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青年无论何时都是这副柔和的神情,仿佛让他做什么都无比顺从。
但此时,从微遮的眸底里倾漏出了浅淡得稍纵即逝的情绪,让他比往常鲜活了些。
西杜丽的心略微一颤,冷不防被这与极其出众的美掺杂在一起的黯然冲击,顿时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她本来是要去皇宫的,但在离开神庙前,额外对在神庙待了两个月、几乎没出去过的刀说道:“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去城里走一走哦。”
刀表露出一丝惊讶:“可以吗?”
西杜丽道:“当然可以。”
刀微微凝眉,似在谨慎地担忧:“主人允许吗?”
“王只是让你学习,没有限制你的自由呀。”西杜丽有些失笑,同时,竟还有些莫名心酸:“虽然这话由我来说可能不太好……王只是在某些时候任性了些,不用怕他,只要不触犯禁忌,王还是很好说话的。”
刀:“哦。”
内心认不认可这个评价,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总之,听完了大祭司匆忙的叮嘱,刀得以离开神庙,踏入至此之前从未涉及过的城市领域。
没有错,在这之前,他只在神庙和皇宫这两个地方往返转移,没去过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
关于这个国家的简略的了解,前面说过,都是从西杜丽口中得到的。
如今,前去探索的机会得到了,城墙内的未知世界,刀还是很感兴趣。
也不拖延,西杜丽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出了神庙,还带上了至今还没有动静的短刀——
“……”
出来了之后,刀才意识到!
他对人类的了解还是太浅了。
“……”
唰啦啦!
大概走出去不到几百米,在繁华街道中依旧显得那般突兀的蓝发青年,只一瞬间,就被人群密不透风地包围——
他被高声喊着“王藏在皇宫里的美人出现了难道我们终于要有王妃了吗!”的热情乌鲁克人淹没了。
第二十七章
如此大的阵仗, 让觉得自己面对什么都很淡然的刀都有一瞬的错愕。
“王妃”这个词还没学到呢。
所以,他其实并不知道人类们热情洋溢地重重包围过来, 口中念叨着的是什么意思。
只能猜。
凭借还很半吊子的乌鲁克语水平,刀一边寻思,一边在包围圈内佁然不动,面上没有任何异色, 笑容还是不变地挂了起来。
……唔。
这些人类, 好像把他认成了——某种和王关系匪浅的存在?
略过了个别不知道重不重要(相当重要)的词, 留下来的句子表露的就是这个意思。
刀不动声色, 但是表示自己明白了。
所以,当人类保持着过分激昂的热情,七嘴八舌地问他:“你, 你,你……那什么,你和王是不是那种亲密的关系呀?”——的时候。
他想了想, 十分坦然地点头:“是呀。”
他和那位王是清晰明了的主从关系,自然算得上“亲密”了。
“嘶——”
不知怎么,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更多的视线投落到一脸“?”的刀身上, 目光中蕴含的温度一时之间竟比之前还要炽热。
然后, 又是倒吸凉气的时候了。
此前这么激动, 是因为疑似某一重大传闻主角之一的青年突然出现在街头,激起了乌鲁克城民们压抑已久的好奇心, 这才打了鸡血似的一拥而来。
许久没有抱过女人, 仿佛一心都沉浸政务的王, 破天荒地在皇宫中放了一个极其漂亮的美人。
这个消息,是从去过皇宫、面见过王的人的口中传出来的。
每日里都有许多人在皇宫进进出出,撞见皇宫中的特殊人物的可能性相当之大。而见到那个人之后,无一例外,都会留下极深的印象。
因为那的确是一个见了就无法轻易忘掉的人物。
相貌真和生活在乌鲁克的他们有明显的区别,但突兀,却又不会格格不入,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同寻常。
不管处于什么时代,什么背景,人类对于美丽事物的追求和欣赏,都是共通的。
何况,美其实并没有明显的界限。
私底下传出消息的人们说,那美丽之人虽是男性,但安静清雅的模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便不禁心情平和,更显舒畅。
他似是突然在皇宫中出现——算算时间,好像和异域商人前来献宝的日子差不多。听说,王还拿出了比所谓奇剑更加珍贵的宝物出来,让那商人丢了脸面。
而那件宝物,似乎是一把……被王亲口说出“极美”二字的剑?
