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惊又问:“那么那些着迷而选择留下的人,会如何?为国守土?如方应看一般与金人款曲暗通?还是伺机哗变?”
雷纯沉默一会,摇头道:“我不知道。”
狄飞惊道:“不错。戚少商,杨无邪也不知道。这些人迟早都不是六分半堂的,让戚少商收了,废了,杀了,又有何妨。他们担心的也莫过如此。我以为,他们目的达到后,时间紧迫定然不会再费时费事对付我们。而我们,也应当挑个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剩下的事,就只有一致对外。”
雷纯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柔艳一笑道,“既然方小侯爷不要这茶,我们便留着请戚楼主来喝吧。”
第29章 山河
风雨楼行营校场之上,百名子弟兵再站成纵列,顾惜朝挥手道:“辛苦诸位,今日演练可到此为止。”
众人退去后顾惜朝一人立在校场之上,他偏头凝视箭靶片刻,转身大步走向马圈,牵出一匹枣红马,背上一壶箭,拿起弓,飞身上马,行至校场当头。再调转马头,疾驰而来,紧盯靶心,搭弓拉箭,箭矢脱弦而走,铮铮之音,在空荡的校场上格外清晰。
三箭之后,乍听得场上响起一阵寂寥的掌声——三箭全部正中靶心。
顾惜朝勒马转身,脸上浮起几丝笑意,微微抿了嘴唇。而后又沉下眉眼道:“楼主若是来检阅兵士可来晚了些。”戚少商笑道:“我并非来检阅兵士,我是来拜访良将。”顾惜朝翻身下马,将马牵回了圈。戚少商走到他身边道:“中原战马历来沉稳有余而悍勇不足,西北战马才是难得一见的良驹。西北分舵舵主王宪不日来京述职,定要托他带几匹好马来才是。”
顾惜朝摇头道:“不必了。这开封府内,再俊的马又有何用呢?”说完他却眉眼微动,又笑道:“不过也说不准,这北部中原几时兴许就成了金人的跑马场。”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搭起了弓。
戚少商突然道:“你正跃跃欲试这一战。若是不打,你岂不失望?”顾惜朝冷笑一声,指尖发力,内力杀气刹时一起窜动,最近箭靶此刻这远在七八丈之外,他放手一箭,竟然正中之前钉在靶上那一箭的箭尾,生生让后箭推动前箭直直穿过了箭靶。他见状方才满意地放下弓。
“如今,我所期望,不过是不让夷狄烈马践踏晚晴的安身之所罢了。”说完一声冷笑道:“那位官家的旷世奇功我也听说了。昔日,傅宗书尚思连辽抗金,知唇亡齿寒之理,有心保全中原河山。不知道诸葛神侯现在是否觉得当初还不若不阻我行事!”戚少商眉头紧锁,突然之间竟无言语。顾惜朝转头看向戚少商,又问道:“戚大侠是不是也后悔那时没有一剑刺这皇帝一个通透?虽说除了他未必能马上找出仁厚英主,但昏聩堪比而今这位的倒也是少有了。可怜诸葛小花辛苦一生,如今总是要支撑不住了。也不知道你那四位同门现在是什么脸色。”他转头看向远方,轻声道:“大当家的,拱卫中原,不与北夷为奴。龙椅上究竟坐的是谁,这天下姓不姓赵,很有所谓吗?”
