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韩孟非,本以为区区汴梁天子脚下很快能将人找到,哪想多次获得消息让薛良带人出宫寻访,结果都是无疾而终。而辽使耶律宗徹一行也在这一期间返回契丹境内,似有什么要事处理。两个多月后南院大王再次亲临,又将契丹可汗求娶德仪公主赵颖一事提上日程。赵祯未应,婉转暗示可用别的公主替之,却被耶律宗徹无视。也不知为何,竟似铁了心要迎娶德仪,不应其所求,南院大王竟赖在东京不走了。
纷纷扰扰,时至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中秋又称月夕、拜月节,始于唐而兴于宋。对于汴梁这样从不宵禁的繁华之都,中秋的夜晚更是通宵达旦、灯火通明。满城满户,穿上新裁的华衣,前半夜先在家中焚香拜月许下寄语,后半夜便走上街头、游人如织,观月、赏桂、放灯、舞龙、吃食,总之各色节目应有尽有,已渐渐成了仅次于春节的第二大节。
民间热闹非凡,宫中也不甘寂寞。帝王祭月后,设下千人流水宴,舞美曲悦,与臣同乐。到了下半夜,曲终人不散,桂花林中独开一片席场,将一些还未尽兴的王室宗亲、达官显贵尽邀其中,吟诗作赋,赏月寄情。
扑鼻的桂香熏得人甜腻腻的,加上特制的桂花酒,小酌间竟让人有些微醉。月饼叠成宝塔形状垒在盘中,各色新鲜瓜果也是色彩缤纷摆盘甚有美感。
展昭已惯了早睡,本想回竹宜轩歇息。但得知包拯等人也被留下赴宴,尤其当看到白玉堂穿了一身小厮的衣服站在包拯身后对他挤眉弄眼,他就觉得欣喜之余额角有些微微的犯疼。窃瞟赵祯,早已注意到了白玉堂的所作所为,脸色虽不太愉快,却什么都没说,想来应该不会怪责于他,展昭遂才放下心来。
入席时,展昭悄悄溜到包拯那席,不等行下礼,便被包拯拉着坐下。他埋怨地瞥了一眼身旁似模似样为他们斟酒的白玉堂,压低声音对包拯道:“大人怎么把这家伙带来了?是不是他在府中折腾,闹得不得安生?”
白玉堂听了嗔道:“好你个展小猫,五爷为了见你一面连这么低三下四的活计都接了,落不得你一句好便也罢了,竟还被你埋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包拯笑道:“近来多亏白少侠相助,手上的冤案才没耽搁下来。带白少侠进宫虽不合规矩,但本府看他实在太过担心你,若不亲眼见你一见,怕是要魔怔了,这才偷偷将他带进宫来。好在陛下瞧见也没说什么,想来也是念着当初白少侠在暠山上救驾的功劳。”
白玉堂适时蹲下与展昭侧身相望,没了笑闹的心思,神色深沉而凝重。“当初你伤重,几近身死,若不是天可怜见降下神医施以妙手,便要叫我们阴阳相隔了。虽赶来京城听人说你平安,可当初的一幕幕仍在眼前,使我心有余悸。若不亲眼确认你无恙,你说,叫我怎能心安?”
