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有一团怒火在烧,不但因为巧儿被胁迫的遭遇,更因恼恨自己的大意。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觉察出不对了。无论对方是想对付他还是皇帝,牵连无辜倒也罢了,又有什么理由去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婢女的清白呢?此刻他懂了。正因为一个刚被暴虐对待的弱女子绝不会让他有所防备,所以他们才大费周章做了这出真实戏码将巧儿送到他的身后。
他中的应该是跟赵祯当初一样的暗算,这便说明中秋夜宴上太后的确是被人谋害的。可是柴家早已家道中落,眼前这蒙面人也明显不是唯一幸存下来的韩孟非,那究竟还有谁在暗中运筹帷幄?而他们用这种手段将他定住,又是想使什么阴谋诡计呢?
“交给你了,你懂该怎么做。”黑衣蒙面人将抱着的香玲丢给巧儿,巧儿抱住香玲眼泪流的更凶。那蒙面人却是不屑一顾,哼了声便转身走了个干净。不消片刻屋外响起御林军统领严奎的声音。“给本统领进屋搜!”
巧儿愧疚不忍地看看香玲,又绝望地看了眼展昭,终是下定决心扶起昏迷的香玲将她的身体狠狠往展昭剑尖上撞去。一剑穿心,展昭万分震惊,眼睁睁看着香玲便那般死在他的面前,而他的身体就像被掐算好了药效,于这瞬间恢复了行动。只是已然太迟。严奎领着十数禁卫正巧闯了进来,在他们眼中便仿佛是亲眼目睹了展昭诛杀香玲的瞬间,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惊骇不已。
展昭刚能动便本能去托住倒下的香玲,哪想巧儿适时撩开身上的披风扑到严奎脚边,大喊:“严统领,快救救奴婢。展大人疯了,他……他适才欺辱了奴婢,香玲看不过去要阻止,展大人竟失心疯一剑杀了香玲。”
巧儿一身的伤叫旁观者倒抽一口凉气,再有那死在展昭剑下的香玲尸体,所有眼见者皆怒目而视。御林军统领严奎更是爆喝一声:“抓住他!”
两个禁军侍卫上前想扭押住展昭手臂,俱被他反手施巧劲甩了出去。严奎见状大怒,叱道:“展昭,你敢拒捕?”
“展昭是否有罪,自有人定夺,还轮不到严大人胡乱给展某攀咬罪行。”展昭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巧儿此刻孱弱无助的模样,根本无法想象先前就是她狠心将香玲送入他的剑下。低头看了眼生机断绝的香玲,想到她曾经鲜活可爱的音容笑貌,心头便是一阵发寒发痛,双拳倏地攥紧,就连脸色也变得极其煞白吓人。
严奎怒道:“姓展的,不要以为仗着陛下宠信于你,便可脱罪。你此刻□□后宫事实俱在,这可是本统领与这十数名禁军侍卫亲眼目睹。哪怕闹到文德殿上本统领也不会轻易放过你。”说罢,抬手将巧儿从地上拖起。“你起来,你既为苦主,稍后还要你来佐证。”
“佐证?”巧儿张皇已极,她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那头的展昭,又看了看一脸笃定的严奎,突然一把推开严奎摇头道:“不,奴婢不能佐证。奴婢……奴婢已经失了清白,难道让奴婢到全天下人面前去宣扬吗?不!不!——”
巧儿咬住下唇,突然像是下个某个决定,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冲向展昭方向,展昭本想拦住她,却被数名禁卫以为他想要对巧儿不利,故而出手缠斗,以致展昭□□无暇。当发现巧儿竟是拔出刺死香玲的湛卢举剑自刎时已然太迟。
“巧儿!”展昭睚眦俱裂,一掌回旋扇开围住他的几人,立时上前一步接住软倒下去的巧儿。鲜血自那柔嫩地脖颈出不断溢出,她却对着展昭凄凉地笑了。附在展昭耳边,巧儿用只有展昭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展大人,奴婢对不住你。……奴婢选择一死,也不会当殿说出任何不利展大人的话。这样,或许陛下还能保住你……。请你,原谅巧儿……不要,恨……。”不等说出最后一个“我”字,巧儿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展昭双眼赤红,此刻已然不是忿怒,而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自瞳孔中宣泄而出。他不恨巧儿的背叛,更不恨巧儿陷害他成了声名狼藉的凶手,他只恨自己没能早点窥破这个看似荒唐、错漏百出,实则缜密、精心布置的局,才遭致巧儿与香玲相继殒命。
今日之事怕是暂无转圜余地。展昭心知这一番设计陷害让自己此刻处境堪忧,遂不再抗拒,任由禁卫扭绑住双臂推出竹宜轩。却错漏了一旁严奎眼底那一抹凛冽的杀意。
当赵祯得到消息,展昭已被下到宫外刑部执掌的天牢内。他勃然大怒,将严奎递上请求斩首展昭的奏章直接扔到对方脸上,甚至还砸破了一片额角。赵祯眼中一片冷意,却是不容置疑道:“展昭是什么人,朕比谁都清楚。像他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天下钟情于他的女子何止千万?你说他□□后宫,还是对一个小小的宫女,讲出去有人信吗?”
