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戚少商,我不想杀你。”
他甚至说:“戚少商,杀了我吧。”
最后他说:“戚少商,我很想你。”
他记得他半跪在床边,拿毛巾沾着清水一下下擦拭着他的额头。
他的呼吸几乎要烫伤他的手。
他听着,并没有应声,等到他终于平静下来,死死睡过去,门外传来铁手回来的声音,他才站起来。
曲着太久的腿,让他的第一步走的有些踉跄。
他还记得那天他独自回六扇门的路。
如此刻一般,一人踯躅在这寂寥的天地之间。
他不愿再看那月色,默默低下了头,却看见这东京汴梁的街头某一个墙角开出了一枝不知名的小花。她柔美娇嫩,却又这样地不合时宜。在这墙角瓦砾之间薄薄的土层里,莫非她真的能长大?她离凋落还有多久?
他并不爱摘花,他不爱看美丽的事物凋落。
但是他突然想着,如果在此刻离开,她或许会被粗糙的鞋无声地碾碎,或许明日会在一场风一场雨中败落。
他突然有些忧伤。
这种忧伤让他伸手摘下了她。
而此时,在汴京的另一个方向,另一个人也这样一个人走着。
他把月光都踩在脚下,似乎想用力踩碎它们,踩碎那些古怪地悸动与悲伤。
他知道在这样一个晚上,如果他足够放纵自己,就会有一些终要破土的东西发芽,生长。
但是,下一刻呢?
他还依稀记得那时年少,或许也没有过去多久,两年?
现在久远地如同前世。
纵使知道她是当朝宰相的千金,是天上的凤凰,水中的月亮,他还是沉醉了,他愿意用他生命里的一切去换一个和她比肩的机会。
最后他失败了,失败的很彻底。
其实从他在她盈盈的泪眼里看见自己的身影的那一刻开始,他仿佛可以预见这种失败。
这一次,他好像又从那双明亮忧伤又专注的眼睛里预见了更惨烈的后果。
但他还是没有挣脱那一刻的沦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他在他掌心的轻轻一捏?或许是他看着那只掉了色的长命锁?或许是他看见了他掌心的疤痕?或许是他取下斗笠时他欣喜又压抑的目光?或许是他在黑暗中突然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刻?或许是他拿起那本被他震碎又被他拼合好的书?又或许就是那天夕阳西下,那个人喊住了满脑子算计的他。
他想,他的一生中或许只得了这么一个好友。
可惜,若这唯一的好友,偏偏求的是其他。
那么,等待他的必定将是一无所有。
于是他甩甩头笑了笑,不划算的买卖做了一次,倒是,真不想做第二次了。
他一个人,拿着一朵花,走在这深夜的长街上。
他看着那朵花忽然觉得无比的寂寞悲伤。
在他一生的白天里,他唱过歌,做过战,走过风雨飘摇的路。
在这样一个夜晚他只想送出这样一朵花。
送给谁呢?
他上一次送花有多久了,六年?还是七年?
他突然觉得自己满身尘埃。
他看着空旷的街道,低头看看这朵娇弱的花。
“你应该有个不错的去处的。”他在心里对她说。
所以他步伐一转,走向了全汴京最温柔最风流最多情的地方。
那里总有一片供柔情发芽的土壤,有一张妩媚入骨的脸,和盈盈解语的笑意。
他离他们旧日的居所很近了,虽然他们在那里一共住过的时间,或许不到十天。
在那短暂的不到十天里,她睡在床上,他睡在桌边。
再后来,他昏睡在屋内的时候,她已经沉睡在了屋外的土壤下。
他走到惜晴小居外,他并不意外看到那个一身黑衣的汉子站在那一捧黄土,一块墓碑前。
他特意晚些来,为的便是留半晚给这个外表如刚如铁内里却也随着她的逝去肝肠寸断的人。
他想她真的很聪明。
她用自己的生命洗脱了这个男人的责任与坚硬,她挥剑斩断自己的生路也终于刨开了这曾经让她伤心断情的外壳,并给他换来了生的机会。
他想她真是把一切都安排的那么好。
她明白一切,却单单不明白他。
他每一步刚毅决绝地阻塞自己的后路,她却在亦步亦趋地为他留下一条又一条后路。
铁手见他来了感激地笑了笑,向他点了个头转身走了。
他曾经痛恨铁手和她之间的感情,这种痛恨让他几乎丧失理智。
但是,等到他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发现另一个人也是如此,他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觉得无论如何,铁手是比他还要可怜的人。
但是他有时还是恨他,他想若是他当年能不顾那些虚名娶她过门,或许他们三人的一生都会好很多。
她的墓碑简简单单,只有两个字“晚晴”。
他们都觉得无论姓傅还是姓顾,都是不能与她相称的。
所以他们让她走的简简单单轻轻松松。
铁手走远后,他慢慢在她身边坐下。
他在那片柔情蜜意的灯火之后停留,因为他发现其中已经有了其他访客。
他正听到一个人说:“人皆知师师你色好、声好、歌好、舞好,诗词棋琴无一不好,我却独知你连戏也演得好——你说这也算不算是知己知音?”
