遇了从未料想的巨大冲击。
他躬着身，手臂撑在驾驶台上，长久的静默后，苏沐秋喉间竟溢出一声绝望似的细小悲鸣。
叶修不知自己上一次见到那双总是稳定无比的手战栗至此是何时，只见苏沐秋俯趴在驾驶台上，哆哆嗦嗦地写下了一串字，仿佛猛然记起什么，他手上一翻，仓促潦草地再度补上。
下一瞬间，他将一小片白色的东西捏进掌心，砰的一头栽倒。
方才一连串动作间，苏沐秋的瞳孔是全然发散无法聚焦的，或许连他本人的意识都不大清醒，因此叶修完全不晓得苏沐秋干了什么，直到察觉纸张捏进手里的触感，叶修才猜到了一个可能。
原来那张掉在他门外的纸条，是苏沐秋写的？
他暗自猜想，可是这段记忆里的苏沐秋又慌又乱，碰然摔在驾驶台上便没了所有反应，叶修无从判断。
许久，苏沐秋以长梦苏醒般的神情抬起头，茫然不解地瞥着手中的纸团。
“橙橙，几点了？”他头晕地敲了敲驾驶台。
舱内亮起柔和的微光，沐雨橙风回答：‘清晨五点三十四分。哥哥，检查跟断层检测的报告需要保存吗？’
“检测报告？”
‘哥哥又睡迷糊了？’
沐雨橙风嘻嘻笑着，弹出一道窗口，正是符合联邦制式规范的检测报告。苏沐秋好似后知后觉，挠了下后脑勺，随意翻看几眼，叶修同样瞥到全数合乎标准的数值。
不知道会不会照死人的悬磁炮CT图像自然包含在内，每一张都正常无比，没有叶修最糟糕预想中的虫子拼盘。
“嗯，保存吧。”
‘好的。’
苏沐秋带着些微迷惑的神情，推开了驾驶舱。
天边初升的晨曦照进了眼底，苏沐秋闭了闭眼，爬出驾驶舱时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稳，就听见远方隐约传来的细微引擎声。
接着，叶修看到自己大步走来，将满手的金银珠宝推进苏沐秋怀里，同时递给他一只塞满了零件照片的信封。
叶修原先以为，待在苏沐秋的意识里，他会看到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以苏沐秋视角维修机甲，耕田种菜，修窗户换灯泡，甚至追着‘叶修’又跑又骂，等等等等。他心想要真是这类的记忆，那可真考验人的意志力，叶修鼓足了精神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睡着就醒不了了。
然而真实情况却与他预料的截然相反，甚至可说是天壤之别。
废弃工厂的大门外，苏沐秋遥望‘叶修’提着大篮子离去的身影，平淡地嘱咐：
“橙橙，记得即时监测他的各项指标跟脉搏。一有不正常情况，由妳这端暗中打开通话功能，能办到吧？”
‘好的，哥哥。’
苏沐秋应声，折回了工厂内。
彼时工厂内部尚有不少东西待收拾，破旧不堪用的大型机具堆的到处都是，之前的人在里头偷酿私酒的设备同样摆着。苏沐秋卷起袖子，吭哧吭哧地忙碌工作。
而他带着的单边耳机内，叶修清楚听到自己的声音。
‘没有没有，我乡下来的，不懂规矩，老大哥您别生气哈。……’
‘……找一些稀有矿石之类的吧！你有没有一种深蓝色的矿石？……’
‘从那个人身上叼来的？小猫咪干的好。’
苏沐秋嘴角抽了一下：“切，小猫咪……”
白色大猫高兴地喵了一声，而被全程窃听的‘叶修’，仍浑然不察地夸赞：‘你还能决定自己想被谁看到啊？真是方便。’
在他给苏沐秋盖了条毯子，轻手轻脚地离开后，苏沐秋转醒过来，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半透明的圆罐，叶修认得，是苏沐秋带来的调料瓶。