严奎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甚至不敢去擦额角的血迹。他恭敬道:“别说陛下不信,臣若不是亲眼所见,臣也不信。可那自刎的宫女死前信誓旦旦言展昭是得了失心疯才欺辱了她,而且臣与一干禁军侍卫可是亲眼所见展昭将另一名宫女一剑贯胸致死,陛下若是不信,可招当日那群侍卫前来一一对证。”
赵祯双眼突然猛地眯作一线,心思已百转千回。这严奎本是太后的人,如今太后没了,他实在没有理由诬赖展昭。顿时,他有些信了严奎所述,毕竟一人佐证不难,但要叫那么多人都做出相同的证词,若不是手段通天,便是即成的事实。况且那禁军这边本就是坚定不移地保皇派,其下侍卫也俱誓死效忠于他,并非严奎这个御林军统领可以轻易摆布。此番不过适逢其会凑在一起,自然不可能作伪证。但要叫他相信展昭会杀了香玲并侵犯巧儿,那也是绝无可能的。想到这件诬陷事件背后或许隐藏了更可怕的阴谋,当真细思极恐。在太后已经殡天之际,宫中竟还有人要陷害那人,并不惜诬其清白,而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
是谁?到底是谁?竟恨展昭到这般地步,要其背负这等污名受世人轻视唾骂,此刻还来逼迫他亲手下旨杀他,简直是兵不血刃恶毒到令人发指。
就在赵祯费尽思量不得其解之际,殿外响起一声“皇后娘娘、玉妃娘娘求见”的通传。不等赵祯宣见,皇后郭清悟已怒气冲冲直闯进殿来,一旁紧跟的玉妃见赵祯面色不善,忙想拉住皇后劝解,却被皇后反手一记耳光狠狠甩在脸上。玉妃被打蒙了,而赵祯也被这记耳光打出了火气。
“皇后,你在做什么?”赵祯冲过去护住玉妃,验看她左颊些许微红,顿时有些心疼。“如此行径,可还有半点母仪天下的端庄?”
“本宫为何打她,玉妃心中清楚。那展昭大逆不道,□□后宫。本宫着御林军统领严奎上奏陛下下旨处决,陛下不批也就罢了,竟还指使玉妃到本宫这里来胡搅蛮缠作伪证,是何道理?”皇后一改过去的端庄贤淑,竟是咄咄逼人,怒意滔天。
玉妃抚着脸颊焦急辩解:“皇后娘娘真的误会了。请相信臣妾,臣妾真的没有作伪证。真是有人行刺臣妾,展护卫救了臣妾后是去追刺客,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犯下这些罪行。”
赵祯闻言大喜过望,忙追问玉妃事情的经过。玉妃不敢有瞒,一五一十地将当初发生的一切都告知皇帝。当说到展昭曾脱口提及飞云镖,赵祯心头猛地一沉,心想莫不是真是柴王府余孽所为,难道韩孟非打算重走柴文益的老路?