白玉堂那双丹凤眼本是最犯桃花,此刻却出奇的深邃情浓。展昭望着对方瞳孔中映照出的完完整整的自己,心中一跳,不自觉规避了视线,无言以对。
也许是看出展昭尴尬,白玉堂心中自哂,突然出手如电在他脸颊两旁的软肉上狠狠一拉一掐,弄得那人瞬间瞪大了猫眼儿瞠目结舌,好不有趣。他哈哈一笑,插科打诨道:“皇宫的伙食挺不错啊,本是瘦脱了型的病猫,这才没几个月竟养出膘来,成了一只大肥猫。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掐得有些用力,叫脸颊微微泛红,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展昭见旁观他们打闹的包拯亦忍不住扑哧笑了,自觉有些羞愤。他回嘴道:“若说我真胖了,那也是拜你这只白老鼠所赐。没你整天围在旁边上蹿下跳烦不胜烦,自然心宽体胖。”说罢,扭过头去再不理他。
“我说猫儿,几日不见竟是脾气见长啊。果然补得多了,火气也大了不少。”白玉堂吟着笑,望着那人正对自己的后脑勺,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突然燃起一股冲动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对方一头柔软的青丝。只是手刚刚抬起,便觉一道锐利的目光投射过来。白玉堂望去,只见主席处,赵祯正面无表情地望着这边,他的目光很深很沉,少了一份曾经的青涩天真,反而多了一份帝王的威严。
白玉堂心中暗道:一番际遇,倒是让这皇帝成长了不少。只是他这目光有些诡异,莫非是警告我切莫太过放肆,惹人怀疑?有些悻悻然收手,环视当下,发现除了皇帝,对面案席也有人一直盯着这边猛瞧。一人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着侍从打扮,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圆,个子娇小容貌俊俏,若非喉结明显,不然极易让人误以为是女扮男装。另一人三十多岁,看着高大威武、卓尔不凡,一身契丹贵族的便装,在这一片宋制官服下十分显眼。
此人先是别有意味地看着对面二人举动,当白玉堂注视过去,突然抬手举起酒杯微微示意,露出一抹迷人的笑容。白玉堂虽未见过对方,但在汴梁待了数月也多少得到点风声,知道此人正是代兄求亲的契丹南院大王耶律宗徹。
“这人莫非就是白玉堂?”小戚挠了挠耶律宗徹手臂,轻声问道。
“自然是了。七星堂主的品味向来不差,只是没想到竟好的这一口。面若桃花,男生女相,小戚,倒是跟你有的一拼。”
小戚啐道:“我呸!小爷比那家伙有男人味多了。”
话音未落,一旁同赴宴的契丹使臣大多把口中的桂花酿喷了出来,忍俊不禁。
“你们这群混蛋什么意思?皮痒啊?”
小戚恨恨地想要撩拳头,却被耶律宗徹一把捏住。他笑道:“好了,跟他们置气什么?还不如跟本王去会一会那天下有口皆碑的御猫和锦毛鼠。”说罢端起酒杯,也不等小戚就自行晃了过去。
“包大人,本王这厢有礼了。”先跟包拯客套了番,耶律宗徹突然转向展昭笑道:“展大人别来无恙?”
展昭不卑不亢起身道:“多谢王爷,展某一切安好。”
这时小戚也蹦蹦跳跳地跟过来了,他自来熟般一把搂住展昭胳膊,笑道:“既然好了,可不能再推搪啦,有空跟我打一架。赤术老说我打不过你,我才不信呢。”
白玉堂见了小戚的举动内心一阵腻歪:你这娘们似的软绵小子,连五爷我都未必打得赢,凭什么跟猫儿打啊?还有你那个手在搂哪里?还不快放开?!我去,有话就好好讲,讲什么悄悄话?都快把嘴贴到猫儿脸上了,吃豆腐还没完没了了?
就当小戚的嘴巴快要贴上之际,白玉堂突然横出一只手搁在了两人之间,害得小戚一个没注意嘴巴撞到了白玉堂的手背上。他气得哇哇乱叫,用衣袖猛擦,好像刚才不小心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白玉堂的脸瞬间黑如锅底,心想:我还没嫌弃你口水脏,你这小子居然先嫌弃上了。
倒是耶律宗徹一脸自若,问道:“这位想必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锦毛鼠白玉堂吧?只是人人都传白五爷只穿白衣,什么时候转了性子,给包大人当起小厮来了?”
“你管我,爷高兴。”白玉堂脸色一冷。直觉觉得眼前这个耶律宗徹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也懒得给其好脸色看。
“姓白的,你很嚣张啊。有本事我们打一架。江湖都传你跟展昭的武功不相伯仲,既然展昭现在身体抱恙,那便你顶上吧。”小戚挥舞着拳头挑衅道。
白玉堂气乐了。“你要我打我就打啊,你小子算什么东西?大概头壳坏去了。”
小戚气得半死,暴跳如雷竟一时怼不出话来。想在契丹,谁不是让着他捧着他,就连契丹可汗耶律宗释那混蛋也不敢如此跟他说话,但偏偏这白玉堂居然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轻蔑的眼神就像看待无理取闹的小破孩一般,叫小戚心中甚是委屈。
此时展昭开口劝道:“白兄,小戚年纪虽小,武功确实不弱。而且心性率直,还望你口下留情。”
小戚一听眼睛大亮,一下蹦到展昭身边抱住他。“展昭,小爷的眼光果然没错,还是你最好。那个没毛鼠跟你比,心胸差远了,拍马难及。”
话没说完,已被一步上前的白玉堂一把将人拎开推给了耶律宗徹,白玉堂反手拉住展昭拖他到身后护住,冷声道:“还没断奶吗?男人之间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你……。”小戚想要动手,被耶律宗徹忽然勾住脖子,夹在臂弯之间动惮不得。只听耶律宗徹道:“本王的小侍从叫各位见笑了。不打扰各位,就此别过。”随后将小戚半拉半拖回到了自身席位。
小戚气急败坏道:“赤术,你哪边的?”