然而暴露在光线中的那只圆罐子里，此时此刻却沉甸甸地密封着被血液染得艳红的布料，沐雨橙风的机甲舱弹出了小窗口，金属探针扎穿了圆罐，穿入那好似固体血液般的布料中。
叶修仔细辨识着，才逐渐肯定那块沾染半干涸血液的布料，是他某一回被锄头划破掌心时，苏沐秋忙不迭地奔过来为他整理伤口用的手帕。
叶修很惊讶自己能从回忆中捞出这么一段毫不重要的细节，更惊讶于他居然能记起当时苏沐秋的神情。
为了制住叶修“小伤不用大惊小怪”的挣扎，苏沐秋曾经重重摁了下他的伤口，将那道口子逼得鲜血直流，血珠滴答滚落，染红了那条覆盖伤口的手帕。
原来他流了这么多血，足够浸湿一条手帕。
“替我分析这血液的成分。结果报告迟一点出炉也无所谓，但结果一定要准确。”
－－还足够让人背着他，做一次血液检测。
‘哥哥要偷偷分析叶修的血液，为什么？他不是哥哥的向导吗？’刚刚启动不久的沐雨橙风疑问。
苏沐秋惊讶，对沐雨橙风的话感到全然不解。
“他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是我的向导？”
而叶修刚刚记起的那段蒙尘记忆，下一瞬便清晰重现在眼前。
‘叶修’满脸沧桑地扛着锄头走远，在他背后，苏沐秋找藉口溜回了两人暂住的帐篷屋，随意拣了块那时被称作乌铁的虫族合金，将沾有鲜血的手帕，往金属碎片上一盖。
手帕重新移开，金属深蓝色的表面抹上一层暗红，尖锐的断裂边缘，被硬生生擦平了一角。
苏沐秋捏紧手中犹有余温的布料，目光闪动。
背对着正在苦逼分捡矿石的‘叶修’，苏沐秋怀中微动，他有所察觉，取出一团掩在衣物里的布料。
‘叶修’刻意挑了苏沐秋的视线死角，以信息素分类矿石，未料到当时的苏沐秋同样处于他的死角。
苏沐秋解开了布料，里头裹着一截细长尖锐的虫族节肢，被人为截断的墨绿腹足离奇地微微抽搐，正以试图逃跑似的姿态，朝着远离‘叶修’的方向挪动。
苏沐秋漠然地观察了好一会，片刻后，他重新将那几根捡回来的腹足裹紧，隔着布料，手掌缓慢收紧，将那节虫肢一点一点地捏成了碎片。
他步入森林，随兴至极地挑了块地挖坑，将布包扔进坑里埋上，随后从容自若地折回部落，口中诧异喊道：“嗯？叶修，你分类效率很高的啊，那正好，这堆就是你的任务了……”
记忆一幕幕掠过，分明是共同经历过的生活，叶修却惊愕于自己对苏沐秋记忆中透露的行动陌生无比。
苏沐秋瞒过了他，而叶修茫然一无所知。
“……这些是什么时候的事？”
同时，叶修逐渐能感受到他现实中的肢体。
尽管依旧被困在意识中动弹不得，可是被激光打穿的那几处伤口，隐约有钻心痛楚闪过。
他，苏沐秋，或者他们，即将要醒来了。
老族长对着苏沐秋叨絮：
“可是仍然太冷了，我这把老骨头指不定哪天就没了，还留着这些干嘛。……”
苏沐秋蓦地一怔，心里七弯八拐地绕着思绪，思绪不知由这句话跳脱到了何处，他惊讶的情绪，连叶修都隐约感觉到了些许。
他无声自语，若非叶修此时与苏沐秋共感，直接感觉到口型动作，恐怕压根无法辨别：
“……为什么那时候叶修跟着虫族一起出来？为什么不由分说杀了这么多人？”
苏沐秋疑问，老族长喊了他几声，这点本该重要无比的疑惑，转瞬间被他抛到脑后。
叶修则疑问于当时的他在哪里，片刻后，才由对话中隐约记起，那一天他大清早随狩猎队出了部落，正抱着扑过来撒娇的白色大猫玩得不亦乐乎。
繁茂苍翠的森林中，苏沐秋抓着备用终端原地打转，满脸苦逼，在终端显示的定位点上遍寻不得路径。