玉妃又言遇刺后因害怕寻到一队禁军侍卫寻求保护,又碰到正巧进宫述职的严奎便请他协同捉拿刺客。皇帝听后松了口气,突又望向那本掉落在地的奏章,顿时气极,朝仍跪在地上的严奎厉声道:“你可听到了?是玉妃请你前去协同缉凶,为何奏章中要隐瞒这节不报?严奎,你欺上罔下,是何居心?”见严奎一时哑口无言,赵祯更进一步,咄咄逼人直接摞下判断:“展护卫既然是去追凶,根本不可能犯案,你那所谓奏章便免了吧。”
“陛下不能枉顾事实……。”
“什么是事实?你眼睛看到的就是事实?那玉妃所说的难道便是假的?”赵祯松开揽抱着玉妃的手,慢慢走向严奎。弯下身子,一手按在严奎肩头,赵祯压低声音冷意横生。“你想转投皇后门下,没问题。但你若再诬蔑展昭半句,别怪朕没有提醒你诬陷忠良的下场。”
虽听不清皇帝说了什么,但皇后多少看出点端倪,知赵祯必然威胁了严奎,才致使这御林军统领突然偃旗息鼓了。一股心火从脏腑直窜喉口,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疾步拦到赵祯身前,质问道:“陛下莫非为了那个媚主惑上的宠卫,竟连礼义廉耻也不顾了吗?”
“郭清悟,注意你的身份。你怎可这样跟朕说话?”赵祯暴怒。比起皇后指责他不顾礼义廉耻,他更听不得对方用“媚主惑上”四字来定性展昭。“展护卫乃是天下有口皆碑侠义之士,更是正三品衔朝之重臣,岂容你不顾分寸随意轻辱?就算你是皇后,朕也绝不允许你有失体统侮辱于他。”
皇后愣住了,一脸难以名状地不信表情。良久,她突然呵笑一声,悲从中来。“臣妾从来不信宫中的流言蜚语,可臣妾今日才知道,原来有些竟是真的。陛下不怨清悟有辱圣颜,却对那位帝之宠臣一丝一毫的委屈都受不得。陛下,你真的如此重视于他,重视到悖逆伦常,不惜一切也要护他吗?”
“休要胡言!朕再说一遍,展护卫乃是朝之重臣。”
“什么朝之忠臣?他根本就是个□□后宫的祸害!”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响彻福宁殿。吓得殿内所有人都心惊肉跳、遍身寒颤。赵祯脸色冷若冰霜,所有怒意仿佛随着那一掌宣泄下去已都不见踪影。他不着一丝感情地对众人下令道:“皇后留下,其余人都给朕出去。”
突起的帝王威压魄力十足。当众人退走干净,独留帝后二人,皇后郭清悟才从那一巴掌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她神色凄苦,眼中盈泪,心头已然痛到极点。“臣妾是你的原配妻子,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能不敬我。为了那个展昭,陛下居然当众羞辱臣妾,可有想过后果?”
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你是在威胁朕吗?说,你都知道了什么?”
皇后苦笑连连。“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陛下当初回宫将接驾的所有人都晾在正宫门前,难道真是圣体违和?为何臣妾私下得到的消息却不一样?臣妾听闻归途之时是因那展昭伤重,陛下方寸大乱,便亲自抱了他送至太医院医治,且事后担心太后问责还下严令整个太医院封口不言。可惜,天下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继续。”
“那日本宫生辰,发生那等不清不白的宫中丑闻,依太后平日的脾性定是要重责的。可那日太后一反常态竟反而当起媒人撮合尚秋霞与展昭婚事,本宫就已觉得奇怪。不过要说反常,陛下怕是更甚。本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事,陛下竟然大发雷霆,现在想来怕是太后娘娘已经觉察出了端倪,想要用这种方式将危险消弭于无形。”
声音越发冷了。“还有呢?”
“还有那尚充仪。好端端却被陛下打入冷宫。直到最近本宫才知,就因为她恨恼展昭拒婚使她尚家失了颜面,便将之推下龙亭湖,险些致其身死。陛下因此便全然不顾多年的夫妻情分,断情绝义,以致尚充仪自缢于冷宫。如此桩桩件件事实背后代表了什么,陛下还要臣妾再说下去吗?”
“不必再说。”赵祯抬手阻了,随后背过身去,淡淡道:“皇后应当心里清楚,你的后位是太后选的,而非朕。但既已昭告天下娶你为妻,朕也愿与你相敬如宾,长长久久。只是希望你能恪守本分,打理好这后宫,朕自当许你一世荣华。”
“一世荣华?条件呢?”
“今后凡是关于他的,不该知道的——不听不看不理不管。已然知道的——便将之烂在肚子里,忘掉吧。”
泪水瞬息而下,“那如果臣妾做不到呢?”