只是,除了极少部分知道全部真相却被严令封口的在场之人,没人会把突然出现的美人往那个方向联想。
比起冷冰冰的刀剑,还是位于八卦中心的“美人”更有议论的价值。
有人悄悄嘀咕,王可能对那美人喜欢极了,在这之前的有段时间,天天把他带在身边。
王处理政务时,那人就坐在殿内的角落,依旧是安安静静地,只将目光久久地停驻在王的身上。
然后,又有人说——最近,嗯,就是最近。
大概是因为总有一群人盯着专坐角落的美人看个不停,王不高兴了,才让大祭司阁下带着他住进了神庙,以至于让他两个月都没怎么露面。
“这嫉妒心,简直了!”
“虽然王已经很久很久没干过这种事了,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很有王的风范,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人们嘀嘀咕咕,议论纷纷,以源头就歪了的小道消息为基础,脑补出了一幕幕彻底歪完了的剧情。
不靠谱的“谣言”就这样在全城沸沸扬扬地传播,就像一把恰巧烧到干燥物的火,顺风就灼灼升腾了起来。
现在,终于在街上见到据说被王护着不让出来的美人本人了。
额外倒吸的那口凉气是因为,见到的真人比人们想象的还要不同些许。
的确很好看。
眼睛,头发,眉宇间都有着独特的韵味。
而且,笑起来温温柔柔,好像还有些不知所措,反倒让一腔八卦的人们心头微凛,完全不好意思这么围着他,追问个不停。
于是,下意识地,包围圈往后退了退。
“要不要在城里逛一逛?”
在片刻的沉默后,人群中有人大着胆子提议,想把刀带去四周看看。
“好啊。”
刀当然一口答应了,他出来的目的就是这个。被围住还是被堵着问问题都没把他吓到,自然要去了。
说是随便逛一逛,但不可避免的,先前密切关注他的人群还是没有完全散去。
许多人还跟着他,但相应而来的,刀得到了最合适的向导,十分轻松地就把整座乌鲁克城转了一圈。
在这过得相当丰富多彩的一天里,他路过了开在平整街边的花店。
开花店的老奶奶看到他,笑得乐呵呵,送了他自家今早摘下来的新鲜的花。
他还路过了其他的店铺,街头的每个地摊前都要停留一阵。因此,被同样热情不减的主人们送了好些礼物。
礼物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如果不是刀实在是拿不下了,他今天可能会被堆积如山的礼物压到底下,寸步难移。
不过,最后还是在太阳消失在高耸宫殿后方之前,安全地回返了。
“……”
“……我没想到,大家会对你这么好奇。”
大祭司西杜丽在一眼看到刀此时的尊容——尤其是他带回来的那一大堆礼物时,愣了半秒,神色微有些古怪。
“被吓到了吗?是我考虑不周,下次再出去的话,我让人陪着你。”她的确没考虑周全,很担心还很懵懂的青年被天大的阵仗下出心理阴影。
然而,刀摇摇头:“没有,外面很有趣。”
西杜丽:“……有趣?”
刀这次是点头:“嗯,比我想的热闹,而且……”
他逛得确实很愉快呀。
只是在闲逛的路程中,耳边稍微吵闹了一点,还有人时不时问他一些问题而已。
之前就说了,刀的乌鲁克语还掌握得不算完全,有个别词汇是听不懂意思的。
所以,别人怎么问,他就带着自己的猜测坦率回答。
“觉得我们的国家怎么样?”
“很好。”
“王他……有让您成为的意思吗?”
“这个嘛,我不知道,可能?”
“咳、咳咳,那您觉得我们王怎么样呀?”
