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回答的声音却很普通，普通到听不出任何负面情绪：“知道了。……都去把咱们人找出来，多少人来，就多少人返程。”
有一位分队长哽噎着声，强自镇定道：“叶队，老六他刚才……刚才自爆让咱们逃脱，我们……我们只找到他的一截手指……”
“那就把这截手指收好，送回他家乡埋葬，一个都不许少。”叶修不容质疑道，“文州呢，在吗？”
一架灰蓝色的机甲飞至一叶之秋前方，与一叶之秋布满符文似的暗红纹路不同，尽管明显不同于大批量生产的机甲，仍可发现是Beta驾驶的普通型号。
通话申请接入，窗口上是样貌青涩，仅能勉强算是青年，约莫二十多岁的喻文州：“叶修。干扰队只有一人受伤，已经返回主舰治疗。”
“哎，文州，队伍指挥得不错啊！不愧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叶修笑眯眯地点头，刻意轻松说道，操作一叶之秋降低高度：“啧啧，月亮上没有嫦娥，只有一只肥墩墩的大虫子。第一次月面战争错失机会，没把它揪出来，就这几年里头都蛀空了……”
叶修垂着眼，接近地面。光屏忠实地显示了被虫族蛀得坑坑洼洼的月球腹地，苏沐秋看到零星散落的虫尸残骸，以及……满地的森森骸骨。
——成千上万人被吃成破片而落下的白骨。
月面基地或许曾是帝国郊区一般的生活区域，繁荣无比，如今已是个死寂的星球空壳。
“至少我们铲除了虫母，而且一半以上的人成功转移了，再过几年，这里就能重新建设起来。”叶修说，心里情绪远不如他语气的平稳镇静。通信频道内只有他自已的声音，他问：“……大家怎么都不出声？有磁场干扰通讯？”
喻文州答道：“叶修，其他人在分队频道说话。至于来支援的第五军……”他查看了一下，“在虫母确认死亡后，就切断通讯了。”
叶修摇头大叹：“我这么吓人？这是实力高强带来的壁垒啊。”
喻文州只是笑，两人心底门清，知道这不是理由。
领会到叶修的夸张表现只为转移话题，两人都没有去深究其中原因。
叶修打开一叶之秋的推进器，机甲向星球深处移动。
“文州，接着你和我一块行动，我们把虫子杀干净了，再撤离月球——”
一道声音传出：‘不行，叶修。’
“嗯？”
叶修一顿，望着来自主舰的通话窗口。
留守于后方星舰的王杰希继续说道：‘你关闭了这次作战以外的其他通讯频道？包含高层的特殊频道？’
叶修坦然无比：“当然，要是打到一半弹出小广告谁负责？”
‘军政双方的高层，都很在意这次行动的结果。他们要求主负责人叶修立刻返回主星，汇报情况。’
“战场还没收拾，一堆虫子逃跑，我走了，那这里谁指挥？杰希，你跟上头糊弄几句，我确认完情况晚点就……”
王杰希打断他：‘叶修，上头要求你立即、马上回来报告情况，将现场权限移交给……索克萨尔的驾驶员，喻文州。’
“越过现场军阶第二高的五军那谁谁，直接把权限交给文州，让他一个三军的Beta，去指挥五军那几百个成天‘Alpha至高无上万岁万万岁’的家伙？”叶修哑然。
王杰希静默片刻：‘对。’
叶修面色不改，苏沐秋却感觉他瞬间咬紧后槽牙，唇缝间溢出一句仅有自己能听清的低语：“……又是这样。万一有意外……”
苏沐秋察觉，这种事似乎不是一两次。同样的，喻文州显然不大意外，无论上层的指令或叶修的反应，他试探道：
“叶哥，帝国军校我们都读过来了，不会有事的。”
静默半晌，叶修松开绷紧的面部肌肉，无奈地点了点头：“那些人可是宝贵战力，我怕军校时期的噩梦重演，他们以后见了Beta有阴影。”
喻文州笑：“这点你不用担心。”不知道是不用担心‘肯定会这么干’还是‘不会’。
指尖飞快抹过驾驶台，叶修朝几架正在清理环境的机甲发布集合指令，苏沐秋不经意瞥到那名年轻的近卫官也在被点名的行列里，忙的热火朝天。
“我这就回去，人手留给你们，这几个小家伙跟着我离开就行。……杰希，你多看着点文州，别让他遭遇任何‘意外’，不明不白牺牲了。”
王杰希问他：‘你知道现在是公开频道，以及所有通信会按规定自动纪录反馈中央军部吧？’