“你明知道这种场合不能动手,何必瞎胡闹呢?何况,该看的也看出了不少,不是吗?”耶律宗徹别有意味朝白玉堂瞥去,小戚了然,瞬间平静下来。耶律宗徹淡淡笑着,视线有意无意在宋帝与白玉堂处游走,颇有些意外道:“真没想到,这位御猫展大人竟魅力大到如斯地步。迷住当朝皇帝不算,连身边的好友也没放过。”
小戚哼了声:“依我看,是他们自己巴巴凑上去的。像展昭这样光明磊落的人,只要不是内心阴暗作奸犯科的人,又有几个会对他没有好感?”突然像是灵感一现,小戚吃吃笑道。“要不我干脆把展昭抢过来,到时候看那个没毛鼠气得跳脚倒是有趣的很。”
刚说完就被耶律宗徹一个板栗敲到头上。他无奈道:“你也是够了啊。小小年纪莫要不学好。何况这里不是契丹,你若生出事来,本王未必能为你摆平。”
下方热闹非凡,不少文采斐然的文官都献上即兴的佳作,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咏月的、赞桂的、拍马歌颂皇帝圣明的,应有尽有。只是赵祯总有些心不在焉,包拯那席始终热闹不绝,引得他忍不住频频侧目。但他不敢动,更不敢让人发现他的视线过多的落在那人身上。他只能呆呆端坐在主席之位看着前方,配合着身边的皇后郭清悟,对众臣一一嘉赏。因为就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另一席位便是太后刘娥与杨太妃——他实在不敢让他那位母后看出丝毫破绽。
就在极度煎熬之际,耶律宗徹突然站起,向他施礼道:“陛下,这桂花酿喝了也是不少,不过总嫌太过甜腻。本王此番从契丹来,特地带来了西域顶级特酿葡萄酒,不知陛下和各位娘娘、众位大人可有意品尝?”
见众人连声称好,耶律宗徹便击掌命下属将几个木制酒桶扛了过来。正待要给众人分酒,却见燕王适时站了起来,向赵祯作揖道:“陛下,古人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有酒却无契合的酒具甚为不美。臣多年前曾见先帝用过一套冰种翡翠制的杯盏盛酒,若能将其寻得,想必定能一现夜光杯的盛景。”
赵祯一愣,望向太后露出询问的表情。太后刘娥点头道:“当年先帝的确有一套精美绝伦的翡翠杯。不过先帝去后,哀家怕睹物思人,遂将之束以高阁。”
赵祯见太后一脸晦暗,怕引起哀思,忙道:“那便算了……。”
太后笑着摇头道:“不妨事,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宝物蒙尘,实非所愿。简章,去将它拿来吧。记得是在西殿库房放置器具的柜台左手边第二格,别拿错了。”
大总管梁简章先是一愣,接着连连应是,躬身退下。而太后却微笑着跟众人讲起那翡翠杯的来历。“这套翡翠杯是开国之初当世第一巧匠樊申的最后一样作品,用的是蒲甘最上乘的冰种翡翠精致打磨而成。一套共有四件,被称为翡翠四灵杯。其一乃为龙杯,雕刻了一整条神龙,龙头在上,龙身盘旋杯身;其二乃为凤杯,凤头在下,绚烂凤尾如开屏一般布满杯身杯口;其三乃为麒麟杯,所雕麒麟栩栩如生,瑞兽呈祥;最后一个么……乃是虎杯。”
“虎杯?”皇后郭清悟闻言愣了下,疑惑道:“不对啊,《礼记礼运》有云:‘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龙凤麒麟皆备,为何独独缺了神龟。”
太后微笑着点头连连。“是了,熟读礼记的皆知典故。然那樊申才识学浅,误将猛虎代神龟,雕琢了这最后一个虎杯,谁想就在他竣工之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他不辨神明,忽然暴毙而亡,自此这套翡翠四灵杯便成了他的遗世之作。相传这套翡翠杯自有其神奇之处。”
一旁的杨太妃也起了兴致,问道:“到底有何神奇之处呢?”