戚少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漫不经心地问:“所以,姓方也无所谓?”顾惜朝听罢忽然嗤笑一声道:“你既然根本不信我,何必要舍杨无邪的强攻有桥集团的计划而听我先谋六分半堂?”戚少商抬眼道:“强攻‘有桥集团’,若败,则蔡系的人马必定猛扑武林白道;若胜,‘有桥集团’和金人盘枝结错,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蹬鹰,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可是,而今我们进攻六分半堂,目前形势一片大好不错,不过再往下,只怕就是费力不讨好,两败俱伤的时候了。”顾惜朝点头笑道:“戚楼主果真雄才大略。惜朝拜服。既然戚楼主心中已有谋划,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说完甩袖便径直向营外走去,戚少商几步跟上。
温有芽正等在门口。顾惜朝对温有芽道:“今天是陈大哥的生辰,大哥生前最爱吃松子,你去城东的张记买半斤最好的松子,定要长白山产的。晚些我会去陈大哥旧居拜祭他。”
说完他突然回头向戚少商勾唇一笑,戚少商的目光扫过他的嘴唇,他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玩味,“大当家的,晚些再见。”
一桌一椅一床。
陈念珠度过最后时光的地方简朴得有些简陋,简陋的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但却是整个风雨楼最隐蔽最安全的地方。
深埋于地下,闲杂人等概不知,且石门一关,地下音讯半分不得外泄。
石门一开一关,带出沉闷的声响。
“说吧。”他的声音参杂着忧郁与期待,莫名又勾起了他的笑意。
是日。
日光倾城。
开封府内,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好一派盛世光景。
全然不似开封府外十五里,哀鸿遍野,饿殍盈路。
城东小堂内,方应看在笑,比日光还灿烂的笑意。
“张记的长白山松子历来只进半斤,这么久,该买的人终于来了。”
来人只有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淹没在人群里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的脸。但是这张脸上有一双举世无双的眼睛。
方应看却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许久,久过凝视任何倾城女子。“想不到公子如此精于易容之术,能化明玉于朽木。”
那人礼貌一揖道:“侯爷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方应看把玩着手中折扇笑道:“顾公子坐镇风雨楼,不过一月几乎剪除六分半堂全部外戚旁支,如此奇功,实能居于杨无邪之上,竟还只是堂主之位。本侯实在得叹一声。”
那人唇角微动,但面容隐在面具之下,不泄露任何情绪。“侯爷言重了,但愿顾某方寸之狭功没有让侯爷失望。”
方应看哈哈大笑,一把打开折扇,道“自然是大出所望!不过顾公子此次相邀,绝非只是来问我是否满意的吧?”
“不错,当然是有事要拜托侯爷。六分半堂不日应当与风雨楼调停谈判。侯爷应当告诉太师,相爷,这可是杀戚少商的好时机。若派出天下第七与七绝神剑所余几大高手,杀戚少商不无可能,至少能够将之重伤,挫败风雨楼。”
方应看听完他的话,站起身上前几步,那人却暗暗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既然是公子所托,必将促成此事。只是,效劳这种事,历来有一就有二,与其让公子私心觉得对本侯有所亏欠,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既然我痴长公子两岁,不如就此结为异姓兄弟,日后你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义不容辞。”
顾惜朝却摇头道:“多谢侯爷抬爱。只是,我并不觉得将此事托付给侯爷是欠了侯爷的情。如若侯爷不请下这几位高手,不知道距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一同包围神通侯府还有多久呢?”略一停顿后,继续道:“并非惜朝不愿与侯爷结交。只可惜,历来和惜朝与天盟誓的人,通常没有什么好结果。”
方应看冷笑道:“唉,公子这话可说的不对。这将戚楼主置于何地呀?而今人家正坐镇京师覆手天下呢。不过,公子倒真是言辞犀利,一方面能说服杨无邪也听取你的谋划,另一方面又能让本侯不得不听你所言。但是,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顾惜朝淡淡道:“无非都是因为我说的有道理。而我,天下不乱何以安身?若是这太平盛世年间,风雨楼留我这种声名狼藉之人有什么用呢?侯爷又何必倚重我呢?”
方应看听完坐回椅上,轻轻摇折扇笑道:“也罢,既然公子有所顾忌。本侯也不便强求。不过公子真正的结义大哥,陈念珠陈义士的尸首停在刑部,本侯实在心有不忍,于是托几个老朋友帮了些忙,将陈大哥葬在了城郊并暗自立碑,顾公子得空大可以前来悼念。”
顾惜朝再向方应看一揖道:“惜朝再谢侯爷大恩。既然话已带到,不便多留。就此告辞了。”说完,转身欲走。
方应看在他身后凉凉问道:“你这谋算的是希望戚少商好还是希望戚少商死呢?”
顾惜朝头也不回,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管我谋算什么,戚少商总归是死不了的不是?”
第30章 我死
今晚,开封府带着一丝诡异的寂静,连每一丝呼吸声都似乎显得别有用心。
今晚,京师之中最大的两大帮派势力,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领袖相约在三合楼调停双方在十八里明月之争。
雷纯一身湖蓝的衣裙,仅以一根翠钿挽住如瀑青丝,落坐于巨大的,厚重的屏风之前。
她轻启朱唇,好像问身边的人,又好像自问:“戚少商,怎么还不到呢?”
她的话语和她的眼眸一样温柔,听不出半点恼怒,普通的问句被她问出缠绵的玩味。
蓝衫街此刻一点也不蓝。
街面泛着一层红——人血的鲜艳。
作为京城往日里最热闹的一条街,此刻,它不仅热闹而且沸腾!
