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人并不应该过多涉足政事。
但武林存亡首先在于家国。
自徽宗即位以来,淫奢无比,任用奸臣。短短十余载,大好河山已是满目疮痍。全国为生辰纲,花石纲所苦,民不聊生,刀兵遍地。先有宋江聚义水泊梁山,兼有灭绝王大乱山河,后有方腊兴兵江南。这些叛军虽然先后被镇压,但是江山元气已伤。
而后宋在童贯蔡京等人极力唆使下自毁檀渊之盟,败宋辽百年之好。然而在对辽作战中,却又屡战屡败。虽然在大将军种师道,赫连乐吾,文臣王庶与诸葛神侯力争之下宋徽宗暂时应允宋辽以和亲休战。但而今不过两年,金人在护步答冈一役以两万金兵大破辽七十万大军,辽国皇帝天祚帝仓皇出逃。
宋徽宗按捺不住,急忙派遣刘延庆领五万大军出兵燕京,此时更着童贯追加十万。但在宋辽之前的战役中已经向金人充分暴露了宋军之无能。金军之中素有先灭辽再伐宋传言,金国朝内重臣更是以宋在盟誓后又向辽休战,并招降辽叛将为名问责于宋。
戚少商垂着眼。
不知何时起,他思索时总会垂下眼睛,带着一丝不自觉的忧郁。
杨无邪已经多次向戚少商提出金破辽之后必定兴兵南下,那时,在风雨楼面前只有两条路。其一,死守汴京;其二,南迁。
可戚少商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
而今天,他抬起眼睛。
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表情,愤怒,无奈,茫然与冷酷。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唯一一个表情冷酷的人身上。
那个人也正看着他道:“无论如何,辽国倾覆已成定局。”
孙鱼点头道:“顾堂主说的不错,燕云归宋,不论日后如何,目前已成定局。只是如今童贯既然前往,到那时归来定当是奇功一件。童贯素来和蔡京沆瀣一气,贼党必定重新得势,我们必须要早作准备,抗击贼党捍卫白道。”
杨无邪却问道:“若说抗击贼党,究竟谁是贼党?”
孙鱼答道:“自然是蔡系的人马,七绝神剑,黑光上人,六分半堂与天下第七之流。”
杨无邪却摇头道:“彼窃钩者与窃国者,孰当诛?”
戚少商听罢看向杨无邪问道:“这么说依军师所见蔡系人马不过是窃钩者,那么窃国者所指?”
杨无邪道:“蔡元长虽是大奸之人,但是他所贪图的无非是锦衣玉食,位极人臣。一但大宋倾覆,他再也捞不着这般的便宜。而今,金人能够磨刀中原,虽是与他们为了一时得势,取宠献媚,目光短浅有重要关系,但是这并非最重要的原因。若是这朝中有人铁了心要开门揖盗,那么可不才是首先应该打压清除的?”
此时顾惜朝却挑眉一笑道:“军师说的在理。可是蔡元长而今已经年逾八十,一生荣宠不断,穷奢极至,据我所知,他已老眼昏花,目不能视。或许这宋庭倾塌,他的好日子是到了头,但保不齐他手下的人打在什么算盘。况且跟随蔡京的,亦是不是不知他大奸大恶,但还是鞍前马后,为的是什么?今日,他们能效忠蔡京,明日开门揖盗以再牟利定是情理之中!”
龙吐珠豁然起身道:“不错,蔡系的人马绝不能姑息!”
然而唐肯却皱眉道:“适才听军师的意思,窃国者,似乎并不是所指蔡系,不知军师所指的是?”
杨无邪道:“不错。有一脉人,上通天子诸侯,下通走卒商贩,而他们正心怀叵测,意图不轨。方应看前日归来,当即改名方拾舟,意在超昔日权力帮李沉舟之大功。而今,据我所知,方应看不但已成元十三限留下的“忍辱神功”,“山字经”又继承方巨侠的“血河神剑”以外,还有一门绝学。”说至此处,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痛恨的,无奈的笑,“还有‘乌日神枪’。”
张炭昔日游历天下,交友更遍及三教九流,见多识广,闻言大惊,不由脱口而出道:“这‘乌日神枪’可是金国皇族的绝学!方应看居然修习了这门功夫!”
杨无邪点头道:“据我所知,‘有桥集团’暗里必已投金!”
戚少商道:“按军师此言,我们应当尽早出击,消灭‘有桥集团’以肃清内敌?”