“很好,挺喜欢。”
武器“喜欢”自己的主人,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明白了,那王一定——也非常喜爱您了。”
“唔。”
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有刻意保持沉默的因素在里面,但更多的是,他人似乎并不需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因为在他们看来,答案已经显而易见,没有再多问的必要了。
刀仿佛觉察不到人类们跌宕起伏的情绪。
无论是激动,是震惊,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也好,他心中真正存在的冷漠,便与浅淡柔和的外表浑然不符。
刚好这时候,西杜丽正巧说道:“王听说你学会我们的语言了,他很高兴。”
“啊。”
“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去觐见王哦,这是他今日特别叮嘱过的。”
“嗯,真期待。”
刀轻声回着话,似乎也很高兴。
西杜丽在悄悄地打量他面上的神色,在并未发现任何失落或是失望后,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是极少数知道面前的青年的本体是一把武器的人之一。
刀能够变成人形,即使在有神存在的这个时代,对平常人来说,也是相当骇人听闻的事情。
王不想看到毫无意义的混乱出现,因此在第一时间将这件事隐瞒下来。将变成人的刀丢给大祭司,或许也有让她好好盯着的意思。
只不过,西杜丽还是觉得,王对一丢就能几个月不管的刀有特殊的关切。
这可是相当不容易——比王突然洗心革面不骂人杂种还要不容易的事情啊。
“关——切。”
刀看着西杜丽,轻声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西杜丽以为他对这个词还有些不熟悉,没有多想。凝望过来的眼神不乏柔和,她笑着说道:“王的性格……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关注着的人,他肯定不会让我照顾你。”
这位王啊,即使这些年收敛了年轻时的暴虐,骨子里的傲慢可是一点儿都没少的。
若是什么人没有能让他多看一眼的价值,他绝对不会浪费时间,可谓是任性到了极点。
所以,能够被记住,时而想得起来问上一句,就是王对刀的态度并不一般的证明了。
所以,西杜丽才会这么坚定地认为。
“主人的想法……”
“嗯?”
视野范围中,刀所化的青年眸光潋滟,似是充满欣喜。
“如果能得到主人的关·切,我会感到荣幸。”
他说。
然而。
这是不可能的。
那个男人,恐怕早在一开始,就发现了——
第二十八章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 本王刚好捡来了一只野兽。”
王是这么说的。
语气平淡,却从轻微上扬的尾音中带起了一丝嗤笑般的意味。高傲, 冷漠,不以为然尽显。
就像他在一开始就发现了刀的异样那般——刀也是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态度存在着相当奇怪的地方。
看似爱护,看似对原型在初次展露时刹那惊艳的刀剑尤为关注, 拿在手中时也在细致地把玩。
可他对他并没有真的上心。
没有主人对自己机缘巧合下得到的珍宝的喜爱, 甚至可以说, 连最基本的“警惕”、“怀疑”还是“厌恶”, 都不曾有。
要问,警惕怀疑厌恶,这些都是相当负面的情绪, 为什么要这么说?
理由很简单呀。
王不是已经间接地回答过了么,非常显而易见。
没有人——
会对自己随意得来的东西……
哦,应该说是, 随意得来的、还对自己抱有的东西产生喜爱之情。
没错!
正是。
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自醒来的那一刻起,他从混沌的黑暗中睁眼, 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再在未消散的浑噩中抬头, 向自己的正前方看去了一眼——
出现在视野中心的男人极其鲜明,没有任何手段能削弱他张扬至极的存在感。
而他在看到他的那一刻, 感受到的不止是两人之间由些许血液搭建起来的微弱联系。
还有强烈的, 在某一时间险些抑制不住的愤与怒, 以及自心头猛然翻卷起的暗潮中诞生的杀意。
真是奇怪呀,那时候的刀明明不能理解自己此刻的情绪究竟叫做什么,可他还是想要杀死眼前这个男人。
并非被对方冰冷的赤眸激怒,应该说,杀意的来源,跟这个男人本身没有关系——应该没有关系。
奇怪。
刀一直都在忍耐。
他自己都能找出自己身上存在的不妥来,所以,即使待在金发男人身边,会让他心头本就汹涌不已的黑影更加攒动,他也在忍,同时慢慢等待。
杀了“他”。
想要杀死这个男人,他是谁,叫什么名字,这些都不重要。
黑影融化成的淤泥像是在缓缓流淌着,想杀掉这个男人,脑袋空空的失忆者仅有的这一情绪也太深沉复杂了,实在是令人困扰。
“……唉。”
刀的确被困扰着。
他从来都没怀疑过,那位王会不知道自己的情况。
根本不可能瞒住,更何况,他其实并没有多少想要隐瞒的意思。
所有的敌意全都盛放在眼里,只有在凝望向某一个男人的时候,本应澄澈的眼眸中暗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