“作为大宋皇后,你便必须做到。如果你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便是朕废后之时。”
犹如晴空霹雳的言语彻底击倒了这位年轻的皇后,叫她向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泪水泉涌而出,已然模糊了眼帘。她突然觉得眼前之人好陌生。曾经他们虽不算相亲相爱,但她至少懂他。她的夫君是世间少有的帝王,仁善、宽厚、纯良、多情,她曾为他的一切怦然心动。可现在,这个人模样没有变,可是他的心却变了。帝王仍然有情,却将这份珍贵的感情完完整整只给了一个人,再也不愿匀出任何一点施舍给其他人。是她输了,输得好彻底,或者说是整个后宫的女人都输了,包括那个曾最受帝王宠爱的德妃李玉贞。她突然好想知道,若是叫玉妃知晓自己适才心心念念帮着洗刷冤屈的那个人,便是夺走帝心之人,不知她脸上又会有什么精彩的表情呢?而展昭呢?那人总是显得那般循规蹈矩,尊卑守礼,又是怎么接受天子的这份感情的?……不,或者,也许……那个人还什么都不知道?
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叫皇后忍不住问道:“臣妾想知道,陛下如此全心全意待他,那个人他知道吗?”
沉默,良久才传来一声叹息。“朕从来都没想过让他知道。他也不必知道。他只要过他想过的人生,而朕……也只求远远看着他、守着他,那便够了。”
皇帝凄苦的言语让她松了口气,可同时泛起的酸涩却叫一种心痛愈演愈烈。何苦呢,陛下?您明明是这天下之主,明明可以坐拥一切,却为何要爱得如此卑微?
皇后慢慢从地上站起,默默整理仪容。“臣妾明白了,臣妾已选好了所要走的路。”
“你选了什么?”
皇后微微扬起嘴角,绽放出最炫目的笑容。“从出嫁由陛下揭下红盖头的那一刻起,臣妾便始终爱慕着陛下。后位固然诱人,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自己的夫君才是最重要的。臣妾不想看着陛下一错再错,妄送清誉。”
倏地转过身来,赵祯望着皇后郭清悟的眼神冷得就像望着一个敌人,面上所有的表情都像凝结成霜。
“可是,如果真能如陛下所言,从未打算曝光这份感情,不会败坏伦常,做出有损皇室颜面之事。臣妾倒也不妨做出一些让步。只要陛下真能做到永远瞒住自己的心思,臣妾便也应下陛下所请,不该知道的——不听不看不理不管。已然知道的——烂在腹中。”
“好,你我一言而定。”
“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 八月第五更,下一更便放在31日吧。
这章写得有点不在状态,大家就随便看看。
剧情推进得已经比较快了,再过几章就揭秘最后一个boss的说。其实本来还担心今年可能不能完结紫黄的,现在应该不成问题了。
九月又要忙着带娃了,所以更新暂时决定每月三更的量,希望大家体谅哈。
第66章 (六十五) 反制
刑部天牢对展昭来说并不陌生。开封府虽与刑部分属不同,却也偶尔一同协办案件,进出天牢提审人犯更是常态。只是让展昭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自己竟成了犯人进到这牢狱之中。
神经一旦放松下来,身体的疲惫反而越演越烈。身子不由自主晃了晃,展昭干脆沿着狱壁靠坐在干草堆上闭目养神。头脑的昏沉让他一度想睡去,但疲累到极点与之相反思维却异常活跃彼此展开了拉锯战,叫他内心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他觉得有一些问题,似乎想偏了方向,所以才招致如此错的离谱的结果。本以为太后被毒害,下一步指向的不是皇帝便是宫中贵人。但事实却告诉他,对方将目标锁定在了他身上——多日伴驾,有时也会落单,对方都按捺下来没有出手。直到皇帝撤走调派在他身边的所有暗卫,便立即精准地布下此局,可见至少有个内应就潜伏在皇帝身边,且对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可有一点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毒杀太后之后,针对的不是皇帝赵祯,反而会是他这个无关紧要的护卫呢?如果真如那贼人所言,这一切皆是柴王府所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要冒如此大的风险诬陷于他?难道仅仅因为要报复他救下皇帝并破坏了柴文益的谋逆大计?
想到那个只是限制行动短暂麻痹的针刺之痛,展昭突然像是明悟了什么。确实,如果对方真要致赵祯于死地,当初毒杀太后之际,顺带在针头沾上致命毒药已然是一石二鸟。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对方压根就不想杀赵祯。