“知道，这不就是说给他们听的么？”叶修不以为然，领导发言似的像模像样敲敲话筒，“咳咳，现在我话都搁这里了，全体注意着点哈，谁敢跟他们俩耍阴招使绊子，就等着我追杀吧。”
喻文州失笑：“叶修，你看了那些八卦小报？”
“哈哈，一言不合就追杀的形象，不是挺方便的吗？”叶修笑笑。
临离开时，叶修扯开驾驶服的衣领，沉沉地吐了口气。一叶之秋朝运输舰驶去，他切换着机甲周身各个角度的画面，以防任何意外发生。
返程小队的身后，内部堆满垒垒尸骨的月面，远远看来，竟是又圆又亮，美的毫无瑕疵一般。
研究院，地下二层。
黄少天几步助跑，蹬地跃起勾住了墙面装饰，一记漂亮的引体向上，轻松翻到了通风口旁。
在其余几人的掩护下，冰雨一剑横过，通风口的栅栏哐当坠下，黄少天赶紧松手落地，黑洞洞的通风口霎时间传出令人鸡皮疙瘩的声响，好几只半大的虫子钻了出来！
它们直朝几名人类扑去，浑身鲜血淋漓凄惨无比的几人却不以为忤，好整以暇地靠着医疗仓继续前进，对后头袭来的虫子毫无反应！
眼见最靠后的方锐就要被尖锐的腹足穿胸而过，几只小虫子却突然一滞，就这一瞬的迟疑，紧追着几人的侦查机便呼啦一下全追了过来，把小虫子射杀殆尽。
捏了把冷汗的方锐大松口气，心有余悸的掠过医疗舱内叶修：“老喻同志，老王同志，你们叶队长的血真是太好用了啊！”
方锐不禁庆幸，幸好刚才王杰希强硬地要求全员折返，提出脱下外衣去擦那满地鲜血这种神经病建议时，他出于对临时夥伴靠谱程度的信任，说服黄少天一块干活。
调低嗅觉的黄少天适应不错，兴高彩烈地顶着满身的血迹到处开通风口，让虫子去拉侦察机的仇恨：“叶修这还是血吗，是驱虫剂吧？真是太爽快了，我杀虫子就没这么舒畅过。”
“没想到叶修的血能有这种用法，真是太出奇不意了，杀虫子简直无敌状态加身。”方锐啧啧。
“只能吓吓小虫子，面对一般成熟体的虫族，效果不会这么夸张。”喻文州解释。
“那也很够用了啊！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方锐很是扼腕。
王杰希与黄少天的配合越发顺畅，他平淡地补充：“因为我们之前根本没看过叶修流这么多血。”
方锐一时噤声。他看着医疗舱内面色惨白的叶修，以及与之紧贴的苏沐秋，方锐心有顾虑，不敢多言。
喻文州藉医疗舱当掩体，手持光板迅速修正逃脱路线，不时开枪协助，忽然若有所思道：“不……有的。”
“有过一次。”
叶修习惯性拿出小型探测仪时，他的手被人按了下来。
对方诧异无比：“老叶，你被害妄想这么严重了？这可是军部三食堂，你不会以为这里也有虫子吧。就算有，也被星际级生化武器吃死了。”
叶修顿了顿。
苏沐秋以叶修的视角，看见未曾结识的人，未曾见过的事物，未曾想像的景色。叶修印象深刻的一段段记忆，重点大多不离机甲驾驶舱、军部基地与虫族，三点一线规律无比，并且围绕着一大群面孔模糊仅有一面之缘的家伙，以及出现率特别高的几个人，比如小年轻版本的王杰希喻文州，乏味的难以想象。
所以，在苏沐秋忍不住要打哈欠时，出现了一个没见过却模样清晰的人，这就令他好奇了。
叶修放下手里的探测仪，没有坚持：“你今天也来食堂？”
对方理所当然地点头：“必须来啊，月底没钱了，而且三食堂这么难吃，少我一个人收入就滑坡一半，这种滔天大罪我可不好意思。”
一旁握勺的食堂负责人硬梆梆地挤出声：“郭明宇准将，您言重了。”
苏沐秋眨眼，心道这就是‘叶修的狐群狗党兼食堂饭友’郭明宇？
“老郭，你说这种话，不担心菜里被吐口水啊。”叶修笑。
食堂负责人的脸色非常难看，看上去当真随时会在菜上乱喷口水，破口大骂。两位Alpha军官怡然自得，刷卡打饭，在空荡荡的食堂坐下。
那一口饭菜进入嘴里时苏沐秋一捧热泪流下，觉得叶修太不容易了，这种东西他吃了这么久，居然没有起自杀的念头啊？
难怪他啃树根都啃的无比自在，还成天叼着苏沐秋那些厨艺技能掉线的熏肉干，原来是食堂菜爆炸级的难吃啊！
叶修自然无比地吃着饭，浑然不知被迫与他共感的苏沐秋求死不能，苏醒欲望特别强烈，一面竖着终端光板看短视频。