顾惜朝却在旁冷冷一笑道:“消灭‘有桥集团’,如何消灭?军师适才已说,‘有桥集团’上通天子诸侯,下通走卒商贩,如此庞杂根深,如何根除?此外,若是此时贸然打击‘有桥集团’,他们素来是蔡系人马的‘活财神’,人家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我记得王总楼主离京时特意叮嘱戚楼主,定然要小心‘有桥集团’与‘六分半堂’联手。这二者一但联手,风雨楼腹背受敌,能否自保尚且不知,如何能够肃清京师?”杨无邪正欲言语,戚少商却抬手示意听顾惜朝说完。
顾惜朝继续道:“但是恰好相反。‘有桥集团’为何能立足京师?他们为的便是不受蔡元长摆布。若是我们首先打击蔡系人马,‘有桥集团’必定不会插手,恰恰相反,落井下石的事,他们倒是应当很乐意做。一但清缴蔡系人马,风雨楼声威大震,到时候楼主振臂一呼,反攻‘有桥集团’不过区区之事。”
戚少商听完静静垂下了眼睛。
孙鱼,利小吉,朱大块儿等人纷纷点头。孙鱼道:“不错,天下豪杰遭受蔡京荼毒已久。拔除‘有桥集团’亦绝非一夕之功。若能打击蔡系人马,必定振奋群雄之心,激扬清流,到那时楼主引领群雄必定可以与‘有桥集团’一战。”
张炭因昔日与六分半堂堂主雷纯有旧,所以关于六分半堂的决议,他一向不便言辞,此刻也并未做声。
杨无邪却皱眉道:“以顾公子的才能应当很清楚,宋联金灭辽乃是与虎谋皮,而今却指望着与‘有桥集团’一同打击蔡系人马,岂不是犯了个显而易见的错误?”
顾惜朝却笑道:“联金灭辽为何错?全因宋庭贪心不足,欲意以蛇吞象,并无开疆之力而谋开疆之事,是以无异于自掘坟墓。但如今,我风雨楼正是兵强马壮之时,蔡京垂老,其麾下人马日渐衰落,‘有桥集团’得形式,全不得人心,更有通敌叛国之耻,戚楼主威望日盛,正是领风雨楼一统京师的好时机!何必妄自菲薄呢?”
他一席话说完后,唐肯,洛五霞,龙吐珠等人也不由得连连称是。洛五霞更是直接开口道:“杨军师,我觉得顾堂主说的不错。先诛蔡系和联金灭辽,那真根本不是一回事!”
顾惜朝偏头看向戚少商,勾唇一笑,这一笑尽态极妍,落在旁人眼泪如满树梨花一般清甜绚烂,戚少商却无端觉得有几分嘲讽的恶意,“何况,若此时动手,我知道戚楼主可是有一位十分难得又能耐过人的好兄弟会鼎力相助,不是吗?”
杨无邪长叹一声道:“年纪大了,有些事也不再那么通透了。全凭楼主决定吧。”
戚少商被顾惜朝那一笑激得偏过脸去,看向杨无邪,眼中尽是抱歉。
“顾堂主如此胸有成竹,是如何打算的?”
顾惜朝双眼黑亮,豁然起身走至厅中,笑道:“若要打杀毒蛇,先得诱其伸头。先挑天下第七,再挑六分半堂,等到他们按捺不住联合还击之时,趁势一网打尽!”最后四个字被他嚼碎在唇间,带着蛇一般妩媚的阴冷。
众人前前后后走出议事厅,唯有顾惜朝和杨无邪走的最慢,待到他们走出厅时,杨无邪突然转脸对顾惜朝道:“顾公子,你真的觉得你所言皆是对的吗?”顾惜朝淡淡一笑,而后又正色点了点头。杨无邪又长叹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顾惜朝回头,戚少商正站在议事厅桌边,垂着眼睛。
顾惜朝转过身,目光黯淡,广袖之下,左手五根手指的指甲都已经死死嵌进肉里,带出一点点猩红。
他眼前又晃过那种笑意。
轻薄的,打量的,谋算的。
那朵纯白的梧桐花。
“为了能让顾公子返京,在下可费了不少神。如今,这京城,公子可还喜欢?”