李师师好似听到了这句话,又好似没有听到这句话,似乎在向他回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女为悦己者容。我就算有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个男人欣赏我又有何用?我只要我喜欢的人欣赏我、喜爱我。女为己者悦容。”
她第一句是“女为说己者容”,第二句是“女为己者悦容”,字都一样,但编排颠倒了,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她说了两次,次次荡气回肠。
那人又道:“听说皇帝老子要迎你入宫,这回他可当真了,你可又当不当真?”
李师师听罢忽尔从笑到不笑了,竟就这一瞬间带出不止薄怒轻嗔,更有杀气严霜,连头饰的环鬓金珠,替花翠洱都荡起一阵杀意来。
“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都那么传,”那人带笑的说:“传说远比传真还传奇——我是对传言一向半信带疑。”“要光听流言,”李师师的眼又含了笑,但话里却裹了针,“你还是武林中、江湖上一大色魔淫兽呢!”
那人一点也不以为忤,好像早已听说了、成习惯了,只说:“所以我才来见你。”
“莫说万岁爷才不会真的对我有情……他真的会吗……?”李师师又悠悠地叹息道,“……就算他真的要纳我入宫,我这也是不去的。他喜欢来宠幸我,是因为我特别。后庭女子是随传随到,对他天天苦候;我是闭门阁中坐,让他找我,她们是宫里的,我是野外的。若比礼仪教养,哪还容得下我李师师?就论花容月貌,比我师师姣好者,必有的是。我到宫里跟她们比,一比,就下去了。”
戚少商听到此处突然觉得寂寞。任凭是李师师这般侠骨柔情的女子,最终是身不由己,独坐闺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独自拿捏。他凝视着手中这朵花,她温柔娇媚,始终不是倾国倾城,他竟然还以为华盖满京都国色天下的白牡丹会带上手中这朵开在墙角的花?
他垂了手。
却在他垂手的瞬间,听见屋内銮铃急奏,李师师娇娇对那人道:“官家要来了。”
那人冷晒道:“你要我先行离开,是不?”
李师师楚楚动人的点了点头。
那人一笑,抄起桌上的酒壶,也不倒酒,仰脖子一气干尽饮净,然后崩的一声,咬下了壶嘴,抛下一句话:“好,你要我走我便走,我也不碍着你的事——反正,在这儿偷鸡摸狗的,又岂止我一个!”
说罢,他捞起焦尾琴,猛回首,往窗外盯了一眼。
戚少商的眉头突然跳了一下,心头也是一寒。
此际,他跟那人首次正式对望。
“此刻要是有一张琴,真想告诉你我在想些什么。”
他坐在她身边,慢慢地说着。
开始的语调异常温柔,而后逐渐冰冷。
因为他看见空中慢慢飘来一朵花,纯白的,修长的,孤高的一朵花。
附近并没有梧桐树,普通的风如何吹过十里送来一朵花?
他豁然起身,手已经摸向腰间。
这时,一个人影,诡谲,轻盈,以神鬼莫测的速度飘来,那朵花不偏不倚,轻轻落在了他手中。
来人手执着这一朵梧桐,梧桐和他的锦衣交相辉映,他的面容年轻俊美,目光真诚而肆无忌惮。人如一株黑眼睛的梧桐树。
顾惜朝无奈一笑,松了手——他太清楚了,在这个人的身手之下,他若是轻举妄动,断然了无生机。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纵使有桥集团如今尽握天下至宝。可我想来想去,也唯有这梧桐花才能与顾公子相称。”
他听完幽幽地冷冷地淡淡地笑了,他并没有接过那朵花,而是垂手甩袖,毫不意外地说:“拜见小侯爷。”
戚少商看着皇帝自上次遇刺后,以安全为先,为见李师师而特意修筑的密道出来后眉头压得更低——要挖掘这一条通道,又不知得花多少民脂民膏,伤了多少人心人力!