“你在看什么？搞笑节目？”郭明宇呼噜的吸面条，瞅着叶修的光板，“等等，这不是你那位热血过头的小近卫官吗？他上个月被调去中央了吧。”
“是啊。”
“你们感情这么好，让你吃饭都要看他？”郭明宇惊讶非常，视频里，年轻人呆站在办公室内，结结巴巴地说着支持叶修的话。
郭明宇忽地恍然大悟，贼兮兮地肘了肘叶修：“唉呦，难道是因为Omega全都受不了你的信息素跑了，你要转战Alpha之间的禁忌恋？啧啧啧，盯上自己培养出来的小朋友，人不可貌相……”
叶修诚恳地赞美：“老郭，想像力挺丰富的啊，你从军太浪费了。不过AA恋冲击力不够，你编个我和外星人轰轰烈烈谈恋爱的剧本吧，咱们三军的年度晚会就有新节目了。”
“哈哈哈哈，外星人？哈哈哈，你也不差啊老叶。”
郭明宇拍桌爆笑，苏沐秋不知怎么的有点尴尬，一阵猛咳。
两人插科打诨，说的全是不着边际的无聊话，看来关系不好不坏，倒真是一叶之秋所说的普通饭友。
“我等会要跟他见面，这不赶紧复习一下往事嘛。”叶修解释。
“见个面回忆啥往事？”
“他在中央的任务，是护卫一位贵族出生的Omega大小姐。之前有个交通机甲意外失控的报导你记得吗？当时车上就只有他俩活下来，他英雄救美，掳获了大小姐芳心，两个人顺利交往了。”
“你知道的挺清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朋友成天写讯息跟我报告近况，我也没办法。”叶修耸肩。
郭明宇观察他：“老叶，你看起来很高兴。”
“当然。”叶修微笑，“下属的梦想实现了，难道不替他开心？”
叶修确实是满心欢喜，在苏沐秋经历的叶修的回忆中，说这是叶修最快乐的时刻，也不为过。
苏沐秋跟着高兴起来。
这份快乐持续到笑容满脸的年轻人挥手，叶修看见躲在他身后羞涩地牵着他的女性，以及叶修放松警戒的瞬间被他当胸开了一枪为止。
砰一声枪响惊飞大群林鸟，鸟雀叫声中，叶修捂着腰腹，鲜血透过指缝源源不绝地淌出。他的反应足够快了，能在不到半尺的距离回避直指心脏要害的枪口，却不够快到完全避开子弹。
年轻近卫官持枪的手没有分毫颤抖，实际上，他颇为镇定，面上甚至带有几分隐含悲切决意的神情。
“叶上校……不，叶修……”年轻人紧盯着叶修，语气哽咽，“请您……请您清醒点吧……！”
“……别继续下去了，你杀了北区五位权贵、南区好几个平民家庭还有天琴三过半驻兵……你我都知道那些不是意外！这还不够吗？”
年轻人轻声喃喃，像是害怕说的大声一些，就会被人听去，他的目光清澈，里头满是痛苦，“我悄悄问过可靠的医生，对他们形容你的情况。他们说，这可能是压力太大引起的精神异常，从而臆想周围都是虫子……上校，您一直是我们最景仰的人，我不想，也不愿再看您自毁名望，将昔日光辉耀眼的一切扔在地上，遭人践踏抹黑了……”
年轻近卫官望着叶修，隐含着几分期盼，那目光真诚，是不忍看到心中崇敬的对象变成如今的疯子，期望他幡然悔悟。
那一枪或许擦过了脏器，苏沐秋只觉得疼痛难忍，滚烫的血液不断由指缝间滚落，打湿了脚边的草地，强悍的Alpha信息素气味漫出，Omega躲得更紧了。
叶修微微动了下指尖，彷佛试图将伤口压得更紧，然而视线有一瞬难以察觉的转移，强制跟着叶修目光的苏沐秋，在刹那间瞥见叶修藏在怀里的探测仪。
以自家对象很害羞为由，近卫官当初选择的见面地点是人烟稀少的绿化保留地，鸟语花香，绿意盎然，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压根没人会经过。
探测仪的中心，绿色的光点前方，是两个紧贴的刺目红点。
－－被寄生了。
Omega依靠在年轻人身后，小鸟依人，怯生生地抓着Alpha的衣袖，害怕地望向叶修，女孩的样貌温和清秀，长发与线条柔软，是近卫官口中，世界第一可爱的人。
没有察觉叶修忽地惨白的脸色，年轻近卫官深吸口气，坚定地再度举枪：“像您还没疯狂时所说的，我不会道歉，更不会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