毫无缘由的，他突然闭上眼，随后苏沐秋掀开眼帘，翘起嘴角。
他大步迈出，目的明确地走向与终端定位截然不同的方向，接着站在了一大片无路可走的茂密树藤前。
叶修眼睁睁地看着苏沐秋果断掀开树藤，露出他曾匍匐爬过的那条兽径缝隙，苏沐秋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
数分钟后，苏沐秋钻出了地下岩洞的窄缝，一抬头，便对上‘叶修’惊讶的神情。而如今以苏沐秋的视角，叶修清楚看见自己身后，原先在不远处跑动的雪豹有一瞬与苏沐秋视线交错，旋即消失无踪。
“苏沐秋？你怎么在这里？”
“嗯……第六感？”
苏沐秋一脸逼真至极的迷惑。
‘叶修’蜷缩在曾经那处简陋山洞的角落，背对着苏沐秋沉睡，一头雪白大猫摇晃着尾巴，在‘叶修’身边踱步。
“嘘！走开！”
正在翻看‘叶修’物品的苏沐秋抬头，没好气地挥着手，以气音喊：“我没力气跟他打架，别把他弄醒。”
雪豹冷哼，属于猫科动物的蓝眼睛冷漠地斜了眼苏沐秋，转身窜出了洞窟外。
“我们要找到水跟食物。”
“最迟等太阳到了这个位置……要回来集合。明白吗？叶修？”
苏沐秋皱着眉，再三确认。
‘叶修’点头，以生涩的联邦语回答：“沐秋。肖……小心。”
苏沐秋握着‘叶修’递给他的虫族探测仪，怔楞半晌，最后笑了一下：
“嗯，谢谢。……你也小心。”
他离开了山洞，踏入明亮的晨光中，踩着一片尽是崎岖怪石的黄土地，朝向影影绰绰瞥见的绿意前进。
几步路之后，满目苍凉荒芜的黄土地上，一抹雪白的颜色从无到有，凭空出现，不过是一眨眼，一头毛皮丰润洁白的肉食动物轻巧地踱了出来。
那头被叶修当作家猫养了许久的雪豹打着呵欠，慵懒地露出银亮尖锐的犬齿。它舔了舔唇，蓝眼睛转向了苏沐秋。
全长足有三四尺的豹子身姿矫健流畅，落在地面上的步伐悄声无息，它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为掠杀猎物而生。
豹子粗长有力的尾巴晃过了苏沐秋的军服下摆，带着衣摆，难说是友好的招呼抑或挑衅。穿着洁白军服，身形颀长的联邦军官并未理会，浅色眼眸朝豹子一挑，神色间无端与这头毛色雪白的危险动物有几分莫名相似。
对于离奇出现的雪豹，苏沐秋毫不意外，他像是对人类说话一般开口：
“秋木苏，交给你一个新的任务。”
苏沐秋脚步不停，语气镇定，眼神过于冷淡。
“去看着那个黑漆漆的家伙，我不放心他在我视线不及的地方行动。只要我和他分开行动，你负责盯紧他，有异动立刻告诉我，跟以往一样。”
“要是判断情况不对，不用犹豫，直接咬死。”
豹子晃了晃脑袋。
苏沐秋若有所思地补充：“对了，这个人……有点不同，他虽然是普通人，但是和我的意识相性很高……我从没碰到过相容度这么高的人，搞不好他能够看见你，不要太接近。万一你被发现了……”
苏沐秋语气一顿，指尖不经意碰到收在怀里的探测仪。
一会儿后，他继续说道：“……就想办法和他搞好关系，他应该不是讨厌动物的人。总之，争取能时刻待在他旁边而不受怀疑的位置，监视他。”
“不要让他察觉我和你的联系。”苏沐秋最后叮嘱。
雪豹幽蓝色的眼瞳内透出极具人性的冷漠，它朝苏沐秋甩了甩耳朵，一副懒得理会对方的神态，尾巴一甩，倒是配合地跑向了‘叶修’所在的洞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