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两个人都一齐出了手,出了剑。
瞬殁。
刹亡。
对高手而言,那也只不过是一息间的事。
他们踩着这雪白的月色瞬息已经走过许多招。
戚少商回身,再杀向他,用的是他所有剑法中干脆,最利落,最无情的一招:一元复始!
孙青霞相迎回敬的却是最缠绵最多情的一招:心猿意马。
在那一错身之间,戚少商突然低头,他方才注意到他的剑刃的一片青色之间映射出他的雪衣,在那翠色欲滴的剑锋上勾勒出一个淡青的身影,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青,青青子襟,悠悠我心的青。这青让他的心没有由来的一疼,好像突然触摸到了这个寂寞的,痛苦的,抑郁的夜晚一切的源头,然后那天下最快的剑突然没有由来地慢了一拍,他回过神抬手,两三下落在屋脊之上,低头看看自己左手的袖子,已经被割裂。
但是对面的人并没有取胜的欣喜,孙青霞立在对面,冷淡又嘲讽地说:“你走神了。”
戚少商却笑了,笑得很痛快,之前的交锋之间,他手中的花以及被剑气催折,连着四片花瓣一同散入了这无边的月华之中。他突然觉得这样或许也不错。
所以他真诚又酣畅地说:“谢谢。”
孙青霞收了剑淡淡问道:“为何要谢。”
戚少商略一思考答道:“你帮我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我自然回报你一声名。”
孙青霞听罢仰头笑道:“声名于我何用?不如以后不要同我抢女人。那些姑娘们见了你,再见我,便不那么欢喜了。”
戚少商听罢,亦笑道:“不抢。以后这甜水巷,杏花巷均是你的,我再也不踏足。”
孙青霞点点,抱起焦尾,“你这人倒是有趣。这个朋友,我愿意交。”而后却又道:“你刚刚走神,是在想一个人。”
“不错。”他回答完之后又地下了头,他的手还握着那花茎。他松了手,那一抹绿色也滑进了黑夜里。
“我是在想一个人。”
“你看着剑想起他,只怕是,美人如玉,剑如虹。”
他笑,不置可否。
“我是在想,你的剑法如此凌冽精妙,足以与我匹敌。但若是单论剑法,我知道这开封府内有一个人,你若是为他舞上一回,他一定能用你的剑法打赢你。”说罢,他停了停,嘴角勾起一抹顽劣又骄傲的笑意,“而且,我知道那个人最近正缺一把好琴。”
孙青霞听后又是一阵狂笑道:“好,我倒是想认识这个人。要是他能用我的剑法打赢我,不光这焦尾,连我这把剑都是他的!”
顾惜朝后半夜走回庭院的时候,树影正婆娑。
他的眉头压得很低,苍白的脸色中却带着一丝愤怒又激亢的潮红。
他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迅速紧绷,他感觉到一阵剑意。
而后,他忽然眉头一抬,直奔红楼而去。
尚未到红楼,却被一人拉住,那人一拉一带之间人已经到了红楼后的小小庭院中。
红楼的庭院不似白楼灵秀,简单,甚至简陋。只有一棵老树,一张石桌,四把石椅。而现在,还散落着三四坛酒。
拉他的人正是戚少商。
他站定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
虽然有石桌,有石椅,但是那人仍然席地而坐,一手端着酒,一手按着琴。顾惜朝打量着那个人,那个人也打量着他。
“你是顾惜朝。”
“你是孙青霞。”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然后两人相视笑了起来,那是专属于两个明明声名狼藉却又自命不凡的人之间默契的笑,欣赏的,嘲讽的。
笑完顾惜朝偏头看了戚少商一眼。
目光清清淡淡。
戚少商也是淡淡笑着的,好像前半晚的痴迷与情动都如同入了春的冰雪,渐无痕迹。
“我跟孙兄弟打了个赌,赌的是他手里那张焦尾和里面的剑。”
顾惜朝笑着点头。
孙青霞接道:“不错,这剑这琴都很适合你。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从我手中赢走了它们了。”
顾惜朝不解道:“我?”
“我刚才和孙兄弟比剑,略输了一筹。但我和他打赌,他只要为你舞上一次剑,你就可以用他的剑法打赢他。若你赢了,这张琴,这把剑,都是你的。”
顾惜朝挑眉笑道:“这倒是有趣。既然你戚大侠都落败了,何必推出我?”
孙青霞道:“既然你没兴趣比,那也罢了。既然是戚楼主请客,不如坐下一起喝个痛快!反正你是心狠手辣的背信小人,我是卑鄙下流的禽兽淫魔,我们都来做这戚楼主的好友倒是合适的很!痛快!”