“相传这四灵杯极有灵性,非心胸坦荡、刚正不阿者不得饮。”
“若饮了会如何?”
太后不确定道:“大概便也如樊申那般忽然暴毙吧。”
赵祯闻言感到眼皮直跳。在这团圆之夜莫名提到死,总让人觉得极不吉利,感到浑身不舒服。就在此时,不知何时到来的周通触了一下赵祯后背。赵祯望去,只见其面色凝重,眼神游离向外。赵祯忙找借口如厕暂时离去,接着紧跟周通来到一处偏殿。
偏殿之中,梁简章手捧宝盒跪伏在地。他见赵祯到来,浑身发颤,连话都说得哆嗦起来:“陛……陛下……。”
“怎么回事?”赵祯叫周通将宝盒打开,只见便如太后描述一般,那套精致的翡翠四灵杯便静静躺在盒内。赵祯看不出问题,问梁简章道:“这套四灵杯有问题?”
梁简章摇头,却欲言又止。
赵祯不耐烦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别再给朕卖关子。”
“太后的物件大多是臣亲手打理,这套四灵杯也是臣收纳,不过不在西殿库房。但先前太后却言之凿凿要臣去西殿库房放置器具的柜台左手边第二格拿物件,臣抱着疑惑前去一看,结果发现了这个。”
梁简章抬手将攥在左手掌心的一个瓷瓶展露给赵祯看。赵祯取过,拔开瓶塞嗅了嗅,又倒出一点液体在一旁的案几上。赵祯观之,顿时脸色大变。这液体虽然无色无味,但是他却知道这是一种叫做见血封喉的剧毒。
赵祯心中痛到极点:千算万算,日防夜防,只以为母后若要再害展昭,必然暗中运筹。谁想她竟反其道行之,先是不动声色蛰伏数月,之后竟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毒害于他。为何要这样?母后,难道你这样铤而走险真的都是为了朕吗?您竟将朕看得比您的权势地位还要重要?为了朕,不惜与儿皇我反目,也要除展昭而后快?
蓦然捏紧瓷瓶,赵祯突然高高举起,便想将之砸碎在地。但手臂下挥的刹那,他又改变了主意。既然母后如此重视于他,重视到连太后之位都弃之不顾。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赵祯自宝盒中拿出那盏虎杯,他很清楚太后虽然没有明说,但梁简章自然明白是要将这见血封喉抹在虎杯之内——因为这个虎杯便是为展昭专门准备的。再次放下,赵祯改拿起龙杯,面无表情地当着两人的面将见血封喉倒了进去。
“陛下!不可!”周通震惊不已,明白赵祯想做什么后,就欲上前阻止。不想被赵祯一个冰冷的眼神止住。赵祯冷喝一声:“你若不想朕死,现在就去找董太医要极品解毒丹来。”
周通见拦不住赵祯,恨恨一跺脚,赶紧飞也似地跑走了。
“陛下!您万不能以身试险啊。”此时梁简章也明白过来,赶紧扑到赵祯腿上拦阻道。
赵祯苦笑一声:“朕已没有筹码跟太后谈判。她养我育我,朕不能对她不利,哪怕她曾行过万般错事,但她始终是朕的母后。朕本以为她对权势尚有留恋,便以此迫挟,哪知她竟处事如此决绝。现在,母后既然连太后之位都不看重,那唯一可以当做筹码要挟她的便只有朕自己了。”
“可是陛下,你若以身试毒,万一有了三长两短,你叫这天下怎么办?”
赵祯坚定道:“放心,朕绝不会死。因为除了这个天下,朕还多了一个不得不守护的人。为了他,朕也一定会活下去。”龙杯缓缓倾倒,一线毒液缓缓流出洒落在地。
安排好梁简章事情败露后逃生的路线,赵祯再次回到宴席之上,与众臣若无其事地推杯换盏。就连整个人都莫名地叫人觉得容光焕发。尤其当赵祯走到太后面前,他柔声道:“母后,儿子不孝,多年来都是依赖母后照顾,却没能为母后尽上一份孝心。朕深觉愧疚,希望今夜之后朕能多抽出时间,时时侍奉在母后身旁。”
言语的真挚叫太后眼中忍不住泛起了雾气,动容地拉着赵祯的手连连点头。“只要陛下平平安安,一生幸福,便是我这做娘的最大的慰藉。”
母子两人手拉着手相视而笑,温馨漫溢。一旁杨太妃见了也甚是欣慰,心想皇帝定是放下了生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