“当然,自邀公子返京之日起,方某对公子便是虚席以待。只可惜俗务压身,没有能够亲自上门邀请公子。”
“公子不必着急拒绝,不如先听听我的条件。权,谏议大夫之首;势,京城官盐任君调配;哦,对了,最重要的是,必定对公子以礼义相待。”
“所谓礼义相待,乃是全凭公子才华倾心相请,而不是别有所图才是。哦,我刚一回京城就急忙赶去拜见公子。若走风雨楼的通传定然是见不到公子的,未经通报不巧遇到公子与戚楼主的好雅兴,便只好在这候着公子了。公子不必紧张,今晚前后只有我一人。”
“无他,戚楼主对公子有情有义,公子一时难以割舍也无妨。那么只有一事拜托公子向戚楼主转达,‘有桥集团’实在不愿与蔡元长一脉同流合污,望风雨楼早灭奸相党羽。”
“当然,期间若是有用得着方某的地方,无论何时何事,方某愿为公子效劳。”
“还有,公子既然在京郊就帮我灭了叶神油。这是蔡系的人在京城的产业,管制和势力分布以及朝中明里暗里蔡京的党羽。我想,纵使是白楼也断断是收集不到这绝对准确无误的信息。而今,亦全权赠与公子,以聊表谢意。”
第27章 鱼肠
“你们到了天下第七的场子里,见到摊子都掀翻,有人动手就跟他们打。若有人问你们是谁,就告诉他们风雨楼顾惜朝求见文雪岸文少保。若是他来见我,你们马上退下。”
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孙青霞道:“我会激天下第七对我动手。不过,论武功,我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说走的时候,你马上停手,决不可恋战,今日无非去探他虚实,报仇须得静待他日。”
孙青霞点点头,扣住腰间的长剑。
顾惜朝看着他的剑无奈地笑道:“孙大侠用假焦尾换一把真鱼肠,倒是划算。”
自黄河改道之时,鱼肠重现于世,为黄河漕帮所有。十余年前,苏幕遮收黄河漕帮于风雨楼麾下,这上古名剑鱼肠也被进献到了风雨楼内。前日,戚少商见孙青霞无剑可使,遂将鱼肠赠予了孙青霞。
得珍宝易,得良朋难。
孙青霞道:“这鱼肠古朴韧烈非常,且多年幽于黄河河底,沉寂多时,饥渴难言,是有凶剑之兆。戚楼主见我无剑可用,权且借我一用。人与剑,方需讲求一个缘分。若此名剑与我无缘自然是用过就还的。”
顾惜朝示意随行二十名子弟兵先行开拔,而后走近孙青霞身边轻声带笑地说:“这鱼肠与风雨楼一般,虽是暂用,暂代,岂有还回去的道理?”孙青霞转头看向顾惜朝,他眉眼弯弯,发丝如柳条一般轻盈垂在唇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顾堂主这可是逼我站队?”
顾惜朝挑眉道:“听说王小石已经由蜀地到了镇江。”
孙青霞道:“我并不认识王小石。戚少商是我的朋友。你是戚少商的朋友。你很关心戚少商。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想还?”
顾惜朝思考片刻,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不论他想不想还,总之是不能还的。”孙青霞忍不住问道:“为何?”
“童贯,刘延庆十五万大军被会宁府一万辽人残兵杀的几近覆灭,又向金人请兵。宋军疲弱亏虚,已经尽数落在金人眼中。而今世道将乱。王小石生性仁厚有余,犀利不足;纵有杨无邪辅助,杨军师而今年过不惑,志气日渐衰微,纵有智计过人,并无领兵守土之意;‘有桥集团’历来心术不正,又与金人勾结;‘六分半堂’只谋自保自利;其余各大小团帮,均不能独当一面。这京师之内,能够迎弓矢之雨,逆流而上,立乱世之中而岿然不动的群龙之首,阁下觉得能有谁?”
孙青霞听完,不待作答。却见顾惜朝带出几分笑意,几分骄傲,几分沉痛,一字一顿缓缓道:“只有戚少商。”
孙青霞看着他,一时间只觉得这形影如柳的俊逸书生,字字重于千斤砸向他心头,生生摧折他的寸寸傲慢。于是他笑了,这是他对他的第一个全心全意的笑容。
“顾公子,出发吧。”
天下第七所管辖的生意是汴京的屠宰生意。
所有肉铺不得私自经营猪下水,均由天下第七神行右少保文雪岸手下杂役统一处理后统一售卖。
所谓猪下水,乃是猪腹之中内脏,猪胃,猪大肠以及猪小肠。刚宰杀的猪取出的下水腥臭不堪,需以食盐盥洗,处理方能售卖。而参与处理猪下水的杂役竟大半是童贯麾下驻守开封的禁军。自童贯领枢密院,手握二十万重兵,从不思操练士兵,反而多将其充做杂役,手工者,甚至仆从。其劳动所产,均由童贯蔡京等人由不同渠道兜售以牟利。养兵之俸均为国库所出,以兵士充工所获之利尽数落入这些佞臣口袋。兵士疏于操练,是以有堂堂御林军,拉弓箭不着靶,骑马人坠马之状,几番对辽作战均大败而归。
处理猪下水的场地弥漫着一股腥臊的臭气,风雨楼二十名子弟兵鱼贯而入。这些从未操练的士兵对上日日勤练的风雨楼子弟,全然无反击之力,一瞬间,猪肠子猪血沫儿流了一地,骂声叫声也混作一团。顾惜朝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些兵士如何被一一掀翻在地,再勉强爬起来哭爹喊娘地跑去报信,顾惜朝见那兵士跌跌撞撞跑走便命令停手,让所有人撤开三里。
果然天下第七不多时急忙赶来,走的太急以至满头大汗,鼻尖都有些发红发潮,整张原本生的有些阴煞的面目更多了点狰狞。
他死死盯住顾惜朝问道:“顾堂主,这是何意呢?”
顾惜朝偏着头对他一笑道:“砸场。”这一笑张狂中带着狠毒,他眉目生动精致,由于天下第七生得比他矮些,他稍微垂了眼睛看他,完好的内双拉出惊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