往日的热闹来源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但是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只变作了稀稀拉拉的几个。
这几个人身上火热的战意让空气都在沸腾。
风雨楼的兵马比他们想象的更难对付,他们带来了二十个人,但是那二十个人已经倒了一地,蓝衫已经被染成了红衫。
不过他们或许也死的不枉,因为护着那三顶轿子的十九名风雨楼精英也已经全部殒命!
现在,他们三个人,面对着三顶轿子。
三个人正是七绝神剑之中的剑神温火滚、剑怪何难过与剑魔梁伤心。
三顶轿子,一顶白,一顶黄,一顶青。
轿中的三人,应当正是今晚风雨楼前来与六分半堂调停谈判的三人:楼主戚少商,总管杨无邪以及右护法孙鱼。
温火滚,何难过与梁伤心在最后一名誓死护卫在白轿之前的风雨楼精英倒地以后眼睛都来不及眨一齐攻向了白轿。
这并不奇怪。
戚少商,杨无邪与孙鱼之中武功最高,最深不可测的显然是戚少商。
而戚少商对白色这种天地间最干净最潇洒最寂寞的颜色的偏爱也是众所周知,况且,白轿走在另外两轿之前,是一个领袖该有的阵仗。
他们绝对不能给戚少商出手的机会!
因此,三人一同出击,必杀戚少商,必杀戚少商!
三把剑一同洞穿了轿中人对应的三处要害,头,颈与胸口。
来人的步伐很稳,听不出一点急迫,一点慌张,一点劳累。
雷纯的素手轻轻捧住杯子柔柔道:“戚楼主,你迟到了。”
那人的声音也很稳,很平静,平静中带着诚挚的歉意,“今晚路途不畅,不得已绕了些远路。雷总堂主,久等了。”
他们一同撤了剑,变了脸色。
剑上很干净没有一丝杀人的痕迹——轿内是空的。
三人瞬间分了头。
但他们的决定并不一样。 不一样但一致。
何难过去取黄轿。
梁伤心却急攻绿轿。
突袭白轿之计已失败,他们只能两轿并攻,不同再失。
温火滚却不攻轿。 攻人。
因为正在他们击向白轿的一刻,在街角,街坊、乃至椭口、巷尾,从檐上、檐下到往后,庭前,又拥出不少人来。他们方才来不疑虑,为何轿中的人还不出手,这些涌出的人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们已经陷入一场围杀!
包抄上来的人,要远比他们预估中的多!这些人动作利落,眉目精悍,战志惊人,杀力强大,他们既像一直潜伏着守卫这三顶轿子的幽灵,又像是终生终年都在暗里等待这一场抵血涂地的杀戮,一直就等着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的这次狙袭。
温火滚盯着这些人,只觉得他手上的冷锋,开始热了——期待热血的灌溉。
凡他剑光过处,血光暴砚。
这时候,由于温火滚的剑吸住了、杀伤了大多数的敌人,以致梁伤心和何难过可以成功的逼近并进攻黄绿二轿。
何难过连杀二人,已攻到黄轿,他正要一剑刺入,轿中的人也一击而出,竟然是个铁塔一般的汉子。
此时,天边也响起一声惊雷。
那汉子持刀在破落的轿上悍然而立,何难过心头一凌,道:“你是朱大块儿!”
朱大块儿哼哼一笑,提刀而起,却也不杀何难过,而是急攻向了梁伤心!他不能让人靠近绿轿,不能让人伤害绿轿中的人!
此刻,三人却一齐笑了。
朱大块儿如此紧张绿轿,那轿子中是谁?戚少商?杨无邪?还是孙鱼?
三人也更快攻向绿轿。
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在一片厮杀中,绿轿动也不动,一点声响也没有,如同神龛。
梁伤心被朱大块儿缠住,身后的风雨楼好手一拥而上,排成小阵护卫在绿轿之前与温火滚,何难过斗在一处。
温火滚此时己激起了他的杀性来,正杀出了他的看家本领,他手指一动:剑已杀出了火焰,炸起了火光,剑光过处,火焰四起,原来的白轿已着火焚烧,风助火威,连同街边的摊贩帐篷也着了火,沾了火头,原先朱大块儿所乘的黄轿,虽已坍倒,也烧了起来。
其中列阵几人也被腾起的烟雾熏伤了眼睛,步伐一乱,温火滚抓住这个机会,连斩两人,杀到了绿轿之前。
他的面容都带着不可遏制的笑意,杀下去,杀下去!
杀死戚少商!
但是,此时,绿轿中一道影子激射而出。
快而诡谲且带着一丝幽艳。
这个藏青色的轿子,垂着水绿色的珠帘,隐约的珠帘之内,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想下去,甚至也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的心口已然一麻、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