顾惜朝听完略沉了眉眼,而后又勾起唇角笑了。
那一笑天真稚嫩,又带一点零星的杀气。
孙青霞和戚少商看着都有片刻的失神。
绝顶美丽的东西都是带着杀意的,不能夺人性命醉人魂魄,又怎能说美得惊心动魄!
男人更容易领略女人的美,比如李师师的清媚,孙三四的娇艳,息红泪的楚楚,傅晚晴的端庄。带着无辜的,柔情的,艳丽的,让所有男人目不转睛。
男人通常很难领略男人的美。
比如戚少商的英俊,孙青霞的伟岸,他们都是极其出色的男子,他们相互侧目,却并不以之为美。
但顾惜朝不同,即便男人看到他也会觉得他是美的。
通常被认为美丽的男子和美丽的女子有共同之处,甚至美到雌雄莫辨。
但是顾惜朝并不会,没有人会把他误认为女子。
他有文人的傲然,武者的刚健,谋臣的睿智,稚子的天真。
他好像一首高昂狂傲的诗又好像一支流畅激荡的曲。
他在不经意之间激起人全部关于美的灵感,又在刻意的每一个细小的瞬间扣动人的心弦。
他笑的时候,让人的思维都瞬间停滞。
但是,他很快就不笑了。
他并没有解释,也没有应承,他只是开口道:“戚少商,等会借剑一用。”
孙青霞提剑起身。聪明又率直的人之间通常不必说太多。
戚少商接过他放下的焦尾轻抚一下道:“既然我邀孙兄弟赴赌,此刻理应奏一曲为二位助兴。”
顾惜朝冷笑一声道:“不必了。既然是比试,速战速决便好。如果在旗亭,我不必分心听琴奏琴,也许我也不必花半晚上才研习透你的剑法——”
说完他转脸看他,他说话的时候让人有一种他在咬牙切齿的错觉。
“当然,如果你还是舞了半个晚上的剑的话,我一定会看的更透。那么,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孙青霞瞥了他们一眼,“二位若是叙旧不必此时。顾公子,既然我们要打赌,你就看好了。所有的招式,我只出一次。”
很多人的武器是剑,但是很少人是真正的剑客。
真正的剑客是“拔剑绕残尊,歌终便出门”,真正的剑客是“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真正的剑客亦是“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孙青霞是真正的剑客。
他懂剑,惜剑,更痴情于剑。
除了剑以外再无其他武器。
他为红颜拔剑,为至交拔剑,为世上不公,不明,不清,不平之事拔剑,而此刻却是为何而拔剑?
顾惜朝绝不相信他是为了一时意气而拔剑。
原因很简单,他并不是戚少商。
剑法是剑客的灵魂,这世界上除了戚少商,谁可能胆敢在一个素昧平生,敌我不明的人面前袒露他的灵魂?
所以当他走完十三式,七十二招以后,顾惜朝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此时,戚少商又喝完一碗酒。他抬手将手中的剑连着剑鞘一起抛向顾惜朝,而后向他略略点了头,便又继续倒了下一碗酒。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突然想到这么古怪的主意。
也许只有更古怪的事情才能冲洗掉之前那有些古怪的事?
他垂下眼睛,又灌下一口酒。
京城的酒,果然绵长温厚,绝不上头。
顾惜朝接过剑并没有着急拔剑,他缓缓撩衣坐在石椅上,闭目沉思了一会。
而后抬起头道:“不愧是剑荡群魔慰众生,好一个孙青霞。你用剑已经是出神入化。若真是与你对敌,我半分胜算也没有。我原本内力并不雄厚,往日里便全靠招式身法弥补,现在又受了内伤,根本不可能与你一战。”说罢,他看向戚少商,“这,戚楼主应该很清楚。所以,他跟你说的应当是‘只论剑法,不谈内力’?”
孙青霞点头道:“不错,戚楼主已经与我说好,绝不动用内息。”
顾惜朝皱眉道:“可是孙大侠你早已达到人剑互通的地步,剑术里无形之间便已经带上内力,我很难相信你能够不以任何内力与我比剑。不如我们现在便先请戚楼主帮我们制穴封住内息,而后再行比试。这样,输赢都是心服口服。”
戚少商放下碗,抬头道:“不可,你筋脉受损,现在还在调理,若是强行封住内息对你的伤愈极为不利。况且,我相信孙兄弟说一不二,他能答应,定然是做的到的。”
顾惜朝冷淡一笑道:“人说到的事情,很多都是做不到的,不是吗?”