戚少商这一念及此,正心里有气,却听赵佶笑道:“爱卿,可想煞朕不?朕明不上朝了,今儿就跟你颠三倒四来了,偏给你一个惊喜。”
师师盈盈敛袄拜倒:“小女子请万岁爷福安。”
戚少商再也看不下去,扭头就走。
可是他这一回头,却走不成了。
因为他看见一个人,正在月下等着他。
是那个双眉如剑、斜飞人鬓、唇薄如剑、眉扬如剑、目亮如剑、高瘦如剑、雪衣如剑的那桀骜不驯的人。
“你要送花。”他看着他手中拈这着那朵花,他也下意识低头看向那朵花,月白如镜,梦似空华。他的动作与目光柔情又寂寥地让人心疼,心碎。
“送给她?”那汉子又问。
他摇头,“不如,送给你?”
第23章 比剑
他并未送出那朵花。
他也没有接下那朵花。
因为他接下来轻轻叹了一句,“反正,你本就是采花大盗。”
那人似在月夜微微一震,他开始解开他那块裹琴的绒布。
戚少商继续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那人目中杀气大盛,锐如剑芒,“那我是谁?”
戚少商道,“近日,江湖上出现了一位著名的杀手,也是恶名昭彰的淫魔,官府、朝廷、绿林、武林、黑白两道的人都在找他算帐,但听人传他淫而无行,不过他所杀的所诛的,好像都是早已罪大恶极之人。”
那人笑。笑意很孤独,而且傲岸。
戚少商盯着他道:“那淫魔听说仍在到处活动,近日还屡在京里现踪,曾化名为孙小惠、孙梨子、孙加伶、孙华倩。”
如果说那人原本就像是一把剑的话,现在。他的剑已全然拔了出鞘。
剑淬厉。一把骄傲的,一出鞘决不空回的剑。
他问:“哦?那么,我是谁?”
戚少商笑了,他的笑很洒脱。
“孙青霞。”
他听见这个名字之后笑意也如剑,剑光大胜。
他的剑直指上天,天心有月。剑原就在琴里。
他拔剑的时候,剑意抹过琴弦,发出极为好听的奇鸣。
这把剑凌冽而寂寞,有一个清孤的名字,连剑刃都泛起淡淡的青色。
这就是江湖上出名的一把剑,出名的“错”。
他的脸色开始发青,但印堂却绽出红霞:“你既知我是淫魔孙青霞,便要如何?”
戚少商轻轻的道:“那我就要替天行道。”
他说的只有八个字。
说第一个字时,已在拔剑。
到第八个字时,他已拔尽了剑。
他拔剑的速度并不快。
但很审慎,而且很疼惜。
他对待剑与顾惜朝不同,他是真正的剑客,剑即是他的一部分。
他拔出了他的剑。剑鸣直动人心,自腰畔抽出,然后干腕齐胸,平指十尺左右的敌人的心,凝立不动。
剑神雪白如洗,这一刻连月华都好像“痴”了。
剑既出,两人立即动手。
未动手,先动脚。
在无声无息中,已倒踩着月亮互击,足足从相遇的地方进退间拉远了五、六十丈外的距离来。
尽管两人已决心要一战,但在交手之前,仍不想惊动保驾的高手。
他们谁都不想透过官方的力量来对付他们心目中的大敌。
真正的敌人是应该受到自己最大的尊重,因为他们的存在会使你发奋向上、自强不息,蔑视敌人,形同看不起自己的份量。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原则。
武林人有武林人的规范。
高手自有高手的风范。
绝顶高手更有他的风骨。
所以他们先退开,后决战。
他们,在高檐上,狂月下,已然拔剑,出招,决战!
决战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他们不要任何人得悉。
他们只要证实:他们之间谁高谁低?
谁比较高明?还是一个高、一个明?
或许,戚少商只是一个把义气看得重些,将权力抓得紧些的孙青霞:而孙青霞正是一个把美色放得吃紧些,将情欲放纵一些的戚少商。
也许,戚少商难以忍耐孙青霞的,便是他轻名权而纵情声色。
同样,孙青霞所蔑视戚少商的,正是他重权名而太痴情。
如果,他们两人,都确切有以上缺点的话。
谁也分不清,到底是戚少商先出剑,还是孙青霞先出剑?是孙青霞先出手,还是戚少商先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