孙青霞摆手道:“既然顾公子身体不便也就不需要封穴了。你用我的剑法和我比试原本就是吃亏的。我答应你。”说罢出手,急封身上几处要穴而后道:“公子,赐教。”
顾惜朝并不是剑客。
或许他是个天才,但是天才的命运通常并不是充满愉悦的。天才之所以能够成为天才,是因为他们在许多别的方面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少年时,若要学武,只有一个机会。
就是那些刚刚从他母亲床上爬起来,或者正准备爬上他母亲的床的高手那里,在还在强烈涌动的色欲之下,忍住所有猥亵的眼神和下流粗鄙的话,他可以得到一次机会。机会只有一次。刚开始,他学的并不快,但是他知道,如果他学的不够快的话,他今天要忍受的东西,将不得不忍受一生。所以,逐渐地,他学的越来越快。直到他可以在一生一次的观摩里迅速记住那些招式,切中要义,并且在之后与自己的所学融会贯通。
而此刻,这份能力丝毫没有褪色。
作为一个对手来说,顾惜朝极其可怕,他往往能够准确地预料到对方的下一个动作。转眼数十招过去,两套同样的剑法,孙青霞冷傲不羁的剑法却被顾惜朝无端地带出几分幽艳诡谲,但是他们谁都压制不了谁。
一人白衣青剑。
一人青衣白剑。
一道白色的银光如水,一道青色的绿芒似水,各幻化成两条水龙,嗖嗖相交。
戚少商竟觉从这交击之间听出几分悦耳的韵律,但这韵律并不让他欣喜,反而让他有些忧郁与失落——这无端让他想起了当他们之前唯一一次一同挥剑刺向外敌时耳边豁然想起的琴声。
两人又过一招,顾惜朝毕竟左腿腿骨有伤,缠斗时间一长,力道明显略有不支。此时,他堪堪避过孙青霞一招,眼神忽然一变,带出几份凌厉。他回身一斩,那一斩无比潇洒劲道,挥斥方遒。孙青霞闪避时已经来不及,那剑风之间明显灌入了内息,直直逼上了孙青霞的脖子,贴住他颈上的皮肤。
戚少商赫然起身怒斥一声,“顾惜朝!”
顾惜朝冷冷一笑并未回答他,而是对孙青霞道:“你明知道,九现神龙戚少商曾经在六扇门任捕头,且为人最是嫉恶如仇。你是个名动江湖的淫魔,又是个易容乔装,改名换姓的高手。你若是不想撞上他有千百种办法。为什么你非要去招惹他?你到底在谋求些什么?”
孙青霞也笑了,有些孤高,又有些欣赏。
“顾惜朝,你是个天才,我的确从没有见过比你更聪明的人。只是你刚刚压制我的那一招,明明是戚少商的“一见如故”,因此算不得你赢。”
戚少商听完顾惜朝的话,沉思片刻后并未再做声。
顾惜朝以剑贴着他的脖子慢慢走了几步,剑刃正对着他生机勃勃的动脉,他的一张脸浸润在月色里带着动人的杀意。
孙青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喜欢欣赏美的东西。
“不错。是我故意找上戚少商的。”而后他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你虽然并能算赢了我,但我敬佩你。若你想要这我这焦尾,这把“错”剑,就帮我个忙。”
“你现在就把琴和剑送给他,我帮你。”
江湖有云,得千金不如得九现神龙一诺。
孙青霞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既然戚楼主应下来了,那么我也不客气了。一个不够,你得帮我两个忙。如何?”
戚少商道:“无妨。”
顾惜朝听完冷哼一声收剑入鞘,把剑丢给戚少商,“二位好生在这讨价还价,决定好了再请告诉我。我乏了。告辞。”说完转身欲走,孙青霞却急忙开口道:“还请顾公子留步。”
第24章 拾舟
他熏了很多花香来掩盖日渐浓重的老人味道。
他是个半截身子已入了土的老宦官,纵使一身盖世神功,又苦心经营在内廷培养起一番势力,最初也不过是为了自保。
庭院深深深深几许,你不吃人,人就得吃你。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于人。
他也几乎不期许这辈子还能怎么着了,直到那个面目可亲,处事周到沉稳的年轻人出现,前前后后,恭恭敬敬。方应看以方歌吟义子身份入京代父受封“神通侯”,因而人称“小侯爷”。他看着他,觉得他心里埋藏了多年的一些东西又活了过来。
他把作为一个阉人,一个老人,无法吞吐风云的残梦全部寄托在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小侯爷身上。他在这宫廷里看了几十年的人,自然错不了,方应看显然能耐过人的。他一但拉拢起所有不甘依附蔡京的皇亲贵戚便迅速收纳控制京城乃至全国的产业链,并把党羽插入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